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爷仨的难忘故事
思想革命化,行动战斗化,组织军事化,领导一元化的“四化”时候,她回老屋看望爸爸,见老人跪在天井旁,嘴巴嗫嚅着,絮絮叨叨。她愣了。原来爸爸是在对天盟誓:“我有罪,一定好好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祈求上天保佑自己下乡插队平平安安,早日回城。
:爸,你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十岁当学徒作手艺出身,改造什么呀?
:我是要好好改造!军宣队说了,下放是个好机会,要我好好表现,在劳动中积极改造自己,通过兴无灭资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洗心革面,树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什么?还让你下放劳动?你天天都在劳动,人家是干部下放,你凭什么还要下放劳动?
:我也有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思想,是需要好好改造。我爱看老书,还爱看帝王将相。旧社会又帮国民党兵做过绑腿,支持了打内战。是有罪,应当感谢组织对我的宽大和挽救。
:手艺人赚钱养家糊口有什么罪,有什么要宽大的?
:这是给我出路。军宣队发给我“老三篇”,要我天天读,好好认识自己的过错。军宣队长还说,我脑子里有孔孟之道,该通过“活学活用”树立无产阶级思想。
:你腿拐了怎么劳动嘛?
:军宣队说了,腿不好,手艺人在乡下照样作手艺,看看贫下中农艰苦劳动也好,可以改变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立场。
:爸,你别去,他们糊搞。
:军宣队说了,不服从就开除公职、取消户口,不供应商品粮。
没几天,她的侄子,就是她大哥的儿子被揪了出来,说是宣传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躲在家里学习高等代数。开始她侄子不认错,住了一个月“牛棚”后才改变认识,说自己确实问题很严重。她要侄子别乱给自己扣帽子。侄子说他没有乱扣帽子,越学习越觉得自己是错误不少。
文革小组送给他一部“红宝书”,要他好好学习。他保证,坚决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文革领导小组,一辈子跟党走。
她不能理解,爸爸年纪大被吓懵了,侄儿年纪轻轻的……她捉摸,爸爸和侄儿是一样的毛病,受某种思维模式的感染变得麻木不仁了。
不料不足两个月,她也滑入“裴多菲俱乐部”小集团。她喜欢和姐们说说笑笑,东扯西拉瞎掰乎。批斗会上还有人批评她: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丈夫是可以选择的,为什么满街的工人和贫下中农都不要,偏偏嫁了个资本家的儿子?要她狠狠的挖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
工宣队长要她好好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考虑自己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开始时她很犟:我还是团支部委员,凭什么把我打成 “裴多菲俱乐部小集团”!经过“斗私批修”后,她的思想通了,表示坚决走革命的路,做“革命的一块砖,任党东南西北搬”。
她弄不清楚《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该考虑往哪儿去的问题,她牢记领袖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思想问题无产阶级不占领,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就会占领。
她一好友悄悄说:不要自己乱扣帽子。《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你有什么相干,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她赶紧提醒那朋友不要乱说。
……她爸爸终于回厂上班了,离开了那个“ 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侄儿平反了,继续上讲台授课,她也解放了。
一段日子后爷仨在一起扯过去,竟幡然醒悟、茅塞顿开。
她爸爸说:“怎么我真以为自己有罪,以为自己应当改造。不过有点老观念罢了”。
他侄儿说:“讲爱因斯坦有什么错,学高等代数有什么不对!”
她说:“姐们聊聊天,掰乎掰乎,又没干坏事,怎么就成了‘裴多菲俱乐部小集团’。裴多菲的诗句‘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还是革命者的座右铭呢!”
想想都好笑,那么蠢,人家说什么都相信。本来还有些明白,后来越学就越不明白了。就像信鬼,一旦信了就觉得处处都是鬼。比如别人告诉你某某是个小偷,越看人家越像小偷,走路像,说话像,连腔调都像。人家开心便觉得人家装蒜,人家严肃又觉得人家紧张。
为什么自己都不能、不敢相信自己,非要别人来认定,多么悲哀啊!她侄子捉摸后说:“这叫‘习焉不察’”。她笑了:“还‘习焉不察’呢,当时你怎么不‘察’一下?”多么荒唐,先整后解放,还叫做挽救,简直像鲁迅说的,“在被吃之前承认理应被吃,心悦诚服”,甚至还得一辈子感恩戴德。
啊,一种统治思想的笼罩下,人会有种盲目的驱动性,成为某种不可抑止的非理性驱动。
一无声电影时代的“明星”,“解放”之时跪在地下高声朗朗的感谢挽救这恩,没谁出来阻止他感谢,生命的最后日子他还是不放心,怕还有“尾巴”没割干净一天,忽然又去办公室,战战兢兢的在那里认罪。办公室的人赶紧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是对不起他,向他表示一丝歉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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