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淼，浩淼的淼，算命的先生对父亲说，我五行缺水。花花草草缺了水都会枯竭，更何况是个凡俗女子。于是父亲惶惶然地给了我三个水字垒起来的淼。

尽管如此，可自小我便不喜欢水。孩童时候的伙伴个个好水性，唯独我，格格不入。他们在水里如鱼，我却只会在岸上读屈原“安能以浩浩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一袭白衣飘荡在浩淼的江面上，都说是沧浪之水接纳了他，吟唱千年，也伤痛了千年。抬头望望水，心里已经开始眩晕了。看来，对水的恐惧与生俱来，是父亲用尽心思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从小，我便独立而坚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独瞻的对象。性子说起就起，没有人敢靠近，我却当作一种骄傲，可以保护自己的骄傲。小宁不止一次告诉我，于女人，这不是一件好事。忘了说了，小宁是我的姐姐，亲姐姐，也是我最亲近的人。

但是，我从来不称她姐姐，她太过柔弱，而我能保护她。而她也习惯于将她最柔弱的部分摊开，在我面前。当她劝我不要这般骄傲时，我们总会争吵，我说，在保护好自己后才能够谈论幸福。不管多少次，我的想法都不曾改变过，而我还试图改变小宁，我总是担心柔弱的她会受到欺负，直到我们一起遇见小宁的男朋友。

当小宁告诉我这个双鱼座的男生在追她时，我便开始很排斥。我大声对着小宁叫，你知道吗？双鱼座的男生忧郁，善感，多情，是，他们小指头一动便是浪漫，可这种浪漫是泛滥的，扭头又是另一张笑脸了。为了使我的说辞更具有说服力，我特意扭了头，结果我的笑容僵住了。他来了。他还有一个我很排斥的名字：肖飞。

肖飞，你来了。小宁急忙迎了上去，想扼住他愤怒的火苗。

我依旧昂着头，理直气壮，却不敢正视他。心底里竟闪过一丝丝令我担忧的惊慌，转瞬即逝，我却更加惊慌了。不，这个叫淼的女孩从来无所畏惧，除了水。

在我所有的思想结束之前，肖飞已经在笑了，不过对着小宁。我也在心里笑开了，毕竟，任何的火苗都抵挡不住水的攻击，何况，这火来得毫无相关。

我渐渐习惯了这个男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和我柔情似水的姐姐。渐渐地从小宁的言语中接纳了他，以姐夫的身份，暂时住进了我的心里。

小宁说，他是不一样的双鱼座，他善感，但是所有的感伤都来自于善良的心性。他浪漫，但是从不泛滥。他多情但是只对她，他……

我用刻薄的话来笑话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心里却在想，也许，我关于双鱼座男生的想法从来都是错的。心里又是一惊，这个叫肖飞的男人竟然改变了二十几年来不曾动摇过的思想。我的脑袋时常发晕，再也没有那么清醒的意识和言语了。

小宁说，淼你变了，变得有女人味了，连肖飞也这么说的。

小宁的最末一句激怒了我，他凭什么！我的愤怒来得毫无缘由，小宁吓到了，我也吓到了。

唉，看来我说错了，你呀，压根就没有变。小宁丢下这么一句，愤愤地走了。

瘫在床上，心空落得如同一株风中飘摇的芦苇。

记忆就这样穿透时间渗透到我的脑子里，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先是那场大水，淹没了老树，淹没了房子，慢慢淹没了父亲，年幼的我在父亲架起的呵护里看沧海桑田，看见了比我大两岁的小宁在绝望地哭泣。

后来小宁很会哭，我总是站在她身边，说着，小宁不哭小宁不哭，我来保护你。

再后来，我们一起长大，有人欺负我们，我拿石头砸他，用最恶毒的言语骂他，然后安慰躲在我后面的小宁。

我越来越坚强，因为小宁，现在，肖飞却让我突然软弱了，而我一直保护着的人却成了刺伤我的利剑。

终于，我掉泪了。

这是沧海桑田以后的第一滴泪。

我开始承认我的心里，有一个角落，为肖飞而留。我开始躲避，除去工作，我整日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书房里，任那些在空中飘来荡去的伤感日日吞噬着我的心肺。

我病了。依稀记得那场公司的聚会，沙滩上，很多人，很多声音，笑声和呐喊的声音。我上了一艘小船，平生第一次如此靠近海洋。有人划船，我只顾看着远方，思绪若有若无。

突然，有一双手从我背后伸过来，死死地拽住我，我连呼喊都来不及就已落入水中。水好冰，我在坠落，连同我的绝望。就在我低到海底的时候，一双熟悉的手拉起了我，这种感觉让我想起来父亲，这个给了我二次生命的男人。我却已无法构勒出他的轮廓，那些尘封的往事一点一点迷醉了我。

……

一阵低声的抽泣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睁开眼睛，看见肖飞，小宁伏在他的身上。我张开嘴巴，力图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发现连一点力气也没有。索性又闭上了眼睛，还是肖飞这男人观察到了我的动静，他唤了声，淼。

这声音悠悠，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颠覆了阴阳两界，最后冲击到了我的耳膜乃至心脏。

朦朦胧胧中，是这声呼唤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回到这个我无法舍弃的凡尘俗世。而如今，我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宁扑到我的身上，嚎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你这傻丫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留下我怎么办？

我想说，我只是掉在水里，我只是不会游泳，我只是在水里太无助。

然而，无力，亦无语。

肖飞拉开了小宁，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之前。是海浪太大，小船翻了。同船的同事水性并不好，看到我在水里挣扎，他除了大声呼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与海浪斗争着。是肖飞赶来，他说，他刚好在附近。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有些伤感，我疑心是我看错了。

小宁质问他，明明看到她上船，为何不制止？任她胡来。

小宁不知道，在公司里，我从来不和肖飞说话，甚至招呼，我从来视他为与我无关的人。我也看不见他看我时的无奈和忧郁，直到此刻。

他还是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对小宁说，是我的错，现在让淼休息吧。你去买点吃的过来，我去让医生过来检查。

小宁抚摸了我的脸，走出去。

肖飞坐到我的身边，第一次如此靠近，我的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伤感，手伸向我的脸庞，我扭过头。

原来，这个双鱼男用他敏感的心思洞察了一切。

我以为你永远不需要保护。后来才发现，我只是看到穿着盔甲的你，你从来不会卸下盔甲，甚至在小宁面前。从我认识小宁起，我就把你们当成家人，我就发誓我会保护小宁，……，还有你。

冥冥之中，我总是感觉是你爸爸把我安排到你们俩身边的，他要让我来分担你，承受的所有。那场大水是无情的，夺走了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但是，你爸爸所做的努力都只是要让你看到世间的美丽。

静静地听肖飞的声音，我的眼泪不由地流下来，我所有的坚强，我所有的笃定都在这一刻坍塌。我终于明白，我所迷恋的是，父亲的影子。那个伟岸而勇敢的身影跟随了我二十几年，我却始终活在盔甲下。难怪，我连呼吸都是这么困难。

我擦干眼泪，转过头，对肖飞说，谢谢。

是真诚的感谢，感谢这个给我第三次生命的男人，感谢这个能够照顾小宁的男人，感谢他让我重新面对人生。

肖飞摸了我的额头，熟悉的感觉，像父亲，像姐夫，像肖飞。

……

之后的日子缓缓地流动，小宁请假陪我养病，而后开始筹备婚礼。看到她幸福的样子，我也仿佛被感染了。肖飞偶尔过来给我们做饭，小宁就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围着他。我还是缩在沙发里，读读小说，也开开小宁的玩笑。

连身边的人都说我变得女人了，我很配合地露出淑女的标准笑脸，惹得一堆人爆笑。爱情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来到，我自嘲道，我是缺了那根弦了。日子倒是自在，却少了点什么。

小宁结婚的那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出国。有一个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在希腊的西岸，有美丽名字和古老的传说。我奔赴那个叫做爱琴海的地方，临海而居，每日在那片蔚蓝里寻找到一些灵感，多情的海洋孕育了多少爱情，我的小说终于问世。

在海边，我遇到了米德，从此遭遇爱情。

米德水性甚好，在他的耐心辅导下，我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居然学会了游泳。

小宁知道这个消息后，激动地语无伦次，最后还是肖飞清晰地表达了他们的祝贺和欣慰。

小宁怀孕的时候我回国了。她变胖了，看起来更像个有福气的小女人。米德和肖飞聊得很开心，偶尔还会诡异地看着我。

离开之前，我带米德去看望父亲。

熟悉的笑脸，在我心中荡漾开来，我轻轻地对父亲说，

我，你的淼，终于与水有关。

本文已被编辑[盈青]于2008-8-29 20:15:2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