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二题)
◇ 凌鹰
白鸟
老莽将族长的女儿满女女往宽实的背上一甩,一只手捏紧满女女软绵绵的手腕,另一只手野劲牛力地钳紧满女女温热丰腴的腿胯,任凭她怎样不要命地在他肩上挣扎撞碰,他硬是一口气掮着她跑过了三座跑马亭。
绵长绵长的官道上,每隔a十里就有一座跑马亭。
这一年老莽才二十岁。
然而却已是个令方圆数十里的挑盐佬们闻风散胆的盐匪。
一个拥有半百草莽弟兄的“山头王”。
满女女本来是可以好生生地做老莽的婆娘的,倘若他不上山。
他和她是“铁婚啊”!
那一年,老莽父亲和族长都有了婆娘。女人都是从贵州大山里逃荒来的。那时族长还不是族长,而是一个能挑两大篓盐有一口气横跨五座跑马亭的铁汉子脚伕。古街上的脚伕没一个不服透了他。那晚上,老莽父亲和还不是族长的黑石头在古街一座最威严肃穆的祠堂里烧起了两堆火。他们请来了古街上所有的挑伕汉子,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然后每人都筛上一海碗红茹酒,各自同自己那贵州来的女人双双饮下了这又苦又辣的液体。接着,老莽父亲和黑石头两条盐路上有过生死之交的汉子又各倒了一碗“鸡血酒”,他们把满脸嫣红双目晶亮花朵朵样的婆娘拉到身边,然后将红艳艳的“鸡血酒”一饮而尽,说他们婆娘若生下的都是儿子,就结拜为弟兄;若生下的是一男一女,就结为“铁婚”。
然而,就在老莽刚满一岁的时候,贵州来的女人却在一个黑夜里跟着一个盐商走了。
老莽父亲没想过自己的婆娘会跟了别的男人离开他和尚未断奶的儿子。细细回味和女人在一起的所有时日,回味苦凄凄的日子里女人对他的柔情,却怎么也悟不出自己简单的日子里那复杂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弯弯岔岔。
老莽父亲怎么也想不通,那贼日的盐商只用几串冰冷的铜钱竟然眨眼间就轻而易举地敲碎了他对婆娘那满满实实的情意。
于是,就在这一年,老莽父亲那担被岁月涂抺得紫红紫红的盐篓里便一头装进了老莽,一头塞满了破烂家什。黑石头得知老莽上了山,气得将那只曾盛过“鸡血酒”的大海碗狠狠地砸在自己青筋鼓鼓的额上。海碗碎成了几瓣,他的额头也被砸得稀烂,仿佛这样就意味着“鸡血酒”所包容的“铁婚”也从此砸得稀烂无存……黑石头疼得差点昏过去还双眼瞪着古街不远处一座座跑马亭,厉声大吼:
“都给我滚吧,没出息没骨气的野男人都他妈的给我滚远点,算老子瞎了眼看错了人!”
老莽刚上山的时候,几个坐山为王的匪鬼一窝蜂拥上来围住他,将他的盐篓搜了个遍尽,能吃的眨眼便一抢而空。老莽父亲也不作声。只顾猛猛地吸那火辣辣的旱烟。待那伙山盗要离去之际,他才突然冲上去便给了他们一顿好揍,直到他们乖乖地放下东西,不情愿而又无法不乖乖地讨饶。
山盗们自然不会晓得老莽父亲是个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三头野豹子的铁塔汉子。
便都围拢他跪下来。
便都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
都要老莽父亲做他们的“山大王”。
老莽父亲铁青着脸,一双血红的眼珠瞪着跪在他脚底下的一伙曾是那么凶蛮地出入盐路上的盐匪们。心里有一种被一只魔爪剥皮抽筋而又重新给他蒙上一层狰狞可怖的面皮和筋骨的抽心钻痛。他突然咬紧牙巴骨,咬得“嘎啦嘎啦”响。然后对天长嚎:
“人哪样子活不是一样?狗日的,老子就这么干了!”
老莽父亲吼完,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自己的额头上划了长长一条口子,那血便“啪哒啪哒”像红色有豆子砸在山地上。接着,他又对盐匪们吼道:
“他妈的,你们都给我把狗脑壳抬起来,抬起来,要做老子手下的弟兄,就得给老子放点血出来,给老子留下印记!”
老莽吼完这句话,就凶狠狠地在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划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连盐篓里坐着的老莽也没放过。看着老莽父亲在自己幼小的儿子的额头上留下那残忍的一刀,盐匪们都流下了泪水,都又一次在他面前跪下了。
愚蛮的汉子们的血渗进了褐黑清瘦的山泥里。
老莽父亲撕开衣褂,发出一阵野狼出山时的狂笑。
老莽刚满五岁的时候,老莽父亲就从山林里捉来活生生的山羊、麂子或各种山鸟,要老莽用牛耳尖刀狠狠地一刀一刀地乱戳。起初,老莽怎么也舍不得下手,他觉得那一条条活生生的生灵跟自己一样,因见不到母亲是那么可怜巴巴。可是,父亲宽大的巴掌是那么吓人,他怕父亲的牛耳尖刀会一刀宰了他,便闭紧眼一顿乱戳。于是,被宰杀的生命和父亲那变声变调的狂笑便化作了一面带刺的网……
老莽父亲咽气那一年,老莽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壮实汉子。
那一天,如血的残阳似乎一下子掉到了老莽父亲居住的那个山洞口,灼热而又寒冷。
老莽父亲就那么僵直地躺在山洞里的地铺上,他的面前烧着一堆似燃似灭的“堂火”。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突然这样一躺倒就再也起不来,人的生死之谜就是这么简单而又复杂。
“老莽,你杂种给我过来。”老莽父亲在弟兄们的搀扶下艰难地抬起身子叫老莽,待老莽走近后,便对他说:“你小杂种跟着老子在这山头上人不人鬼不鬼滚了十来年,滚得还像条汉子。看着你有了这手活命的本事,老子到阴曹地府也不担心你没法子过日子了。”说着,伸出一双刻满了岁月疤痕的手把老莽摸了个遍,之后又道,“你给我下山去,下山找满女女做婆娘。下山后你要好生生打猎,拿出本事养满女女,养自个婆娘。老子这一世连个婆娘都没一床睏到底,日他娘的真是个不中用的男人!”
老莽父亲这一串话是对儿子的遗嘱却又不像对儿子所说,仿佛是对一位同过生死的心腹弟兄在说话。便双眼噙满了泪。
老莽默不作声。
一脸的木然。
父亲的残暴和凶蛮早就使他陷于生命的惶惑。父亲的即将离世并没勾起他多大的悲伤。他甚至觉得父亲的死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桩极平淡极自然的事。在他的意念中,父亲在多半时刻只是个“山头王”,一个令他慑服的盐匪大头。他很感激父亲自小逼迫他残酷地用牛耳尖刀任意宰割山野里狐鹿麂兔之类的生灵,造就了他在长成一条同父亲一样剽悍的壮汉后,不眨眼睛就能从那些不乖乖交出“买路钱”的商人或挑伕身上割下他随意想割的任何一块肉的野胆和勇气。父亲还把铳上的真功夫也用狠毒的法子传给了他。他教他打飞鸟,没打中就用铳杆砸他,把他扔进山野上的“老虎刺”里惩治他,逼他使出全部心计来学他在铳上的那手“绝活”。于是,有一段时日里,山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各种鸟雀和山兽,甚至连鸟啼声也听不到了。老莽手里那杆红光锃亮的老铳,对那些自然界美丽的精灵产生了一种难以意想的杀伤力。后来,老莽终于拿下了父亲那道“绝活”——他能随心所欲地打中飞鸟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能打中奔驰的野兽任何他想打中的地方,要打翅膀他绝对不会打在腿爪上,举铳便中,从不虚发。且从不打静立不动的禽兽,能飞的他要用猎狗赶飞再打,能跑的便故意惊跑它才开铳。
凭着这些,他在弟兄们眼里便有了如同父亲一样的威望。
没想到父亲在咽气的时候会叫他下山。
他实在搞不懂父亲到底是想向他留下遗嘱还是想对他诉说心事。以往父亲同弟兄们也说过自己和黑石头那层亲密,也说过贵州女人和盐商们,说了后就把自己灌得死醉。每每这情景出现,老莽不仅生不出一点对父亲的情义,反而感到他是那么可怜可咒可恶。
他受不了父亲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同弟兄们谈论他和那个贵州女人——他陌生的母亲。老莽父亲一谈起来就是那么粗俗那么传神,仿佛不是在谈,而是正搂着那个白嫩诱人的躯体在尽情地翻江倒海。老莽看着父亲这副嘴脸,就彻头彻尾地否定了这个山头王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想到半个月前父亲对那个盐商贩子的惩治,老莽就感到既开心又灵魂发紧。那天,官道上跑来一匹黑马,马上驮着一位盐贩子。老莽父亲和手下弟兄正劫持一个山头没有得手,空手而归,有几个弟兄还被盐贩子花大洋买通的保安团的人打伤了手脚,差点丢了性命。这时竟意外地撞上这个盐商,心里便生出切齿咒恨。他二话不说,一铳击倒官道上飞奔而来的黑马,然后跃身奔上官道,抽出牛耳尖刀,划开吓得瘫软在地的盐商的裤裆,从从容容地掏出了盐商腿胯里那两颗标志雄性生命的血淋淋的肉丸。然后对盐商说:
“没事了,上你的路吧,伙计。”
言罢,便同弟兄们上了山。
老莽父亲就这样活生生将一个与他无怨无仇的男人痷割了。
细想起同父亲这十多年一起度过的时日,老莽真真切切地感到父亲的死对他是一种解脱。父亲那把总是沾着血迹的牛耳尖刀和那支黑洞洞的铳淋淋漓漓地塑造了老莽。不管怎样,他也只认定地上躺着的汉子是一个他佩服又更忌恨的“山大王”而决不是父亲。他清楚自己在野山野岭同父亲一样威风一样有气魄。除了父亲,弟兄们没一个不服他。他曾好多次这样想:只要这个称作他父亲的男人一死,他妈的这个山头就是我老莽为王了。
如今,这个魔王终于逞强不起来了。老莽感到有点沉重又有点说不出的舒坦。
一群雪白的鸟不知来自何处,在苍莽恢宏的山野上空飞旋,仿佛是在寻觅什么,又仿佛是在逃避什么,然后往山谷下那条悠悠绵绵地流向古街的蓝蓝河飞翔而去。
老莽不再看满脸狰狞的父亲,而用目光紧紧地追随飞翔的白鸟。脑子里便想起了古街那个还不知模样的婆娘,那个同他订了“铁婚”的满女女。
只有这时,才觉得父亲还有点像父亲。
父亲给他订的“铁婚”,使老莽第一次在心里产生了一点对父亲的情感。
听完父亲不知是遗嘱还是诉说的那番苍凉话语,老莽突然从麻木中醒来了,醒来后便产生出一种真实的感激。他真想跪到父亲面前叫他一声父亲,可叫出口的却又是充满崇拜又充满嫉恨意味的“老大!”
父亲一直是要老莽叫他“老大”或“大哥”的。
因为老莽额头上有父亲留下的“铁证”——这是盐匪之间不可更改的弟兄标志。其它任何情感都被这种标志所抹杀。
父亲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他要老莽尽快下山同满女女成亲,然后再带满女女上山。
于是,顺着那条铁灰色的官道走了十座跑马亭,老莽终于找到了有满女女的古街。
没想那婆娘却早就不是他婆娘了。
早就另许了人家。
不能怪黑石头。
黑石头在老莽父亲带了老莽上山后,虽然气得用大海碗砸烂了自己的宽大前额,但内心里却非常清楚:他同老莽父亲订下的“铁婚”其实是无法砸掉的——“鸡血酒”在古街的订婚仪式中是比大山野岭还要庄穆的程序。且还请古街上的老私塾先生用绵纸写下了老莽和满女女的生辰八字作为婚约,这事还被记入了族谱。因此,黑石头只眼巴巴盼望老莽父亲能走回头路,重新回到古街。
蓝蓝河的水永无休止地呜咽而去,掠走了一个又一个粗粗糙糙的岁月。
而老莽父亲却一直没再回来。
蓝蓝河碧蓝碧蓝的河水把满女女喂大了。
那是怎样一个满女女呵!
她的身段儿柔娜健壮春气勃勃;那双饱满浑圆的乳峰似乎蕴满了生命的潮水,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颤荡出诱人心魄的波影;那脸是那么白嫩丰腴,有如带雨梨花;那一双细长的眼睛比蓝蓝河的水还要晶莹透澈和深邃,似乎没有底,似乎任何生命只要掉进这双美丽诱人的眼仁里就会被淹没……
黑石头看着女儿的花容月貌,心里一阵阵自豪又一阵阵不安。他晓得这“铁婚”对满女女的一生一世将意味着什么。心里酸酸苦苦地盼望的那条汉子总是没在古街没在蓝蓝河码头露面,他便常常站在吊脚楼上,望着向远处延伸的官道出神。
黑石头对老莽父亲,是怀了一腔永不泯灭的情义的,尽管他那么鄙恨他。
不管老伙计死了还是活着,他都要对他固守那份道义!
可是,当满女女得知父亲早就给她订了“铁婚”时,当她从古街上的人们的谈论中得知那个铁定的男人是个坐山头的盐匪时,她便躲进晒楼上那间小闺房里哭哭啼啼闹腾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黑石头又是哄又是劝又是打又是骂。森严的族规犹如褐黑的磐石,满女女不是不晓得这一点,也不是不晓得父亲心里那股酸水苦水。但要她这么一位嫩鲜鲜水汪汪的女崽做一个占山为王、杀人越货的山魔野鬼男人的婆娘,她便害怕得真想跳进蓝蓝河。她实在搞不懂这个尘世,搞不懂这个尘世上远远近近的秋来冬去。于是便怯生生地同古街上一个后生粘乎乎地相好了,并心甘情愿眼泪婆娑地将一腔子满荡荡的少女柔情毫不保留地倾献给了那后生,似乎这样才没枉活一生。
老莽转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满女女家的吊脚楼。
这天他掮了父亲留下的红晃晃的老铳,那把牛耳尖刀别在他的裤腰上,肩上还挂了一个沉甸甸的红褡裢。
像个土匪又像个猎手。
径直进了满女女的木楼。
进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而是从从容容地取下褡裢往楼板上一掷,那褡裢里便发出“丁零当郎”的金属撞击声。接着又从大操头马裤宽大的裤袋里掏出一张被虫子和岁月蛀得千疮百孔的黄绵纸——这是父亲交给他的“婚契”。
族长手里也保存着这么一份同样的“婚契”。
老莽干完这些,便看一眼惊骇不已的族长,然后又用那双野性的目光出神地凝睇着坐在火塘边烧茶的满女女。满女女本来就姣媚诱人的容顔,这时在火塘边经那火光一映一晃,那情态就更加楚楚动人了。老莽没想到父亲会给他定下这么一个如花赛月的婆娘。
老莽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养活满女女。
见满女女和族长惊慌迷惑,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始终没开口,老莽这才说话:
“我是老莽,下山来和满女女成亲的。”
仿佛在说一桩极平常的事。这声调正是他往日在山头上随随便便地唆使弟兄们割下与他逞强对抗的过路挑伕或盐贩子们身上的某块肉时那种声调,阴冷而又坚硬。
满女女一听老莽的话,就拼命跺脚拼命嚎啕痛哭。她说她不会嫁给他,宁愿跳进蓝蓝河也不会嫁他这个强抢强要的土匪。她还说她有男人了,男人是她自个找的,她不怕触犯族规不怕沉潭。
满女女的话把老莽气得粗气大喘,像只被激怒的野牛、野猪、山豹。
他突然“嗖”地抽出牛耳尖刀,抛向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得像空洞洞的半边月亮一样的弧,然后接住。这动作吓得满女女不敢再作声,只是将一双黑眼珠盯牢老莽。高大如牛的老莽弯下腰,拣起那只又长又沉的褡裢,一刀划去,里面的银元便哗啦啦撒了一屋。
老莽自进满女女的吊脚楼,心里就一直被某种东西冲撞得很是紧迫又很是好受。这时,满女女对他的又哭又骂,使他觉得她是那么柔弱,柔弱得那么有婆娘味儿。便感觉到有股热乎乎的潮水在体内翻搅澎湃,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似乎要将他卷进生命的某个期限里去……
于是,便旋风一般凶神恶煞地跨到满女女面前,对她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做不做我婆娘!”
老莽说完这话又怪模怪样地看了一眼木头人一样的族长,然后像他进屋时一样,从从容容地把靠墙放着的老铳挎在肩上,再一把抱起满女女,往宽厚的肩背上一甩,对族长说了句:“我老莽纵然做了土匪,疼婆娘还是晓得的,你莫担心。”
便跨步出了吊脚楼,出了古街。满女女越是抖颤得厉害,老莽的双手越是把她钳制得铁紧。
族长仿佛置身于噩梦。
待他从噩梦中醒悟,泪水涟涟吭哧哧追出吊脚楼时,老莽早已在官道上化作了一个幽灵样的小黑点。
老莽将满女女背上山,已是黄昏时辰。
这天黄昏比他下山那天黄昏似乎更加凝重而幽丽。那血红的夕照漫遍了整个山野。浸裹在夕阳中的天籁地籁显得是那么浑厚深奥,似乎蕴藏了许许多多不可感知的东西……
老莽气喘如牛地将满女女从肩背上放下来。
满女女早已吓得半死不活。此刻见到眼前这四五十条人不人鬼不鬼的盐匪,更是骇怕得差点气绝。
老莽父亲用一双空茫幽暗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满女女。
脑子里顿时便有两只盛满了“鸡血酒”的大海碗碰得“当当”山响。这响声像一块块锋利的瓷片,在他整个头颅和周体钻扎。良久,他才把隐藏着两抹慈爱光亮的目光从满女女身上移开,将它们移到老莽身上。他伸出手,指着老铳,老莽便将老铳递到他手里。他把铳贴在自己褐黑的脸膛上摩挲来摩挲去,然后将铳复又递给老莽,脸块冷漠阴沉。由于狠狠地咬了几下牙巴骨,脸腮上的肌肉便鼓突突地弹跳了几下。十九年前,当他看着那些被他的威力降服的盐匪们跪倒在他面前要他做他们的“山大王”时,他也曾这么狠狠地咬过牙巴骨。
老莽父亲脸上弹跳的肌肉松弛下来后,便将一双眼睛紧盯着老莽的眼睛,似乎想从儿子的眼里寻觅什么。半响,才说:
“满女女,我总算看到你了,可怜这十多年,苦了我那黑石头伙计。”
老莽父亲说得很低沉,仿佛这语调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撑起身子坐起来,接着说道:
“老莽,你如今总算是跟着我滚大了,我的那手绝活你也接过去了。下山吧,老莽,用你手里这条老铳养活满女女。”
老莽听了,惶惑地凝视父亲。
他只觉得父亲在说胡话。
他搞不懂父亲,也不想搞懂。
“下山,都他妈的给我下山!”老莽父亲,环视一眼洞里洞外蹲着站着的弟兄们,竭尽余力吼道。
“老大,大哥!”老莽一下跨近父亲,大声叫道。十多年来他一直是这么称呼父亲的。
只有这么叫的时候,老莽心里才滚过一种亲切的情感——像这山上所有的弟兄一样,这声“老大”或“大哥”的称呼包容了他对这个“山大王”真真切切的弟兄关系。老莽记得很清楚:在他十岁那年,弟兄们怂恿老莽叫“山大王”一声父亲,吓他说:儿子不叫生身父亲为父亲,会折阳寿会短命会讨不到婆娘的。于是,他便真的叫了一声父亲,没想到父亲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两眼冒火,脸上刻上了几个清晰的红指印。父亲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吼道:
“你这个小狗杂种给我摸摸你狗额头上的印记,给我摸摸!你要记住,你小杂种是我手下的弟兄,你要像那些弟兄一样跟我在这山里摔打。他别以为父亲父亲的一叫就可在老子面前变娇了,变软了,软得不像个男人了。莫想偏了你小狗杂种的脑壳!”
老莽以后便再也没敢叫过。
这次父亲突然提出叫他下山,这话真使他感到吃惊又义愤甚至鄙视。
老莽动情动色地叫出这声“老大”,叫出这声“大哥”,是想提醒父亲别忘了自己在这大山大岭上的身份,更是对父亲的嘲弄。
“老莽,莫这样叫我了,叫我一声父亲吧。”
老莽父亲灰沉沉的眼里有两颗亮亮的液体在往外扩散。说完这话,便期待地凝视老莽。
老莽避开目光,把它们投向沉重的夕阳。看着这黄昏下苍茫灰濛的野山野岭,老莽感到它们俨然就是一片片海浪,感到自己就是这迷离海洋波峰浪谷中的一只小渔舟,虽然遭受了数不尽的拍打,却不甘离开这块生息的天地。
“老大——”老莽极力想叫一声父亲以满足父亲的心愿,却怎么也叫不出,出口又变了。
老莽父亲看着老莽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便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来一直在做一个长长的噩梦。他感觉到黄昏夕阳在这个噩梦的边沿“吱吱吱”地流淌。他感觉到这夕阳又“哗啦啦啦”地泻进了他阴郁郁的眼珠仁的深处,同时又“哗啦啦啦”地挤进他生命的深谷。
“你狗杂种好生生给我带满女女下山。老子教你的那手铳上的绝活也是为你下山作打算的。回古街去,老莽,我咽气后你就给我和满女女回古街去,满女女父亲不能没有满女女。”
老莽父亲撕扯着自己比岁月还枯黄纷乱的长长的头发说。
老莽突然发疯地笑起来。笑得像哭。
“哈哈哈,用盐篓挑着我到这里来的是你,在我额上留下印记的是你,这时节要我下山的又是你。我不下山,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只有这野山野岭。哈哈哈,他娘的这个尘世上,我老莽只晓得这块地盘,只晓得这里,哈哈哈哈……”
老莽的狂笑犹如山鬼的哭嚎。
“老大,我和你只是弟兄,只是弟兄呢,别的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是你把我磨成了一条好汉,我不会忘你的恩的。可是,你如今不行了,不行了便要我下山,怕我比你强,怕我抢了你的威风超了你的威风。老大,你说你是不是这个心思?是不是?”
老莽的狂笑和粗蛮的嚎嚷撕裂黄昏的沉寂,把空幽幽的山谷填得满满实实。
“你个畜牲,老子是你父亲,是你父亲!”老莽父亲捂住胸口大吼一声。
老莽野狼嚎叫一般的狂笑更加狂烈起来。其实,他的眼眶子里已盈满了泪水。
嚷叫完了后,老莽便像父亲一样把牙巴骨咬得山响,脸腮上的肌肉蹦跳了好几下。他突然抽出牛耳尖刀,走到早被吓得半死的满女女面前,说:
“既然做了我的婆娘,既然上了这个山头,就得按这里的规矩办,就得成为大伙的弟兄!老子从今天起就是这里的大王!”
老莽说着,在满女女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划了长长一条口子……满女女一声惨叫。她额上的血渗了出来。夕阳挤进洞口,洒在满女女的面额上,散射出一片阴冷的寒光。
一群雪白的鸟从灰濛濛的天穹掠过。它们穿透凝重的夕阳,向蓝蓝河飞翔而去。
似乎是逃避什么又似乎是追觅什么。
老莽父亲和老莽都不约而同地抬了目光,去看这群白色的生灵。
这鸟他们往日也常常见到。
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一种什么鸟。
黑雨
一
黑蒙蒙的雨雾搅得天地一片昏暗。
老牯和野崽被这昏天黑地的狂风暴雨逼进跑马亭后,连续三天三夜,这雨就片刻也没有停歇过。
带来的那点糠菜粑和高梁饼昨夜里就吃个精光了。
盐篓里铜钱倒还有几串,那是盐路上落伙铺用的。如今被黑天大雨副进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跑马亭,晚上只有蜷缩在这亭子里过夜了。可是,省下的铜钱又有什么用呢?老牯对这条古老的官道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座跑马亭四方周围有哪些村寨哪些小街小镇他都晓得,都清楚得很。现在这个勉强能供他藏身立足的跑马亭周围都没有街镇,最近的蛤蟆镇离这里也有十八里路程。
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处了。
那就是翻几座山坳,穿过白鹭河,到距这里差不多10里路远的白鹭寨去找水月。
想到水月,老牯的心坑坑里就一阵格格噔噔蹦跳,就涌出一股怪滋味。要不是为了这个娇憨的婆娘,自个哪会落到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啊。前面过两座跑马亭就到处是村寨和街镇,还有那数不清的吊脚楼下洗衣衫的船家女子的山歌小调,也是那么逗人。可是,他老牯就是没有动过心,满脑子里就是只闪晃着水月那灼亮的眼珠仁和那想像中隆挺得像一轮满月似的腹肚。于是,一路上便催命鬼一般催着野崽急急赶路。往日里,一天只跑五座跑马亭的,这是在祖辈父辈就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而这回,老牯却硬是赶了七座跑马亭。
七座跑马亭就是七十里啊。
没想到,赶到这鬼地方,担子刚刚放稳,还没巴完一斗老旱烟,鬼天就下起了这连日连夜的黑雨。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黑天大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偏偏野崽又病倒了。
看着野崽的病越来越重,老牯的眼里布满了密匝匝的阴云。野崽蜷缩在墙角里犹如一条瘦狗。老牯将目光从野崽身上移开,转向墙角里的两担盐篓。盐篓是用山里最结实的藤条编织而成,织得很扎实很耐看。如今,这盐篓已被岁月的风风雨雨打磨得油光黑红,篓子上那一根根相绞缠着的红溜溜的藤条,就像那茫茫岁月的一根根苍老精瘦的血管……
老牯真想冲上去几脚把盐篓踩个稀巴烂,可一想到这盐篓里装的不是盐,而是几条生命的希望,便又感到面这四只盐篓比什么都要神圣。
狗日的杂种,真是条没得鸟用的东西,偏偏在这时病得像条死狗!老牯被沉重的盐篓搅得心烦意乱,便无端地咒骂起野崽来。
野崽任老牯怎样焦燥,都没有睁眼,那神情真像一条垂死的狗。
二
老牯的祖辈父辈都是挑夫出身。
老牯十二岁就穿着一双草鞋跟父亲做挑夫了。父亲咽气的时候,老牯还不到十八岁。可是,未满十八岁的老牯却成了家乡樟树湾同龄人中独一无二的力大王。在沧茫的的八百里盐路上,他一担能挑两百斤,且每次都是他最早赶到规定的歇脚点。
老牯的这身力气都是父亲硬着心肠逼出来的。
在他还不到十岁时,父亲就将一担破旧的盐篓压在了他幼嫩的肩上。不过不是挑盐,是挑黄土。父亲每天一早起来就要他挑着装有黄土的盐篓沿着屋后的山岭绕个圆圈,到吃早饭的时分,倘若老牯还没将那担黄土挑回来,父亲就知道他在山路上磨蹭偷懒去了,于是,回来后,那顿早饭他就莫想吃。就这样,盐篓里的黄土一天一天地逐渐增多。一直挑到全身的骨头像被一只神奇的妙手拔去了般全然没了一丝疼痛的感觉,父亲才含着泪水苦涩而又欣喜地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一条铁打的汉子就这样被磨出来了。
磨成了一座塔,一座山。
樟树湾的挑夫不论老少没人不服他的。
可是,人们对他的慑服并不长久。
这都是因为一个女人造成的。
一个可怜巴巴的丑女人。
女人叫苦妞。
那天,老牯和几个挑夫将两篓洋货挑到观音镇一家开绸缎铺的老板的店里再赶回家门时,天已刹黑。老牯刚跨进破烂不堪的厢房里,母亲就颤巍巍地端着桐油灯走了过来,又笑嘻嘻地把他领到灶门口。借着昏黄的灯光,老牯惊异地发现,灶门口坐着一位陌生的女人。女人正在烧茶,一声不吭,俨然就像坐在自家一样。
母亲走到他身边,说道:牯崽,这女人是你婆娘。
母亲还轻声地对他耳语:这婆娘是我两天前用一捆白纱换来的,干活比男人还狠呢。这两天,我和他一其在盼你回来成亲,盼得我好急啊。
老牯听后,不由一阵惊喜。
挑脚连日奔波了几天,本来就够累的了,但老牯却不觉得。
都是因有了女人。
都是因为终于有了女人。
可是,当他看清那浸泡在昏黄的桐油灯的光晕里的女人时,他的心顿时便揪紧了。女人虽然不太好难看,且还很键壮,但那长满了蝴蝶斑的脸蛋却显得那样的老气,看上去比他起码大十岁。
于是,老牯对母亲说:我不想这么早就讨婆娘,我还不到二十岁呢。
母亲自然明白了老牯的心思,便将他拉进另一间房间,苦苦对他说,才一捆纱就换个婆娘回来,便宜呢。这个破烂家,穷得叮当响,这样的好事错过了,以后就没法讨得起老婆了。母亲一边说,还一边抹着那苦涩的老泪。
自从父亲得了水肿病去了后,母亲这两年一直就眼泪汪汪过着日子,像他刚进屋时那样开心地笑,对母亲近两年来说还是头一次。
老牯可是个大孝子啊。
父亲死去后,从出殡第一天起,他每天都要在父亲的灵牌前跪一阵子,一直跪了七七四十九天,即使离家走在挑盐的路上,也要面对家乡的方向跪下作几个揖。
老牯哪敢还让苦命的母亲再流老泪?更何况母亲是为他的婚事!
老牯咬咬牙,答应了母亲,然后再回到厢房里,声音沉沉的对女人说,去睡吧。
母亲便把女人送进了老牯住的房间里。
然而,在“洞房”里,他对于女人的那种最本质的欲望,终于也被那丑陋得成弧形的肉堆击破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大他一半的蠢壮结实的女人会这般令他恶心:她的双乳一只大得像牛皮鼓,一只却干瘪得像风干的核桃;那肚皮白是白,却拱凸得像装满了面粉的白布袋;一双大腿倒也粗壮丰腴,可双腿之间却明显显地空如旷野,仿佛一只黑幽幽的鼠洞·····
老牯虽然还从没同任何女人耕雨播雨过,但他早从挑夫们粗野的谈笑中得知了关于女人的所有秘密。此刻,见了婆娘这副丑陋不堪的形体,他胀鼓鼓的欲望顿时便如遭冷水淋泼一般蔫了下来·····
于是便反复逼问婆娘:你个骚女人到底被好多男人睡过了?不讲出来,老子就像撕烂抹布一样撕了你底下那骚玩意儿!
女人起初死命也不说话,只是任那苦涩的泪珠子卟卟卟地砸在破床上,直到老牯气得牙齿打战全身发抖,一双铁钳样的大手就要向她伸过来,她才颤声颤气地说了实情。
女人告诉老牯,她十六岁的时候,一天上山去捡菌子,一个土匪将她压倒在茅草丛里,掏空了她当时花骨朵般鲜嫩的身子,那只小乳就是由于她殊死抵抗被那个土匪用枪托捣坏的,那一枪托砸下去,使她昏死了半天,差点要了她命。接着,女人还告诉老牯,半年前,我父亲出外挑脚没回来,三个土匪又像三条恶狼一样蹿进我的柴屋里,轮流强j*了我。第二天,父亲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跪在我脚底下哭得泪水横流,并大骂自个不是人。我被父亲的举动吓懵了,以为父亲在外喝醉了酒,可父亲身上只有熏人的汗气和烟气,根本没一丝酒气。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他这段时间常不回家,是因为上山当了土匪,且欠下了一笔大赌债,那天夜里三个土匪下山来睡我,竟然是父亲同那三个畜牲划了押盖了手印点了头的······
苦妞还告诉老牯,早两天,一个女人不晓得是怎么打听到她的,抱了一捆纱到她家提亲。父亲搂过纱说,你老早没了娘,跟我过的不是日子,你就跟了她去做儿媳妇吧,她儿子我早就听讲过,是条硬汉好汉,你走吧,父亲放你一条生路。就这样,我就来了。其实我只有二十三岁,就这两年变老的。莫嫌我,老牯,我的命太苦了,你若嫌我,不要我,我就再也没得活路可走了。
老牯听后默不作声,只狠狠地咬紧牙巴骨。接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到半年,婆娘便生下了野崽。
野崽降世的日子,也是老牯在樟树湾威风扫地的时候。
樟树湾没哪个不晓得野崽是苦妞同三个土匪胡乱捏合出来的孽种。
茫茫盐路,老牯成了挑夫们逗乐取笑的主要话题。
老牯每次都是勾头不语。每次挑盐回到家里,便将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野崽,恨不得将这个淫孽祸根捻成肉粉。继而,他又嚎啕大哭。到了夜里,老牯便疯了一般压紧婆娘,狠劲牛力地将婆娘折腾得死去活来,将婆娘狠狠地揉搓得像一摊被宰割后没了生命的白肉,无力动弹又不敢叫喊,只是眼泪婆娑地任他发疯发狂地倾泄心底里那又酸又苦的男子汉的屈辱······
以后,老牯就再也没有与人结伴去挑过盐了,总是一人独来独往,这在挑盐人的历史中还是一个破天荒的先例,一直到野崽长成了一个能在盐路上闯荡的十六岁汉子才有了个伴。野崽虽然是个土匪种,但他总算像条贱狗一样长大成人了。还有那个给了他月光一样美妙温情的水月,她的肚子里也已经怀上了他老牯的骨血。这一切使老牯想到,要是日子就照这样过下去,倒也活得还像个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刚刚有点盼头的日子才起了个头就要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恶风淫雨是老天特意对我老牯来的么?我会不会困死在这样一片荒山野岭做个连魂都不能拢屋的野鬼?
三
雨不仅没住,反倒越来越密越来越猛了。
野崽好不容易又睁开了眼睛,他用直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老牯宽厚如塔的背脊,这背脊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见外面气势磅礴的雨景,他只看见了死亡之神狰狞可怖地在他眼底里疯狂地张牙舞爪,吓得他拼命地嘶喊。
老牯听到野崽这一声凄厉的叫喊,连忙几步跨到墙角边,蹭在野崽面前。他用手探了探野崽额头,那额头烫得像火。不仅是额头,全身也是这么烫热,还不住地抽搐。
一种可怕的预感像锋利的勾子一样猛地一下钩紧了老牯的心。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自己太糊涂混帐:当初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停雨这个鬼念头上啊!倘若被雨水堵在这座跑马亭后,当即就去白鹭寨找水月,野崽也不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当时,他只想到这雨是下不长久的,只巴望这雨住了后就去找水月。老牯早就算好了日子,水月肚子里那条他老牯的血种就要在这几日降生了,他这次要亲自看着这个女人生出他老牯的孩子,要亲自看着女人在阵痛中那种甜美的痛苦情态。在自己的婆娘苦妞身上,他永远也享受不到这种男性的自豪和幸福。
可他又不能丢下野崽和两担盐独自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晓得,自己一进水月的屋,就没法出来了,一则他实在舍不得水月,不想出来;二则即使心里挂着野崽和盐,硬着心肠出来,女人也不会让他走的。那样的话,野崽在那座孤零零的跑马亭不被吓死才怪呢,何况那里四周都是野山野岭,谁能保证就不会突然蹿出几个拦路抢劫的盐匪!
要想美美地看着水月生崽,只有等雨停了后同野崽一起去,反正野崽又不是不晓得他老牯和水月的事。莫说野崽,连婆娘苦妞都清楚得很呢。苦妞从没责怪过他同水月相好,还要他好好待水月。
于是,便一心盼雨早点停下。这鬼雨虽也停过几回,但还没待老牯挑担上肩,或刚出跑马亭没走几步,却又涮啦啦铺天盖地下起来,把老牯和野崽一次又一次逼回跑马亭。
现在独自撞进雨里去找水月还来得及么?只有到水月那里找点吃的给野崽吊住这口气,才有希望救活这小杂种的一条狗命!但是,见野崽身子一抽一抽像断气的样子,老牯不由伸出一条手臂托住野崽的头,忍不住大放悲声:野崽,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啊!
只有这时,老牯才感到,野崽同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粘连得是那么紧密。
眼下野崽唯一的一条生路,就是他老牯赶快去找水月了。
四
凄风苦雨肆虐的轰响一次又一次将老牯掀翻在地。
老牯咬紧牙关,吃力地在疾风劲雨中蠕动。如今只有水月能救我那狗日的野崽了!这个时候,老牯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窝囊透顶的企盼了。往昔里每次去找水月,他总会给水月带去一个女人所喜爱的某种礼物的,而这次,却就这么可怜巴巴地去向一个柔弱苦命的女人求生求救。想到这一点,老牯就觉得双腿发软,感到自己简直白做了个男人,简直比水月屋里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男人还要可怜!
厚重的雨岚,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毁灭或湮没。林木在山风的扫荡下发出嚓啦啦的尖啸,像鬼叫一般要撕裂这浑浑噩噩的宇宙。偶尔有山鸡禽兽发出只有生命遭受劫难时才有的那种惊惶凄惨的长嘶厉叫,天和地在老牯红肿胀痛的眼珠里化作了两轮急速飞转的磨盘。老牯的生命和欲望便在这硕大无朋的磨盘里被碾压得吱嘎作响。老牯感到心窝子里涌动着一股酸溜溜的东西,似乎里面塞满了尖厉而又锈迹斑斑的废铁片,他几次被这种感觉折腾得差点昏眩。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走近那间熟悉的小木屋时,夜色已同黑茫茫的雨雾融成了一体,使人无法分辨确切的时辰。
老牯一见到这间小木屋,顿时便如同见到天堂一般。
第一次走进这间小木屋的时候,他曾经也被这样一种温馨搅得一阵阵酥麻一阵阵晕眩。
那是他两年前在牛角坳烧木炭的事了。
老牯不仅盐路上是条耐得磨的好汉,还是一位烧炭能手。每年到了寒冬腊月,他就搁了盐篓出外烧木炭。这一年,他到了牛角坳,很快就结交了几个来自各自地互不相识的汉子,组成了一个烧炭班子,由他当班头。
白鹭寨的女人们常来牛角坳窑场做点小生意,卖糠粑烧饼或草鞋垫肩的。
水月也常来牛角坳,她专卖草鞋。
水月的笋壳叶草鞋打得比哪个女人的都要好,结实耐穿又好看,那又厚又软的鞋底板像铺了棉絮,穿着它往地上一踩,会觉得像踩在水里云里那般轻巧舒服。
于是,班头老牯每回都喜欢买她的草鞋。就在这一卖一买中,两双目光便在这简短的交易中渐渐地碰出了一些坐在火堂边烤火的那种灼热来。
一天,天快刹黑的时候,窑客们都缩进窝棚里打闹去了,老牯忧心忡忡地来到一个荒废的炭窑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官道和隐隐绰绰的跑马亭,想起因野崽和婆娘苦妞在挑盐佬心中跌落了的威风,便感到心里一片苍凉和空洞。正在这时,水月给他送来一副很扎实很软和的垫肩,对他说,老轱哥,你今夜里到我屋里去吧,我开后门等你。
老牯万万没想到水月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而且说得是那么自然那么随便,好像他们早就是老相好似的。水月的话使老牯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的,于是忙问,你屋里没男人?
没有。水月的脸颊上泛起两朵姣美的红晕,简短地回答了老牯后,便急急地下了窑场往白鹭寨方向而去。
牛角坳窑场下去两里就是白鹭寨。
水月的屋不在寨子里,而在离寨子半里路远的一个山嘴里,独门独户。
这个晚上,老牯体腔里那种被丑婆娘苦妞击碎的欲望在水月光滑的胴体的诱惑下,鼓胀得犹如一股山洪,一股日久遭到堵塞的山洪,一旦开闸,竟是那么势不可挡。
要离开小屋时,才听见另一间屋里一阵撕裂旧布般的沉闷咳喘。
你屋里还有人?你爷老子么?老牯惊慌地问。
我男人。水月很平静地回答,像告诉他那屋里放着一扇残缺的石磨或一只破漏的鱼船什么的。
那你为什么要讲你没男人?老牯的心越来越发紧。
你不用怕,他是个活死人,已在床上睡了两年多了。水月灼热的眼眸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变得暗淡阴郁起来。她看一眼老牯后,又继续说道,你把我看成骚女人贱女人了是么?那你以后不来就是了。
他怎么瘫痪在床了?老牯问。
挑盐的路上遭到盐匪抢劫,被打坏了身子。
原来他也是一个苦命的盐夫!老牯心里顿时一阵发颤。以后我来帮你们。他轻声低语,为屋里那不幸的男人而难过,同时也感到对不起他。同水月默默地对视了半晌后,老牯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温馨的小屋。
在后来的茫茫的盐路上,这小屋便成了他灵魂深处的世外桃源。
五
黑沉沉的大雨还在暴施着它的淫威。
在黑雨里爬了一个下午的老牯终于爬到水月的门前时,水月的小屋里却没有一丝亮光。就在这时,一种反常的声音从小屋里飘过来,弱如游丝。老牯凝神细听,很快便敏感地辨出,是水月的呻吟,似乎正在痛苦万状地叫着老牯的名字。
犹如受伤的山豹听见遇难的配偶的惨叫一样,老牯疯了般不顾一切地扑向小屋。
进入小屋后,屋里的情景顿时便使老牯狂跳的心差点蹦到了嗓子眼。昏黑中,他看到一团灰白的色块在古老的木床上扭成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形状。老牯急忙熟练地在床头的窗台上摸着了火镰,敲出一束火,将挂在床头的桐油灯点燃。灿黄的灯光立刻便流泻整个小屋,那团扭成一个丑陋形状的灰白也白亮起来。
那灰白的色块便是水月光裸的身子。
老牯奔到床边,一把抱住水月的身子。只见女人的双腿间已变得模糊一片,仿佛那洒落于山潭里的美丽残阳。在女人血糊糊的双腿间,一双像红萝卜一样嫩生生的小脚露了出来,正在微微的颤动。
老牯,你怎么不早点死过来?水月看清了自己苦苦企盼的男人终于站到了床边,便怨恨地说。这时,巨大的阵痛又迫使她不要命地叫喊起来。
女人的惨叫像锋利的钻子一样扎进老牯的心脏。老牯一见水月双腿间那双粉红的小脚,害怕极了。他曾听母亲说过,女人生孩子先出双脚,叫“坐莲花”,是很危险的,这种先出脚的生法十有八九只能救活一个,救得了娘保不住子,保住了子救不了娘,弄不好母子都难保。
看来,新的厄运又要降临在老牯的头上了。狗日的老天爷,你为什么老是和我老牯作对啊!老牯在心里近乎绝望地哀号起来,他感到一个残酷的末日正在向他逼近,感到自己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阳光了。他的心里一片灰黄,接着这灰黄又化作一片血红……
老牯,我恐怕活不成了,快扯吧,扯住那两条腿帮我用力,让我死了算了,给你留条种。水月用力挣着身子和大腿,双手抓紧床沿暗暗使着劲。老牯的手刚伸向那双沾满羊水和血水的小脚,又抽了回来,抽回来又颤颤抖抖地伸出去,伸出去后又抽回来,怎么也不敢下手。最后,他才凄惶而深情地说,水月,我不能让你死,我宁愿不要这狗日的。
你救不到我,我,我……已经不行了,老牯,快帮我使……使劲吧。哎哟—哎—哟—!
水月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像要断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有无力的叫喊和无力的挣扎的余劲了。
老牯无计可施。
老牯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像此刻的水月一样在挣扎中承受剧痛的煎熬。
老牯真是个苦种。
这些年来,他既要拼死拼活维持自家老少几口的苦日子,又要接济水月和她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他确确实实地迷恋上了水月。自从去年她那瘫子男人死后,他却又无数次劝她改嫁。水月每听他这样劝她,总是哭得泪水涟涟。有一次,她横说竖说要嫁男人就嫁给他老牯。老牯当时好感动,感动得全身发颤。但是,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狠心的说,水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娶你做婆娘。我屋里那女人丑是丑,可也是个苦女人呀,比你还苦,比你还可怜,心也和你一样好。水月听了老牯这话,便一把搂住老牯,将她推到床沿上,坐在他的腿上哭道,老牯哥,你的心比金子还好,比菩萨还善。我给你怀个崽吧,等生出了你的肉团我再嫁给别个。老牯哥,没缘做你的婆娘,只怨我八字太苦,我不怪你……
现在想起水月的话,再看看水月被血水染红的身子,老牯只觉得自己生命深谷里的某种的东西正在吱吱啦啦地崩裂……
午夜时分,水月在一摊殷红的血泊里终于停止了她最后一声惨烈的叫喊……
六
老牯在水月家找到了几只煮红薯,然后连夜又将疲软的身子投进了仍是那么密密麻麻的黑雨里。
他要赶回去救野崽。
水月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失去野崽了,不能没有那两担盐。
那两担盐可是他养家糊口的命根子啊,全家都要靠它活命呢。他出门的时候,屋里的米缸就要现底了,既使用野菜熬粥喝也混不到十天半月了。
返回那座跑马亭,天已经大亮了。
老牯一进跑马亭,便急不可待地从竹篮里拿出一只煮红薯,奔到野崽身边。
野崽正在抽动身子。
老牯将红薯塞到他嘴边,他的牙齿却咬得紧紧的。
老牯感到有只锋利的猫爪在他的心里猛抓了一下,接着便悲声地叫喊起来,野崽,野崽,你不能死啊,你千万不能死啊!
然而,野崽却只有出气再也没有进气。片刻后,野崽终于恋恋不舍地抽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圆睁着双眼,直直地对着老牯,像两把寒冷的刀子。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8-30 18:24:0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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