“众生相与生命线”系列：

她反复追问：此生能不能去极乐

昨日去某寺拜访一个人，此前她是我的同事，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她离开教职，长住寺庙已近两年，并立志选择合宜时机削发出家。下午正待离开，寺中同样长住的一位老年居士突然走过来拉住我，问我她此生到底能不能去极乐。

我不大听得懂她的土话，但我听得懂她焦急而又迫切的心声。她一字不识，今已八十有五，能将家事、家产及儿孙诸辈放下，只身进庙来吃斋念佛，殊为不易。我本想正面回答她，但同事及本寺的住持接上她的话茬。同事说，只要你一心一意念佛，到时佛就一定将你接引。她说，我已经做到一心一意，我却从没感觉佛在倾听。住持说，佛没倾听并不等于佛没管你，你只管一心一意念去。她说，我一闭眼就见许多怪模怪样的生命，都在将我拉扯与恐吓。住持说，只要你能反复念诵佛号，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说，我任何时候都能想到念佛号，但它们仍旧挥之不去。住持说，那是因为你功夫不到家，还差好大一截，你得抓紧有生之年跟上。

她并不满意他们的回答，掉头仍旧问我。我本想说，你信的阿弥陀佛根本就没有管你，你再念多少年多少遍都无济于事；而且，即使像我这位年轻而多文化的同事，包括相对清净许多的本寺住持，都不可能将来去到极乐世界。但我知道此言一出，必定触动同事及住持的某一根神经，他们一定视我为异端，并在我走后对老妇施以“洗脑”手术，让她彻底忘却我的形象与“妄言”。诚如另一次教训，我对另一寺的卖烛老人说，你诱使许多人来高价抽签，让他们祈求神佛保佑更多世俗名利的获得，本身就是重罪一件，他似有所悟，当即决定次日辞去此职不干；但住持立即将他喝斥，很快他就对我变脸说，你才是无知邪说，我叫众生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神佛，只能算是大功一件。

这时同事及住持都有盼我快走的意思，并且已经在想如何清理我此行“余毒”的问题。我没对老人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她几眼，将我内心真诚而善良的心意传达给她：后会有期，我一定为你说清个中奥妙。我步出寺院大门，她眼含悲泪目送，同时用双手对住持比划：他像是得到佛法真谛的人，我看到他光芒万丈。住持示意她不要跟出，只叫同事小小送我几步。我说你也不要送了，改日我还会再来。

我在八月的太阳光下行走，脚步甚是沉重。我本想说醒几个人，我却被一堵墙挡住。十点多我便到来，同事忙着做饭；饭后我说找个地方交流，她说简单聊聊即可。我开始说我要说的话，她似乎也在听，但我看得出，她其实是在将自己藏在一堵墙后，还将两个耳孔紧紧塞住；不时发出几声浅笑，是在明明白白否定我的说法。我无意再说什么，便问她不是一直想要跳出三界么，为什么不找一条足以跳脱苦海的真理大道？她说即使是在这里混日子，也比去信外魔外道强。

这时住持坐过来，她便趁机离开。住持听我说到老子，赶忙说老子虽然也了不起，但他的“无为”还是“有为”，远没达到佛教“无为”的程度，自然也就比释迦佛低许多。当然，这个住持比起那些“开佛店”以赚大钱的住持，持戒甚严，注重苦修，相对干净；这个寺庙也没有“有求必应”的招牌，更无意广揽游客，以求旺盛香火。他说他很难维持这种状态了，因为当地许多人都在打这座寺庙的主意，都想借这块“宝地”来玩经济牌。

此后同事问我：我的师父如何？我说他与领工资、穿工作服、评科级处级、追求硕士博士学历、也玩手机电脑汽车的和尚不同，但他同样误在宗教形式的圈套里，依然没有修行成功的指望。比如，寺庙内的许多标语或楹联，多自政治和尚、政治人物之手；他说打坐的最大好处，是能有效治疗疾病；他默许将某百岁老和尚的画像与西方三圣并列，同受供奉；他读《弥陀经》，却不知道其中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他想历代高僧反复修订后的功课，一定有其道理；他所教导的居士，全都大半天、大半天的热衷闲聊，句句不离鸡毛蒜皮与家长里短；他苦修至今，丝毫未能具备庄严的威仪与光华。

我相信他们都是想要寻道得道的人，但他们深陷某种形式的束缚，既不能悟出佛法真道，也不能切身感受神佛及神佛世界的殊胜，而且还将自己的百窍全部封闭，唯恐外来的任何信息将他惊扰。我本自在，我却因为此等生命而沉重。我给同事发一条短信：“弥陀不管亦不显，老妇如何去极乐？以书为媒缘大道，愿君乱世真解脱。”她虽回信说“谢谢”，却似只是出于礼节。我留给她的东西，她曾有意推拒，道是不敢指教。我说，就拿它们作为你我交流的平台，有何不可？她到底勉强接下，但她有她的师父，她一切都听这住持，住持一直坚持他们的“功课”，住持自然很难认同“以书为媒”的良愿。

不过有此一缘，尤其是老妇人焦灼而迫切的期待，其实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忧惧与期待，他们总会有一些改变。而且无论早迟，他们都会发现，他们原先所信，竟然是空；他们只是宗教中的好人，决非入道得法的行者。

2008-8-2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