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水墨不给我留下她的手机号码,我想我在米市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那天,我刚好画完一幅画,就看见一双修长的粉腿挺立在我面前。这时正好是初秋,这双浑圆的腿上并没穿丝袜。看见这双雪白性感的裸腿,我便一下子抬起了双眼,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女孩。我在那一刻就像一只黑瓢虫看见一朵刚绽放的棉花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个白嫩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女子。在女孩正要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右脚小腿肚上有块拇指大的黑胎记,上面还有几根柔软的黑毛,像小溪里的一小束生动的水草。
女孩见我看着她,便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就拿起那幅画,给了我两百元钱,并给我留下手机号码,然后对我说,画出了好画就给我打电话。
女孩叫水墨。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画出好画,但就凭着水墨给了我这个手机号码,我第二天就安装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墨的手机号码,总觉得那串数字就是春天里的一只青蛙刚刚产下的一串串蝌蚪,这串蝌蚪让我陷入一种无边的想入非非之中。我满脑子里都有一只青蛙在不停地蹦跳和鸣叫。我总觉得这串蝌蚪很有可能使我的生活陷入一片蛙鸣。
于是,我第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水墨。当我拨通水墨的手机号码时,我听到水墨在似乎很遥远的什么地方很轻柔地笑了一下,笑得仿佛只是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电话这头,我便感到有股兰花的清香从话筒里飘了出来。
电话打通后,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吧?于是,我对水墨说,我很想画你的肖像。我刚说出这个俗不可耐的借口,就听见一个男人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口气在大叫水墨。然后,我就听见水墨又呼出一缕香如幽兰的气息,就匆匆地挂了电话。那股兰花的幽香气息似乎是在冰雪旷野里一样,吹出来就凝固了,凝固成一股遥远的寒意,紧紧包围着我,使我久久地跋涉在这股无边无际的寒意里。
以后,好长时间,我都没再见到水墨。
可是,没想到,这天晚上,我刚回到出租屋,电话铃声就尖叫起来。
由于有了那个晚上那个男人的呼喊引起的一串串联想,所以,当我在这个晚上突然听到电话铃声的尖响时,我居然没了勇气去接。
可电话铃声一直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叫春一般在不停地尖叫着。
然而,抓起话筒,我才知道,电话是云影打来的。
云影在电话里说,谷风,我要来看你。
你来看我?现在正好是葡萄开花挂果的时候,你来了,哪个来管葡萄园呢?我一下就有点不知所措了。云影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来米市看我呢?
说内心话,白天在街头画画卖画时虽然淡忘了云影,可晚上回到出租屋,我还是很想念云影的。我常常设想云影正在葡萄园那座木房子里看我在乡下画的那些画。我那些画大多数画的都是云影的葡萄园和云影住的木房子。这些画里,有几幅还画了云影。我把云影画得就像高更在塔希提岛画的那些塔希提少女。有一次,我对云影说,你有塔希提少女野性鲜活的味道。她就很不高兴地说,你嫌我太土了是不是?等我这个葡萄园赚了钱,我就到城里去。我说你在这里守着一大片葡萄,你就有可能成为庄园主,你到了城里又能干什么呢?她听了这话就更生气了,她说你不仅嫌我土,还嫌我没文化没本事是不是?我就不信,我就偏偏要去城里。当时她说这话时非常认真,我就知道我也必须要认真对待她这个想法了。于是我就说,云影,你非常聪明,你比很多有文化的女孩还要聪明。我不是反对你去城里,我是舍不得这片葡萄园。我走了,你也走了,这片葡萄园就荒废了。
那片葡萄园是我和云影一株一株栽种的。
父亲常年在外刻碑,很少回来。他几次要我跟他学刻碑,我都没有答应。我知道父亲的这个愿望对我是一种否定。因为父亲最早就是一个画匠,我们村子方园几十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父亲给我们村和村外的许多人都画过像。但是,父亲后来突然就不再画像了,谁请他他也不去。不再画像后,父亲就跟一个石匠开始学打碑。直到母亲生我的弟弟难产去世之后,父亲才将他一直没有打开的一只画箱打开,里面全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笑得很甜,可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不过,隐隐约约,我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的脸蛋和眼睛有点像云影。当我再见到云影的母亲时,我就有意识地偷偷打量她,却怎么也无法从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找到父亲画中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父亲就是在我和云影一起在村子后面那面荒山上种植葡萄树的时候离家远行的。他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碑,过年才能回来。以后,每年,他果然过了年就走了,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偶尔给我写封信回来,告诉我他的行踪,但游移不定的地址让我无法回信。
父亲的这种生活便成了我的一种牵挂和疼痛。我几次曾想过要跟父亲一起去学打碑,但我又实在不想就这样被父亲否定了。
因此,我只能有一种选择,走出葡萄园,去省城米市。
而云影也只有一种选择,留在葡萄园。
我霸道地作出这种决定后,云影很温驯地答应了我。
她是因为爱我才答应我的,并答应只能在今年收了葡萄才来看我。
可就在这个时候,云影居然突然提出要来米市,而且是在我认识水墨并不能自拔的时刻。
这便使我更加迷惘了。
但我又实在不敢答应云影。于是,我只好在电话里企图说服和阻止云影。可云影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说谷风,你离我这么远,我一个人守着葡萄园有什么意思呢?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的爱,你阻止不了我的,除非你已不要我了。
我一声长叹。
你为什么叹气?你对我很无奈吗?你是不是已经很烦我,已经不再爱我了?云影在电话那端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她哭着要我向她表白我是否依然爱她。
我说,小傻瓜,怎么会不爱你呢?好吧,那就来吧。
云影来了,也许我会慢慢从一种无望的情感困惑里突围出来。就这样,带着一种矛盾,也带着更大的渴望,我答应了云影。
二
得知云影要来,我将出租屋作了精心的布置。我还特意去旧货市场买回了一张灰不溜秋的席梦思铺在木板床上,垫上了我离家时云影特意让我带来的有着怪兽头像的刺绣床单。这床单是石匠父亲在贵州买回来的,深蓝色的底,黑红白三色绣出来的图案,很抽象也很富有民俗风味,父亲说是送给云影和我结婚用的。云影将这床单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如果我有一天来省城看你,你就铺上这张床单,了却你爸爸的心愿。我当然非常理解父亲对我和云影的那份期盼。那年,当母亲死后,父亲为母亲修了一座墓园,并在墓园里刻了一座很大的墓碑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提起让我跟他学打碑了。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有一天,父亲忧郁的脸上居然很不合时宜地露出几丝笑容,并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儿子,你比父亲有出息,父亲也想当画家,但父亲只是一个画匠。抬头看着父亲,我才惊然发现,父亲的笑容其实很苦。
可是,来到米市还不到半年,我居然迷上了这座城市的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
现在,云影既然执意要来省城,她是一定会提出要铺上那张床单的,而铺上那张在云影眼里神圣无比的床单将意味着什么,我的心里自然非常清楚。
然而,在云影约定要来米市的这一天,我在火车站却没有接到云影。第二天,也没接到她,但接到了她的电话,告诉我她不来了。我问她原因,她幽幽地说,不为什么,我只是在来省城之前突然想起了你那句话,我来城里做什么呢?我走了,葡萄园就空了,还是让我在家里好好守住葡萄园吧。
我总觉得云影这话有点不对头。可就在我忧疑之际,云影挂断了电话。
三
在博雅路那棵玉兰树下摆了将近一年的画摊后,我的画终于越卖越多,价格也越来越高了,大部分都在一百元以上。
我原来画的那些画几乎无人问津,后来我专门画我家乡的那些木楼,那些大的小的单家独院或一排排一片片的木楼,画木楼上穿着红衣服的漂亮村姑,画木楼上挂着的红辣椒或挂在木楼上的蓑衣,而这些土得掉渣的画居然很快就引起了过路行人的注意,我的这些画很快便陆续被人买走。
直到有一天,水墨再次出现在我的画摊前,我才开始厌恶自己的这些画。
水墨来到我的身边时,我正在画一座木楼的远影。水墨站在我身边看我画完后才说,你最早画的那些木楼不错,你能不能画个乡土风情系列?画好后,你一幅都不能卖。不过,我绝对不要已在你这个画摊上画过的任何一个画面。水墨说完后向我优雅而冷艳地微笑了一下,便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个画摊前简直就是一个当众献艺的江湖杂耍者。
可我不得不承认,水墨的话击醒了我。
然而,一想到她刚才说那番话时的不屑,想到她盛气凌人、冷漠霸道的样子,我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要我画乡土系列,而又一幅也不允许我卖,这是不是一个商业陷井?她是不是想将我的画全部买走?这个第一次买走我画的女人,这个前卫而又有些妖艳的女人,这个谈起画来比我还头头是道的女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现在才想到,对水墨,我还一无所知。
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女人,我竟然对她想入非非,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都觉得有点可笑。不过,不管水墨多么神秘,我决定按照她的话去做,我不愿放弃任何一次机遇。哪怕其中真是一个商业陷井,我也愿意跳进去,我要看清这个陷井到底有多深。
四
我不再摆画摊。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
我暂时淡忘了云影和水墨。
可是,就在这个周末,我却意外接到水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问我,今天,你愿意借我一天吗?水墨在电话里依然是那么轻柔温婉。
我没想到水墨会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水墨的话使我仿佛在寒冷的冬天听见一串春天的蛙鸣,是那样的虚幻和不真实。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调侃还是挑逗?是试探还是戏弄?
但这句话却又像植物催长素撒进一片杂草里一样,将我对她那刚刚平息的不切实际的恋情一下子催得疯长起来。我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就像屋檐上掉下来的一块瓦片突然砸在我的胸口上,等我回过神来时,我似乎又分明看见一只鸟正从瓦巢里飞出来,并在我的头顶盘旋和歌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水墨打的去了郊外。初春的阳光洒在水墨那白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脸上,使水墨的面容看上去便有一种古典仕女的情韵。她的一双眼睛更使我不敢触及。这双眼睛不仅水汪汪亮晶晶,而且还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藏在里面,好像一口泉井,井口的表层是清澈的泉水,但你却无法知晓这泉水的深度,无法知晓那沉淀在泉水深处的另外一种物质。我后来才知道,水墨眼眸深处隐藏的那种东西就是忧郁。
对这个与水墨共同相处的周末,我是作了一番精心创意的。我一大早起来就到超市买了一只烧鸡,又到菜市场买了几条红鲤鱼,接着又买了旺旺饼干、松子、啤酒、健力宝之类的食品和饮料。但是,我却并没有买玫瑰,而是买了一盆水仙。我觉得用玫瑰示爱既俗又轻,我觉得我和水墨的爱情更像一株水仙,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水里,就那样将根须扎在洁白的卵石里,空灵而写意,雅洁而持久。我需要一份持久的守望而不需要玫瑰那短暂的艳丽深烈,我没有勇气接受那份浓艳之后的凋残。
我牵着水墨的手走在阳光下,就像两只挨得很近的蜻蜓。
阳光和春色是天下绝伦的美酒,任何一对有情人走在这样的天空下都会醉倒。我和水墨虽然相识一年,但我们这样手牵着手还是第一次。这一天,水墨穿的是件碧绿色的风衣,这身装扮使她更显出了杨柳扶风的娇柔与妙曼。我有意无意地不时看一下她娇媚的脸,又看一眼她被和煦的春风吹开后露出的长腿。那双腿上虽然穿了一双超薄的丝袜,但从丝袜里隐隐透出的那些肌肤倒是显得更加白皙耀眼,更加性感诱人了。特别是右腿下侧那个黑色胎记,就仿佛一只羞羞答答含情脉脉的眼睛,在一只纱窗后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我一看到藏在丝袜里的这个胎记,心里就痛了一下,这是水墨身上最富风情的一个特征。想到这个风情万种的胎记被另一个男人抚弄过不知多少遍,我就觉得那个胎记像块尖锐的石头一样一下子向我滚来,紧紧地压着我。
中午时分,我和水墨就坐在一片丘陵上开始浪漫的午餐。水墨的确是个浪漫的女子,她笑盈盈地捡来一小堆干树枝,然后点燃柴禾,开始烧烤那几条红鲤鱼。我们的前面是一片麦地,齐腿高的麦苗在初春轻风的吹拂下,一层推着一层往前翻涌,反复循环,像愉快的情人那难以抑制的情欲。这个荒唐的臆想使我不安起来,因为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云影,可依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位叫水墨的都市女子。我侧过脸看水墨时,眼睛离水墨只有一寸远。水墨的双眸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伸出一只手抚弄水墨披到腰际的长发,于是便触到了她绵软的细腰。我没想到水墨会突然一下子抱紧我,然后将她粉嫩的脸紧紧贴住我的脸并轻轻地摩挲。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福就像一股巨浪打在一只迷航的船上一样差点将我淹没。我仿佛也真的怕这股巨浪将我打进海底,赶紧环抱住这位令我一见钟情而又一度是那么使我无望的女子,然后两人情不自禁地吻在一起。在久久的长吻中,我从水墨的嘴里吸吮到了一种如同栀子花一般的清香,这奇异的香味和水墨动情后呼出的粗重的气息形成了一股肉欲的潮水,这潮水将我们从两个方向往一个焦点推,把我们越推越紧,紧得像要彼此从各自的身上穿透过去。在长时间的拥吻中,水墨起初还只是喘着幽香的粗重气息,接着那气息便像刮风一样响了起来,再接着这呻吟便变成了轻柔的叫喊,有时是叫喊我的名字,有时又是一两个语气意义上的单字,这些本来很枯燥的单字被水墨用叫喊的形式表现出来,便充满了甜润的气息……
就在我内心的惆怅越来越深的时候,夜暮也越来越浓,直到这时我才牵着水墨的手往回走。到了出租屋前,我又怪怪地看了一下水墨,水墨便心领神会地从后面抱住我的腰。开了门后,她还没有松手,就那样抱着我的腰将头搁在我的肩上走了进去。
水墨进屋后,发现我这套临时居所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绘画用品和墙上挂着的那些乡土画系列。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我的画都是蹲在地板上画的,这也是我摆画摊练出来的“蹲”功。水墨想倒杯水喝,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她看见桌子上有对麦氏咖啡,就问,你喜欢喝咖啡?我点点头。
那我给你泡吧。水墨说着就要给我泡咖啡。我心里这时候便涌起一股咖啡的滋味。
我轻轻地走过去,抱住水墨,低声说,我不要伴侣,我要喝原汁原味的咖啡。
那样会很苦的。水墨说。
我就是要那种真实的苦,我不需要刻意的甜,那样的甜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我幽幽地说,然后定定地看着水墨那风情万种的双眼。
就在我与水墨再次相拥再次越抱越紧再次紧得想要从对方身躯上穿过去的时候,屋外突然想起了密集的雨声,那喧哗的雨声就像男人女人喧哗的情欲充斥在天地之间。
这时我突然问水墨,你说过今天你要借给我一天的,是吗?水墨抬起头,一双眼睫毛忽闪忽闪像被风吹动的黑色花蕊,然后轻轻地摇摇头说,我是这样说过,但我指的是白天,现在我不再属于你。水墨的话让我心里突然刺痛了一下,然后我对水墨说,如果我不愿意遵守这个诺言呢?水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你真的不懂吗?你懂,水墨,你应该懂也一定会懂。
见水墨一脸茫然,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水墨,我不想把你还回去了,我想继续借你,借你一生一世,我今晚就不要你回去,好不好?水墨。
我可以不回去,但我不能答应让你一直借下去。水墨说完这番话仰起脸看我时,已是泪流满面。我似乎已感知到了水墨的隐情,便急急地问她,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男朋友?那个在电话里叫你的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他不是我什么人。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你爱他吗?我继续追问。
不爱,但我不愿意离开他。
为什么?水墨?
因为他对我特别好,因为他可以让我的生活很安稳很舒适。我知道我们存在太大的差异,可我无法拒绝他。
你是因为感动?
我不知道。
水墨,你太善良了,可你的善良会把你害苦的。
我不这么认为,我和他虽然很平淡,但我并不讨厌他。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女人有时就是这样的活得自相矛盾,也正是这样,我才愿意走近你。
水黑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纤长雪白的手指一直在我的脸上抚摸,像要拭去她的这番话带给我的伤害与伤痛。
五
自从那个周末之后,水墨就常常找机会同我在一起。她告诉我,那个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男友的男人在另一座城市上班,那座城市离米市大约一百公里。平时,他很难回来,只有周末才回来或者打电话叫水墨去那里。因此,到了星期五下午,我就有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和水墨幽会的那个周末,若不是那个男人去了西藏,我和水墨的恋情也许还不可能会有实质性的进展。
自从有了水墨这个天生丽质的城市女子,我便觉得生活处处是花香鸟语。水墨除了周末之外,其它时间只要有空就跟我在一起,有时晚上也留在我的出租屋里。她在出租屋里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为我泡不加糖的咖啡。这样,那出租屋里便总是充斥着一种兰花和咖啡混合的奇异气息。
也就在这套出租屋里,水墨告诉我,她想为我办一个乡土风情系列画展。
水墨这个想法让我既意外又惊愕。我不明白,水墨为什么要为我办这次画展?我知道搞这画展,单场地租金就是几万元甚至更高,她哪有那么多钱?我试探性地问水墨,水墨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才调侃地说,可能是一种爱情投资吧,出息了可不要移情别恋呵。
如果这话出于水墨的内心,我真是幸福得要死。可是我真的无法把握水墨对自己的感情。每到星期五一下班,水墨就会去赶火车,就会去那个既不是她男朋友也不是她丈夫的男人那里。这样的事实使我几次想下决心同水墨结束那份无望的感情,可到了星期一晚上,水墨一出现在我的出租屋里,我的那些沮丧的感觉便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纷纷飘走了。
因为水墨住在河东,而我的出租屋在河西,两人在同一城市但相隔了十多公里,水墨到河东也就不必担心碰上熟人,偶尔碰上了也可顺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因此,水墨除了周末,大多数晚上都会打的赶到我这里来。不过,她从来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过,更不要说在她家过夜了。我很费解,那个混帐男人又不在家,她为什么就从不向我发出邀请呢?有一次,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了这个疑问,水墨满面嫣红地嗔怪说,我家的保姆就是他的表妹,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这种并不前卫的快餐爱情是不是?
听了这话,我哑口无言。
以后,我再也不敢到河东去,因为河东有把刀子,时时刻刻都在一点一点地割着我的爱情。其实那个持刀的人本来应该是个受伤者,可我总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受了内伤。
六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我是在森林公园里见到水墨和那个男人的。
因为周末水墨不可能跟我在一起,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所以这个周末我就不再烦躁不安,我的心情也因这一天的好天气而清爽了许多,于是我就有了要去森林公园写生的冲动。
森林公园在城南区的郊外,说是森林公园其实就是从附近村民那里征收过来的一座大山,山上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树木,都是些常见树木和一片片竹林,还有野生的草和一些人工培植的花,没有任何现代设施。里面的农舍也是对游客开放的,一个晚上包吃住不超过百元。在这个森林公园还可以打猎,还可以钓鱼,大多数游客就是冲着这份原汁原味的农家情调和农家风味而来这里度周末的。
到了森林公园之后,我就坐在一片草坡上很随意地画着一些远远近近的景物。我今天完全是带着休闲的心态来的,并不指望在这里能画出什么好的速写来,有什么就把它记下来,权当一种逍遣。我想在一种闲适的心态中彻底放松自己。
我选取的这个草坡非常僻静,我的背后是一片密集的树林,前面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我支起画架想把这片竹林画下来,画成一片茫茫无际的宁静,然后将这份宁静带回家,然后根据这幅画的速写,画成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画挂在墙上,作为自己灵魂的憩园。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画着前面那片竹林的时候,我突然听见竹林里发出一种急促的响声,我抬起目光,发现一只灰麻色的野兔子正在怆惶逃窜。只几秒钟,后面就有个持枪的男人喘着粗气追了出来,紧跟在男人后面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当这个女人的面容完全展示在我的眼里时,我的心突然就像那只惊慌的野兔一样狂跳起来。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水墨。
最初一瞬间,我还没把那个持枪的男人跟水墨联系在一起,我的视觉印象让我无法具有这种意识。那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瘦得像一株风干的植物一样的男人持着一把猎枪追打那只可怜的野兔时那副粗俗不堪的样子,是怎么也无法与高贵典雅而又现代前卫的水墨联在一起的。
就在我正要激动地呼叫一声水墨时,那个男人的猎枪响了,野兔应声倒在草地里。这时,我听见水墨忘情地欢叫起来,打中了,打中了,你好厉害呵。
我哪方面不利害啊。那男人提起野兔交给水墨,然后就搂着了水墨的腰。
我顿然觉得天旋地转。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在眼前被一个男人像搂一匹花布一样搂在怀里,我有种深深受辱的感觉。
水墨身上那种高雅的气质就那样被一个男人一枪击垮了。
我进一步想到,那个男人很可能也是像追猎这只野兔一样追得气喘吁吁之后,才一枪击中她的吧?
在这一刻里,我怎么也无法遏制脑子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画面。那些想象和画面就像沉在水底里已经腐烂的树叶和杂草一样,一下子全浮出了水面。想到水墨晚上同我那欲死欲仙的缱绻,想到与水墨在如同激流险滩上行船时的号子声一样的喊叫和推土机掘进土地深处那种轰鸣般的激情呻吟,再看着眼前这个搂着水墨放肆大笑的持枪男人,我的心便一个劲地往一只冰窟里沉坠。我这时才想到,原来水墨的那些缱绻柔情和欢快吟唱并非我独自所有,她只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个房间换了张床而已。那撩人的呼喊呻吟就像录制在磁带上一样被水墨随身携带着,然后在这个粗俗的男人和我之间变换着时间变换着地点变换着床反复地播放……
我也知道我的这些乌七八糟的想象非常龌龊。可是,在这种时刻,我又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对水墨的鄙视。
不知水墨真的没有看见我还是因为身边有个男人,已经看见我装作没看见,反正她就那样被那个男人粗鲁地搂抱着走到了一辆豪华小车前,然后钻了进去,就像一只青蛙一头钻进了一只深不见底的蛇洞……
七
直到星期三晚上,水墨才来到我的出租屋。平时,她总是在星期一或星期二就来出租屋的。
水墨走进我的出租屋时,我正跪在地上作画。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我在画面上画满了零乱的黑色线条和不规则的黑块,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一个幽深的黑洞。在这片抽象的黑色中间,有片心形的红色树叶似乎正在飘坠,树叶上有个小洞,那小洞也是黑幽幽的,似乎深不见底。小洞的边缘也是星星点点的红色,像从树叶里渗出来的血珠,又像一朵朵火焰……画到最后的时候,我扬起画笔狠狠地在那片似乎茫茫无际的黑线条与黑块上用力甩动几下,收笔的时候笔锋往那片树叶上一拖,那片破了洞的树叶便仿佛遭受了一股黑色风暴一样有了摇晃的感觉。
我一直不知道水墨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完成这幅画稿。当我感知到水墨的气息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水墨的双眸里闪动着两串晶亮的泪光。
水墨弯下身子将我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紧紧地贴在自己深深的乳沟里,似乎要让我聆听她的心跳。她还仔细地拨弄着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握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像是在数着我们到底已相处了多久,又像是在计算着我们到底还能相处多少天。
那天森林公园的巧遇所造成的两人的尴尬,使我们在这天晚上重新相处后所出现的这种沉默,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水墨那天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她已经用行动作了回答,尽管我并没有问她。
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没责怪她半句。我就那样将脑袋贴在水墨双乳之间那个温温软软的深沟里,像一条受伤的鱼静静地趴在春天的河床里一样。
我已经写了信给云影。我在水墨的的乳沟里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因为我的脸贴在水墨小河床一样的乳沟里,这句话听起来便像一只鱼从水里吹出来的一串水泡。这串突然冒出来的水泡让水墨的心震了一下,并立即把那颗头抱得更紧,仿佛怕胸口里的那条鱼突然游走了一样。
能不能在画展之后再让云影来这里?水墨幽幽地问。水墨早就知道云影,是我在知道她还有一个既不是丈夫也不是男友的男人之后告诉她的。当时水墨好久没有说话,只是连声叹气。最后她才说,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不对?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我不知道她所说的以后到底是指什么时候,但我却明显听出水墨的这句话是真诚的,也隐含着很深的伤感与无奈。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叫云影来?见水墨没有反应,我咄咄逼人地问。
我知道,可我的确希望你不要因为感情的事误了画展。水墨说得很诚恳。
有这么严重吗?我又用带有几分调侃和讥讽的口吻问道。
是的,因为我是女人,我无法一下子从一种感情里走出来。如果云影来了,她很快就会觉察到我们的关系,如果这样,我们三个人都会受伤。在这种状态下,能办好那个画展吗?水墨说这段话时,眼睛里注满了忧伤。
我站起来,突然冲动地说了一句非常愚蠢的废话,我说水墨,嫁给我好吗?我用力抱紧水墨,像要抱紧一份爱。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爱有时就是一缕风,温馨怡人也能令人寒彻心骨。
水墨摇摇头。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我听见我的心咔嚓叫了一声。但我还是近乎失态地厉声问水墨为什么?水墨却依然显得很平静。她说,你不是我要嫁的那种男人,真的。如果真的爱我,就不要再追问我的生活。如果真的爱我,就让我帮你办好这个画展,好吗?
看着水墨的一双泪眼和恳求的目光,我只好答应水墨,画展之前不让云影来米市。
八
当我的乡土风情系列画到一半时, 我很快就陷入了非常混乱的状态。我像一只老鼠掉进了一口废弃的深井里一样,在将井底里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吃光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哪怕一块从井外飘进来的树叶充饥了。我抬起头,只看见井口的一点亮光,就想象井外一定是阳光明媚。我渴望在那种光亮下奔跑和寻找我的食物我的快乐。可是我爬不出去,我每天都用力地在井壁上蹦跳攀爬,可总是不断地掉下来,总是在一种徒劳中一点一点地耗费我的体力和意志。
我明显感到自己的画正在一幅一幅成为我画摊上的那些“复制品”,成为城市女孩喜欢贴在肌肤上的那种花花绿绿的贴纸。最早画的那几幅画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从不同的角度画了我故乡的田园里那一大片穿着蓑衣戴着雨斗笠的背影,那是我感到最温馨最亲切最壮观的场景。那场景里所有的背影都与我有着密切的关联。父亲还是一个画匠还没跟老石匠去学打碑的时候,他曾经就喜欢在下雨的天气带着我去田间耕作。每次,他都要让我穿上蓑衣戴上一顶棕黑色的雨斗笠。我在画那些画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种坐在我那有点丑陋的老土灶的灶堂边烧着柴火做饭的那种惬意。
现在,我一下子就掉进了一只深井里。
我爬不出来了,我很寒冷也很饥饿。
我本来是只从乡下来的老鼠,我在这座城市里又怎么能找到我藏身的鼠洞呢?我应该非常感恩这座城市的一个女人,一个叫水墨的女人,她给了我一只乡下老鼠从未吃到过的甜美的食物,她想让我由一只充满土腥气的乡下老鼠脱胎换骨成一只斑点狗或波斯猫,因此她就开始用饲养宠物的方法喂养我。我的确也非常乐意被她训化,可我怎么就无法改变老鼠的本性呢?我怎么就喜欢在宽阔的田垌里奔跑打洞觅食呢?我明明是只乡下老鼠,可我为什么却又特别渴望像只宠物一样被这座城市的一位时尚前卫而又妖娆的女人抱在胸口形影不离呢?
我知道我的乡土风情无法再画下去了。
因为我被这座城市扔进了一口废弃的深井里。因为这座城市的人在一夜之间都认出了我是只乡下老鼠!
我只能等着水墨来到我的出租屋。这个周末,她又去了那个不知原来是否也是乡下老鼠的男人那里。
我只想告诉水墨我不办画展了,我画不出那组乡土风情系列了,我让她失望了,让她白爱我了。我又想去摆我的画摊了。我觉得我在摆画摊的时候还是比较快乐的。因为我后来总算明白了,我在画摊上的那些画跟我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打碑一样,是一种没有太多复杂意义的简单工艺。很多快乐其实就是来自于某些事物的简单含义。可认识水墨之后,我就把自己摆画摊的这种行为弄复杂了,后来水墨又进一步把我弄复杂了。当然,简单只是我来到米市的最初动机,而复杂才是我坚韧地留在这座城市的最终目的。就在这种状态中,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彻底完蛋了。我觉得我原来那么瞧不起水墨身边那个持猎枪的男人是多么的可笑。我觉得我简直像一只老鼠嘲笑一只棕熊一样荒唐。不管怎么说,一只老鼠和一只棕熊在一起,被人注视的绝对是棕熊。
九
我以为过了周末水墨就会来出租屋找我的。可是,又到了下个周末,却依然没见水墨的影子。
我打她的手机总是关机。
水墨关了手机,我就再也没有任何与她联系的方式了。我突然觉得在我心里不停地鸣叫不停地蹦跳的那只青蛙,似乎突然之间就钻进冬天的某个洞穴里冬眠去了。
这时,我开始有点后悔没让云影来米市了。
可这时又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我这时要云影来米市,谁去看管葡萄园呢?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父亲的信非常简单,他告诉我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一座深山里为别人打碑。他告诉我他修的那些墓园有多漂亮多温暖。
父亲在这封信里还对我说了一个令我非常吃惊的想法,他说到了秋天,他就回到家乡,为自己修一座墓园,而且将墓园修在葡萄园旁边。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产生这种既伤感又浪漫的想法。我不知道父亲的内心到底隐藏着多少我不可知的东西。父亲那样孤傲而隐忍地活着,我就觉得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画匠和石匠。
父亲自然还问到了我的画,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认定他的儿子绝对比他有出息,绝对会画得越来越好,也绝对会过得越来越好。
父亲的这种期盼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在父亲身边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我这时才想到,假如当初我听了父亲的话,跟他去学石匠学打碑,我现在也许就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石匠了,我现在也可以像父亲一样云游四方了。而且,我还可以带上云影。我可以一边打碑一边画画,然后将那些画顺手送给别人。
那一定是一种非常有意味的生活。
可是,我却过早就那样决绝地将这种生活推开了,像冬天的时候推开父亲递到我手边的一件温暖的旧棉袄。
父亲才刚好六十岁,他怎么突然想到要在有生之年为自己修一座墓园呢?
父亲的这个想法使我做出一个决定,立秋之后,父亲回到故园的时候,我一定要将云影娶回家,然后和云影在葡萄园里好好陪伴父亲,并向父亲承诺,他的墓园由我来为他修建,而且那墓园一定是修在葡萄园里面。那样看上去,整个葡萄园便成了供父亲居住的一座巨大的房子。但是,我必须求得父亲的允许,给他修的那座墓园,一定要在他“百年”之后,因为我知道,我绝对没有勇气当着父亲的面修建那座没有阳光的房子。
十
我没想到我又能画下去了,而且画得非常顺手。
我知道是父亲这封来信挽救了我。或者说,是父亲的那些怪异的想法激活了我。
我必须承认我每天还是很想水墨,尽管她给了我很多的伤痛。不过,我在继续画下去的这些日子,已经几乎不再想那个画展的事了,我觉得我是为我父亲而画的,而不是为那个画展。我知道那个画展对我的确很重要,就像露宿旷野的时候一顶帐篷和一只睡袋对我的重要一样。可我的确已经不再想那个画展了。画这些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想着父亲和云影,只想着属于我和云影的那个葡萄园,还有我虚拟中的那座葡萄园里的父亲的墓园。
对已画出的乡土风情系列画稿,我只保留了一幅,就是整个画面都是一片戴着雨斗笠和穿着蓑衣的身影那一幅,其余的画我在一个晚上全部烧掉了,就像烧掉我生活中本来不应存在的一些物事。看着那一堆黑灰,我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生活可以像我烧掉的这些画稿一样由一篷燃烧的火焰转瞬间化作一堆灰烬,那将是一种美好还是一种悲凉呢?我就是这样一边烧着我的画一边胡思乱想着从那个困惑着我的深井里一下子跳了出来的。我的头刚探出井口,就看见了满地的阳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与阳光隔离到底有多久了。我这时才恍然明白,我们每一个人与阳光的隔膜其实都缘于我们内心的一堵墙,可很多人就是不愿搬倒它。
将那些令我厌恶的画稿烧毁之后,我几乎是重新一口气画完了《葡萄园》系列组画。
我画的就是父亲在信里对我说的那些想法。我画了父亲亲手为自己修建的墓园和我虚拟的那座由我为父亲修建的墓园,墓园的背景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葡萄园。
我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墓园不是用来埋葬尸骨的,它只是将一个人的生活再找个屋子储存起来。人死了,生活并没有死。
父亲的话令我似懂非懂,但父亲的话却成了我这个系列组画的一个命题。
只是,直到现在,我都一直没对父亲提起过我和水墨的这段恋情。想到父亲一直珍藏在一只木箱里的那些画像,想到画像中那个垂着一根长辫子的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我跟父亲到底谁更浪漫。
十一
当我将《葡萄园》系列组画裱好之后,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又像流淌的河水中的一团杂草一样冲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摆画摊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卖画了。我身上本来并不多的钱早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在一天天减少,如果再不卖画,我就只能在纸上画饼充饥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卖掉我的《葡萄园》系列的。
于是,我又重新来到博雅路,这里已经成为我的老巢,我已在这条街道上占据了我的“市场”。我在这里摆画摊卖画,与这条街上补鞋、卖烤红薯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现在惟一害怕的就是在这里碰上水墨。
我怕水墨的尖锐柔情会让我收起画摊然后再次掉进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
然而,奇怪的是,我现在居然连原来那些像复制品一样的画都画不出来了。我在我的画摊前就像一个卖烧烤的人总是将烧烤烤糊一样,使得那些想买我画的人总是用白眼瞪我一眼就走开了。看着我那些只有浓烈的色彩和线条,没有具体的物象的乌七八糟的画,他们连拿出十块钱甚至三五块钱来购买都不愿意。
我很想像过去那样画出他们想要的画来,可我怎么也画不出来了。我画的全是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听说蒙克在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也全是一些零零碎碎、近乎荒诞的胡思乱想,可他是大师级画家,我只是一个卖画糊口的画匠,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有人买我的画,我不愿做饥寒交迫的凡•高,就像我那同样懂得雕刻的父亲做不了罗丹只能做个石匠一样。
可是,有些想法就是无法让你坚持到底。
就在我摆了半个月画摊没卖出一幅画的关键时刻,我终于还是又碰上了水墨。
水墨这次是跟那个我在森林公园里碰到的持枪的男人一起来到我的画摊前的。在刚刚看见水墨时,我的心就像一只饥饿的鸟突然发现一只雪白的虫子一样飞了出来。可是,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我却没想到水墨居然非常平静,居然装做不认识我。她挽着那个干瘦的男人的手臂走到我的画摊前,然后翻看我的所有画作,然后又微笑着说,这些画还挺有感觉的,全要了吧。我发现她的微笑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那个男人的,她说的那句话模棱两可,像对我说的又像是对那个男人说的。这时,我看见那个男人一脸媚笑地掏出一把钞票,数都没数,就递给了我。然后,水墨就卷起我的画作,那个男人像夹紧一只公文包一样紧紧搂住水墨的腰。水墨在离开画摊前才看了我一眼,眼里似乎藏着许多我渴望而又害怕的东西。
水墨和那个男人渐渐远去后,我才意识到我手里正捏着一扎钞票。这时,我似乎突然又听到了水墨那像用录音机录下来的叫喊声。那个男人是不是经常像今天买我的画一样用他的钞票去买水墨的叫床声的呢?这种推测让我感到自己非常委琐无耻,3可我手里的钞票却使我像驱赶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水墨和那个男人留给我的这种联想。我的脑子里涌起一股又一股要将手里的钞票撕得粉碎的强烈冲动,可我却明明又将手里的钞票捏得越来越紧。这时,我只觉得有股透心的悲凉将我淹没。
十二
水墨在将那个男人送走之后就来到了我的出租屋。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我的一种渴望。我虽然总觉得水墨要那个男人买走我画摊上的所有画稿给我带来的耻辱感就像一堆垃圾一样堆积在我的心头,但我还是非常明白水墨那样做的良苦用心。水墨的这种行为就像叫一个收了几仓粮食的人往一只鼠洞里倒几碗稻谷。水墨怎么总是要将我当作一只饥饿的老鼠呢?
这个晚上,水墨走进我的出租屋就大吃了一惊。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在我的出租屋里看到那么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葡萄园和一座座墓园。
水墨在我的画稿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之后,才转过身,用亮亮的目光看着我,我这时候竟然特别害怕她问起那些被我毁掉的画稿。没想到水墨会说,谷风,我知道你会画得很好的。
我这时不得不告诉水墨,我把原来的那些画都烧掉了。水墨听了显得很平静。水墨说你不烧掉那些画你能画出这组《葡萄园》吗?我这时真有点怀疑水墨是不是懂画了。我说你当初看了我的那组乡土系列你怎么不说出你的这种感觉呢?水墨说,我觉得我在那时还不能否定你,因为我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影响你画下去的勇气。水墨说到这里走近挂在墙上的《葡萄园》系列组画说,你终于敢否定自己了。
我不得不承认水墨说的很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对我理解的透彻。现在,我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女巫。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对她是更爱一些还是更恨一些好。这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鼠洞里爬出来,我真害怕她会重新将我赶进那个鼠洞里去。
果然,水墨接着又主动地说出了我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她说,我知道你很爱我又非常看不起我,这我早就知道。我也不想隐瞒你,我在生活中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但我对你是真的,谷风,请你相信我。
我这时已经看到了水墨的泪水。我愿意把她的两行泪水看作两条河流,我能想象到这两条河流里一定隐藏着许多我不可知的险滩和激流,河底有很多我看不见的鱼类水草和泥沼。我想我应该只是水墨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我对她的这一部分生活始终无法追逐也无法捉摸。我知道水墨是要我接受她的生活,我不接受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接受我就只能放弃她离开她,可我能放弃她吗?我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像一棵树一样扎进我的心里了。她虽然扎得我很痛,但要将这棵树连根拔出来会更痛。
这个晚上,与水墨做爱时,她第一次没有叫喊,她只是在哭,在流泪。我不知道她在叫喊的时候更真一些还是今晚更真。
当我们做完爱之后,水墨对我说,画展一定要搞。她说我这时候需要关注,需要更多的人关注,需要炒作。我听到水墨说“炒作”这个词,我的心里就噔了一下。我对这个词有一种固执的、不可救药的反感。
十三
我的个人画展在中秋节这天如期举行,展厅设在省书画社二楼。这展厅是很难对外开放的,是专供名画家使用或举办大型的各种画展用的。也不知水墨是怎么将这么神圣的艺术殿堂租下来的。在这座城市,她有着如此非凡的活动能力,让我对水墨又多了些佩服。
可是,中秋节上午开展后,到下午五点半,只来了几个人,我心里便有了些不安。
这天晚上,我和水墨爬上出租屋的楼顶,站在平台上,我便把自己的疑虑对水墨说了。水墨说,今晚几家电视台播了画展的消息,明天来参观的人肯定会多起来。听水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平静下来了,然后搂着水墨的肩,凝望天空上的那轮明月。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在这个中秋月夜,我的父亲又流落到了何方?他会不会同我一样想起家乡的那座葡萄园呢?云影会不会在葡萄园的那座木房子里翻看我那些旧画?等这个画展结束后,我就告诉她,许多人都喜欢葡萄园,喜欢我的《葡萄园》系列。
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离画展期限只有最后一天了,展厅里还是冷冷清清,总共才卖出不到一百张门票,只卖出两幅画。
这样的现实真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这就好比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结果却没有几个人来品尝一样地令我沮丧。
这天下午,我正在展厅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有一群人涌进了展厅,水墨也在其中。水墨一进展厅就介绍我,这是我的画友谷风先生。水墨不切实际的介绍让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水墨接着又向我介绍了这群来宾,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是企业界的精英。
我突然觉得水墨一下子变得非常陌生起来。她把这群“精英”领到展厅里来干什么?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水墨用眼神示意我出去一下。然后我们走到展厅外的一角,水墨说,我知道你很反感这些人,但我必须这样为你安排。你现在需要钱,你的艺术,你的生活,你今后的一切都需要钱。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对我灌输钱的重要性?我愤愤地问,双眼逼视着水墨。
是,但又不全是。水墨依然口气平和温婉。顿了一下,她又说,谷风,实话告诉你,我已同这些老板们谈妥了,将你的画全部买下来。我知道你不会接受这种商业交易,所以,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我已同他们进一步谈妥,让他们将这些画买下来后捐赠给青少年宫,我组织新闻媒体为他们举行一次捐画仪式新闻发布会,这些人是很功利的。
水墨的这一系列安排,我都蒙在鼓里,现在经她一说,我才大吃一惊。水墨的社会角色、社会形象使我对她又有了更深层的认识和了解。直到现在,水墨都没对我透露她的具体职业。可此刻,我对她的生活似乎若有所知。
画展在水墨的精心策划下以另一种方式取得的成功使我悟到了很多东西。我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云影。但是,我对云影隐瞒了内幕,我只告诉她画展很成功,所有的画都卖出去了。我在告诉云影这些的时候,我感到我像一个冷得发抖的人刚好偷了别人的一件棉袄穿在身上……云影在电话里显得非常高兴。这个乡下女孩永远都是这么纯真善良。只是,当我问起父亲时,她又不作声了。我心里一惊,若有所悟,便急忙追问。好久,云影才哭着告诉我,父亲病了,病得很重,父亲想要你回来一趟。
我听完这些,握着话筒嚎啕大哭起来。哭完,我就对云影说,云影,我明天就赶回来,治好父亲的病,我们就结婚。
当天晚上,水墨来出租屋时,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水墨说了。
水墨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偎在我怀里,半晌,才抬起眼睛,看着我说,回去吧,我会永远注视你的。
我没想到水墨听了我的这个想法会这样平静。这让我非常失望。水墨怎么对任何事情都显得那么的漫不经心呢?我的本意是希望水墨留我,可她居然像劝说一个失败的乡下民工一样赞成我回去,这让我顿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意。
我一把抱紧水墨,我想用我的行动告诉她我内心里并不想回去,我很渴望她把我留下来。可是,水墨挣脱我的怀抱说,你走吧,你回去才是对的。这句话让我很愤怒。我觉得水墨在轻视我。我觉得水墨像轻视终究成不了大象的小老鼠一样轻视我。因此,我失态地大声嚷叫起来,我说水墨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居然这么世俗!
我知道你想留在这座城市,我也没有权力阻止你留在这座城市。但是,谷风,你现在必须要弄清楚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你是为了一份感情还是为了你的画,或者两者都是?这问题对你很重要,否则,你会变得什么都没有的。你也许会觉得我这话很俗,是吧?这对我已不再重要。其实,我在你面前已做了很多俗事。我要你回去,要你别再来,就是不想看到你有太多的失望。
水墨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就站起身,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又一根一根地将我的头发捻在手心里,像是数着她和我相处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几分钟,几秒钟一样……
半晌,她才说道,谷风,将那幅画送给我好吗?就是那幅心形树叶的画。
水墨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在我心尖上。我知道这是水墨向我索要的第一份礼物,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水墨的这个要求。然而,我找了半天,都没找那幅画。那是我最珍爱的一幅画。可是,我始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竟然把这幅画弄丢了。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8-30 21:36:5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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