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生结过两次婚，生过八个小孩。带着我父亲改嫁到我们村那年，她二十九岁。那之前她已经生了三个小孩。养儿防老，这是农村人特有的信条，贫穷越深刻，生育越频繁。奶奶生来就有双勤劳的手，拜贫穷所赐。奶奶又有颗石头心，拜生活所磨。

我爸爸去世那年三十五岁，我九岁。奶奶自从那场葬礼后就很少理会我母亲，不知是出于怨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们一家四姐妹自此全靠母亲一人养活，大姐二姐上初中，三姐和我上小学。那是一段艰苦的年月，母亲像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含辛茹苦，日夜煎熬。奶奶对儿媳的艰辛却熟视无睹，有时甚至母亲和我从她家门口走过，她也不会招呼一声。于是奶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随着父亲一起埋葬了。

家里贫穷，很少吃肉，一年只杀一头猪，其余全用来卖钱供姐姐们读书和家里的开销，既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母亲不得不帮着别人家背砖出窑，满满一篮子红砖少说也要百八十斤重，来来回回的一天，就赚五块钱。记得一年开春，下了雨，奶奶家牛犊上山吃草走丢了，两天未回。便来家央母亲上山砍柴的路上多加留心，帮着寻找。傍晚，母亲回来，柴篮里背的不是柴，是头僵硬的牛犊，牛在过老虎崖的时候摔到崖底死了。奶奶很心痛，在我家里大哭了一场，牛死不能复生，当晚牛犊就被剥了皮破了膛下了锅。本想会有一顿牛肉可吃了，我一等却是三天。第三天奶奶才把一些吃剩的牛骨牛筋扔给母亲。我虽小，却谙得世事，那些牛骨汤我一口没喝。对奶奶开始有了恨。

大姐二姐同上初三，同时毕业，同时考了师范专科。学费一人两千，这无疑是块巨石从天而降，压得母亲流不出泪。沉默，可怕的沉默，家里了无生机。那段日子，村里所有的闲言碎语，打击蔑视，从一张张幸灾乐祸的口里传出，密密麻麻砸在母亲胸口，积攒在母亲体内，化作半夜一声声长叹。母亲抹着泪祈求奶奶借些钱给孙女们当学费，奶奶一脸难色，沉默良久才打开米柜，从最深的角落掏出一叠钞票一张张数给母亲，母亲拉我跪下，给我的亲奶奶磕头，尘土浮在我的额头，深深的灰，成了永久不泯的印迹。

姐姐们走的那天，一家人含泪相辞，从村里到乡上二十公里的路程姐姐们要靠自己的双脚；从乡里到州上四百公里的公路姐姐们要自己搭车；今后的前程姐姐们要靠自己打拼。村头看热闹的人群不禁“感叹”——世道甚奇啊！我有钱，可我儿子就是考不上，这穷人家倒是反将过来了……母亲拉着我和三姐流着泪大步走开。我回头，看见奶奶在人堆里笑得像花。

心酸的回忆总能让人感叹唏嘘，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眼泪干了又湿。

奶奶开始频繁造访，为了自己借出的钱财。

为了还掉奶奶的帐，母亲卖掉了家里最为壮硕的耕牛——拉咪，拉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引以为傲，因为它是最强的斗士，村里的公牛没有一头可以敌得过我的拉咪，它强壮，它有力，它也有感情。在牛贩子强行拖拽下，在牛贩子狠毒鞭笞下，拉咪不住回头望我，眼眶潮湿，眼神哀怨。我抱着母亲的小腿大声哭嚎，祈求挽留拉咪，挽留我的朋友，母亲却狠狠抽了我一顿，最后自己也在抹泪，母亲何尝不心疼。我更加恨我的奶奶，因为她，母亲卖掉拉咪。因为她，拉咪要变成别人的下酒菜。拉咪的生命连同我一半的童年光景一起在牛贩子的尖刀下湮灭。

花朵之所以绚烂，是因为它必将凋谢；苦难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它必将远行。

一晃三年——我情愿用“一晃”这样乖巧的字眼掩盖伤痛。大姐二姐中专毕业，分在乡里不同的村上教书，可以领到500每月的薪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可以长长的舒口气了。三姐上了高中，考上大学是她唯一的目标，和我一样目睹过太多伤悲的三姐寡言、忧郁，对于那段苦难她有比我更深的理解。

十数载，我没有和奶奶说过一句话，没有拿过她一分钱，没有喝过她一碗水。

十数载，奶奶没有唤过我一声乳名，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没有给过我一碗水。

零三年，三姐大学毕业。零三年，我考上了梦寐的军校。我不像别人说的“从小立志做一名军人！”那太伟大！而我很浅薄——我图的是军校可以免费入场。

岁月是一把刻刀，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雕刻的轮回。在你成型之前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笔它会刻在哪，你所能感受到或者预知到的只有生命的流逝，只有容颜的苍老。离家之前的一晚，奶奶竟踽踽而至。透过屋里稀薄的灯影我瞥见她竟已如此苍老！似乎上一眼看见她已是一生之前，如此巨大的反差让我恍若隔生——那是一张消瘦苍老、黯淡无光的脸，如死灰一般的腐化。想到多年前那张灿若桃花的笑脸，我心里竟有些痛快！她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母亲说：“不想孙子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冷笑，转身踅出堂屋。

我就读的军校远在四千公里外的天津，每个星期我会准时给母亲电话，听母亲唠叨半天，她叮嘱我要好好读书，争取上进，要吃饱，要穿暖……我基本插不上口，待我想说点什么，母亲便说：“电话费贵，挂了。”便真就挂了，空留一串盲音。电话里母亲时不时会提起奶奶，说我小婶对两个老人很刻薄，把米柜上锁，油盐也都锁在橱柜里，每顿饭只给两个老人一人一碗汤泡饭，爷爷饭量大，总吃不饱又不敢言语，奶奶便把自己碗里扒一半给爷爷吃，自己背过身悄悄抹泪。有一次母亲去小叔家，正好看见爷爷佝偻着背脊坐在地上扒狗盆里的剩饭吃，那光景着实凄凉。

说到小婶，长着一副还算漂亮的脸，却伶牙俐齿，刁钻刻薄。奶奶当年却是下了重礼才把媳妇领回家来。小叔又常年在外地打工，搞建筑，修公路，对两个老人的遭遇也是无心理睬。奶奶七十老几的人了，每天还要负责打两蓝子猪草，草得压得实实的，还得冒尖，不然小婶就要责骂。爷爷则要每天放牛，步履蹒跚的跟着牛群满山跑。母亲心肠软，忍不住气，便和小婶大吵了一架，于事无补，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母亲便悄悄告诫奶奶“什么时候肚子饿了便来家中，我做与你吃。”听了这些，我开始心生恻隐，竟为奶奶叹息起来。

零四年暑假，再见奶奶，愈发苍老，头发全白。母亲夹肉与她吃，她却反夹与我，我对她抿唇一笑，再夹肉与她……在我记忆中，那是我对奶奶的第一个微笑。临行前一天，奶奶又至家中，闲聊半刻后，把我唤至院心，背过母亲取出一个布帕包裹，一扎扎摊开，露出一沓子零钞，硬塞与我，我推辞，她不松手。情绪有些激动，抖着双唇说：“我的好孙儿，别让你妈看见，这点钱你拿去买早点吃，奶奶不图你什么，只图你以后在路上遇见我时叫我声‘奶奶’就好。”说完便要回去，再留不住。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蹒跚的走过沟壑、翻过土坡，我胸口如沉巨石，喉咙若堵。我把钱给母亲，母亲摊开手帕数了起来，两块，七块，九块，二十九块……八十七块……一共九十八块。母亲说这些钱是奶奶捡酒瓶子卖下的，我要迟些走就能凑整一百块了。九十八块，奶奶要捡满九百八十个空瓶，要弯下九百八十次腰身。我辗转不眠，流了半夜的泪。

零柒年毕业，我分到离家千里的文山，断断续续的给母亲寄了些花销，嘱咐母亲也给爷爷奶奶买套衣裳穿，母亲应允。

母亲前些日子去看迷信，说要择个吉日给父亲立碑，结果一下子推到了后年。奶奶不快，说她最近时常梦见父亲，恐怕自己活不到后年，她想看着自己儿子的碑立起来再走。

昨日我给母亲打电话，说今年冬天我要回家来，亲自给父亲立个漂亮的碑！

2008·8·31凌晨于泪中结稿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8-31 17:11:4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