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的沧桑风云事
小姑讲过个故事,猜想是小姑自己的事:
五星红旗升起日子她正上高中。一年后和一男同学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声跨过了鸭绿江。她在宣传队,男同学去了侦察班。
一天傍晚日色朦胧,突然对面过来一个“高鼻子”兵。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心里很紧张,可又来不及躲开;只好整整军帽,故作镇定。想起炊事员一只饭勺俘虏敌兵的英雄事迹,她突然掏出一支钢笔大声喊道:“不许动,你被俘虏了!”
哪料到那“高鼻子”兵惊悸一下之后,竟嬉皮笑脸的望着她继续走来。她只好更大着声音喊道:“美帝国主义,站住,再走近我就要开枪了!”那美国兵更嬉皮笑脸:“志愿军小姐,你手上的不是枪,是支钢笔,我的视力很好,ok,1点5。我看得很清楚,还是美国派克笔呢。志愿军小姐,你就勇敢的开枪吧!”这时正好从美国兵身后上来两个战士把那兵俘虏了。
后来遣返美国战俘,宣传队去做宣传教育工作。那金发男孩是个翻译兵,名字叫杰逊,是在中国长大的,说他很喜欢中国文化,才入伍的学生,爸爸是个传教士。
在联欢会上“高鼻子”杰逊要求把那支派克笔送给他做纪念。她想反正是一支旧笔便给了他。美国兵要送她一只手表,她没要。他邀请她以后去美国玩,她冷笑道:才不去腐朽没落的帝国主义那里呢。
停战后她戴着大红花在锣鼓声声中归国。男同学被敌人俘虏,没有一同归来,交换战俘后才回来。他们是同学又是战友。一年后结为夫妻。
他丈夫当过俘虏,舅舅又在美国,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当成“叛徒特务”关进“牛棚”。
她一人带着三个儿子,日子好艰难,儿子在学校还挨欺负,同学骂他们是“叛徒特务崽子”。
后来她也被下放农村劳动。生产队照顾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艰难,安排她去镇子里帮生产队卖西瓜。
开始她很不习惯,躲躲闪闪,眼睑低垂,声音小小的,慢慢也就胆大了,手拍着西瓜大声吆喝,还编成顺口溜:“又甜又沙大西瓜,皮薄囊红大西瓜,清热消暑大西瓜,大家快快来买呀!”
她多次得到生产队长表扬,说她没有城里人的架子,不怕脏不怕累,劳动一年就“毕业”回原单位。
丈夫文革快结束时才回家,出来几年后就申请去芝加哥的舅舅那里定居。她非常矛盾,曾经赴朝抗美,在战场上和美帝国主义“打仗”;自己又在斧头镰刀旗下宣过誓奋斗终身,现在却要去那里过日子,岂不白革命了,同事们会怎么看她呢?
为了和丈夫孩子一起她还是去了。出去前组织表示:如果去后不习惯可以回来,祖国的大门随时开着。她想保留组织关系,答应牢记誓言。那是自己多年出生入死战斗,兢兢业业斗争,辛辛苦苦拼搏中取得的。脱离组织犹如失去了母亲,舍不得呵。
组织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她是个内柔外刚的女子,再艰难的环境也没有哭过,看着自己穿军装戴军帽的照片,想起当年的英姿飒爽,临行前痛哭了一场,她离开父母也没有这般哭过。
她在一家洗衣房打工,真难,尤其受老板管精神上非常痛苦。他怪丈夫,日子好好的何必来异国受煎熬。她非常后悔,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在陌生的国度很不习惯,如同在人屋檐下,时时事事连说话都要小心谨慎,她特别回避赴朝那些日子。她常梦见回国,可怎么回去呀。丈夫劝她“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去后人家会怎么看呢,回去后怎么说话、怎么做人呀?她二次痛哭一场。
每周要去教堂祷告,要不然便很难融入社会,邻里们都说一定要去教堂的,只好应付着向主“祷告”“忏悔”。多年来信仰无神论,一下子真不容易拐过弯来,嘴巴里念叨,心里想着往事。不得不如同演戏,心不在焉,“人在曹营心在汉”。
一天,发现教堂里一金发男子望着她,还对她微笑。她也礼貌的对那人微笑。不料在教堂门外,那人渐渐走近她。她觉得蹊跷,有些眼熟。忽然闪过个念头,莫非是那个少爷兵?就是他,就是他!她想起当年能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想赶快走开,已经来到身边。
“志愿军小姐,你终于来美国了,还认识我吗?我是杰逊”“不,不,我不认识你!”她赶紧回答,打算走开。
“别害怕,你们对我们美国人很好,你们还把缴去的牛奶和猪肉罐头省下来给我们吃。你还送过一支派克笔给我做纪念呢!”“我们都错了,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为人家打仗,为什么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理了理围巾,尴尬的微笑着。
那男子从口袋掏出那支派克笔说:“我一直保留了这支笔做纪念,感谢你们对我好。我就住这个社区。看得出来你才来不久,不太习惯吧?”他赶紧回答:“还好,还好,还习惯!”
那男子更热情了:“我注意了你好几天才认出你来。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我会帮助你。我太太一定会热烈欢迎你去做客的。”
经过一段日子接触,她渐渐消除了顾虑,不再躲他了。还接受过他们夫妻的邀请。那美国人是个小学校长,请她去他学校当音乐老师,他喜欢中国音乐。她没同意,不想依靠人家。
几年后,丈夫动员她一起加入美国籍,她没答应,拐不过弯来,突然从抗美变成“美国佬”,太别扭了。
后来她大病了一场,身体越来越弱,回国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又听说国内也在变化,改革开放以后许多人都削尖脑袋找路子出国,申请绿卡,还加入美国籍。
她终于成了美国人,那个金发男子特地设宴庆贺。后来丈夫的舅舅年纪大了,把产业交给她经营。她丈夫的身体不太好。
她开始也不习惯,夹个大皮包去公司,竟当起老板来了呢。想起当年和父亲划清界限,还不顾他们的反对参军赴朝参加抗美战争。
她渐渐知道国内也有许多人开公司,连高级干部也“下海”经商,才慢慢的适应了过来。
小姑已经七老八十“儿孙满堂”了,腰背不再笔直,关节已经僵硬,也不如从前眼光烁烁、口齿伶俐。她忘不了那张英姿飒爽的照片,常常把它从一本厚书里取出来,那个自己站在面前对她微笑。
门铃响了,是孙女儿放学回来。孙女儿不要她去学校门口接,要她站在老远老远的地方等,要不,便宁愿自己回来……她忽然想起死去的爸爸妈妈,潸然泪下,祈祷爸爸妈妈在天国安息。爸爸妈妈,当时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呀,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呀。
寂寞的时候常想起往日沧桑风云事:
……学校礼堂剪下又粗又长的辫子,坚决要求参军---在朝鲜战场抓美国俘虏,向他们宣传---文化大革命中万人大游行---广场的大辩论大批判发言---丈夫被关进“牛棚”---乡下推着小板车吆喝卖西瓜……
尤其是两次宣誓,地点、情景、人物历历在目:
地点:单位会议室,白墙上悬挂着斧头镰刀旗,几个同志一起举起胳膊捏紧拳头宣誓;个个非常激动,她声音有些颤抖,眼睛湿漉漉的,胸口急促的起伏。那天夜里兴奋得没有睡着,好几天才平静下来……
地点:芝加哥议会大厅,七月四日美国国庆日,许多国家的人一起在星条旗下宣誓:放弃所属国公民资格,坚决效忠美利坚合众国……一起挥舞着星条旗。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轻松的笑着,有人激动得不停的说话。她也抑制不住的哭了,这是她长大以来第三次痛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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