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我的疯舅舅分割时光

发表于-2008年08月31日 晚上7:21评论-1条

一 记忆的伊始 

我对舅舅的记忆源于一棵校园里刚植没几天的桉树苗。 

桉树苗是我们学生和老师在植树节那天一块栽植的,分成两排,排列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两端。据说这种长着细长如镰刀叶片的小树会长的很快,一年就会有两个大人高了。大家都觉得很新奇,不断的有人伸出黑黢黢的小手轻轻抚弄娇小柔弱的树苗,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一番,再慢慢俯下身子,以一种童年少有的肃穆迎接这个新成员的到来。那是一种渴望成长的肃穆,承载了一颗渴望发现新奇世界的童心。 

为了能更好的保护好小树苗,我们给它罩上了废弃的竹篮,再拿一根端直的细小的竹竿撑住清脆易折的树干。这样它们就能经受住风雨洗礼了。快快长大吧,我们亲爱的小树,从您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生命的奇迹,光阴的流淌。 

然而就在大家都还沉浸于一种莫名言状的喜悦心情的间隙,我的舅舅却拿自己的生殖器无情的浇灭了大家虐诚的心火——他居然对着我们辛苦培植的树苗撒尿了!自此我舅舅疯了的说法就开始深入人心了。 

也正是由于这次“公开尿尿”的事件,我对舅舅彻底的痛恨起来了。好在他还不属于我的亲舅舅,只是我外婆兄长的儿子,从家族辈分上讲该叫舅舅罢了。 

当然,痛恨舅舅的远不止我一个。我曾好几次看见同学捡着碎石子远远的朝舅舅投掷,嘴里骂着下流的话语。这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是格格不入的,本该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就这样被舅舅的一泡尿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浓厚阴影。然而舅舅哪里知道这些,因为他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二 疯子的由来 

从母亲口里得知,舅舅小时候在他们姐弟里是最聪颖的,也是最好看的。我便可以想象为何故去的爷爷(我外婆的兄长)要给他取个“丽华”这样稍显媚气的名字了,而正是由于父母的溺爱,才最终导致了这样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爷爷死的时候舅舅已经十六岁,但你无法想象十六岁的舅舅心智还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他死抱着爷爷的尸体嚎啕大哭,坚决不允许敛尸的人靠近半步,最后是悲痛欲绝的奶奶千般哄弄才把他支开的。自此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垮了,他坚决不再念书,只会亦步亦趋的跟在奶奶身后,似乎生怕再次失掉亲人。 

舅舅开始变得沉默,只和奶奶一人说话。任何人叫他,他都不会答应,而且越来越害怕生人,甚至我母亲去他们家的时候他都要躲在奶奶的身后。渐渐的事态显现出一些端倪,而大家却毫无察觉,总以为这是正常的精神反应,毕竟他刚失去了父亲。 

后来他开始表现出人性的另一面。会毫无先兆的杀掉自家的母鸡,打伤捆绑在树的老狗。有时也会对奶奶动手,一副惊恐的表情,似乎奶奶变成了他的敌人。而等他疲倦了,却又自然的清醒过来,说自己刚刚看到一群人,一群红头发红眼睛的人,在自家院子里载歌载舞,他们还和他说话,邀他一起加入聚会,于是他用自家的母鸡招待他们,因为客人怕狗,他便拿着鞭子狠狠教训了家里那条老狗。 

母亲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恰好是在夜里,听得年纪尚小的我瑟瑟发抖。 

自此,村里便有了一些“丽华疯了”的传言。直到有一天舅舅挥舞着菜刀揪着奶奶的头发说“你想害我,我要杀了你,你个死婆子……”。奶奶才幡然醒悟——自己的宝贝儿子确实疯了。 

一个疯子的诞生不亚于一个时代的诞生,在这个新近诞生的时代里“丽华”的大名成了家长们唬吓孩子的制胜法宝!并且屡试不爽,乐此不疲。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们都是在舅舅所营造的恐怖时代中成长起来的。 

三 “牛草门”事件 

你很难琢磨一个疯子的心灵世界,似乎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抑或黑白颠倒的浑噩空间。让人无从窥视,甚至包括他自己可能也是被禁锢于某种无法化开的枷锁,被魔爪死死控制,每天扮演不同的人物角色,像是演一台无穷止境的荒唐大戏。戏里的主人公时而扮演风度翩翩的风流少年,时而扮演暴力乖张的流氓恶棍;时而扮演浪迹天涯的孤旅游子,时而扮演凶神恶煞的无常恶鬼……而这一切,又会有谁看得清楚? 

一个村子里出没着这样一个极度嬗变的疯子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他可能会对着你嬉皮笑脸,等你放松警惕后再给你脑门一拳或是小腹一脚。你总不可能和一个疯子计较吧?要拿菜刀追得他满山乱跑?那样的话你和他也就差不太远了。吃了亏,也只好暗自隐忍,顶多骂他几句吓唬吓唬他也就悻悻离去了。 

不知道时空转到什么位置,轮转到什么角色。舅舅开始学会占女人便宜了,而且变得一门心思。杨才经的媳妇是第一个受害者。 

那该是个阴天才对,杨才经家婆娘像往常一样的下地打牛草,这是个结实的少妇,浑圆的膀子,大得像磨盘一样的屁股,走起路来胸前像揣了两只兔子。她在割草过程中全然没注意躲在包谷地里的舅舅,也许是什么时候感觉累了便直起腰松松紧绷的脊椎,一抬眼就看到了我那光着下身的舅舅,生殖器雄赳赳的挺着。“你个疯子!吓死老娘了!老娘把你那东西割掉!”说着便真拿着镰刀冲上去了。这种意外情况舅舅即便是个疯子也会赶忙提上裤子一溜烟跑个没踪影了——就那样边跑边笑,嘴角还拖着长长的哈喇子。 

杨才经婆娘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听说她第一个儿子是在地里生下的,第二个儿子是在厕所拉稀时生下的,即便是最小的女儿那也是在灶台做饭时生下的。对于男人的生殖器那更是不会有丝毫的难为情。因此舅舅这次的“非礼”在她嘴里就像个平常笑话一样的传开了。 

有了这次的经历,舅舅开始聪明起来,再不会一开始就亮出生殖器,而是像猫捉老鼠般搞起突然袭击来。后来的一些传言开始不堪入耳,奶奶一气之下拿拴狗的链条把他绑在了家中。 

自此,类似“牛草门”的事件就没再发生了。 

四 脱逃与大便 

自从舅舅被栓在家里以后,村里太平了许多,大多数人开始以同情的眼光审视起这个家庭来。奶奶作为一个年近六十的寡妇要完全的对最小的儿子负起责任,每天三顿饭,还得端屎端尿……更何况是对这样一个神志不清的活人,艰难可想而之。 

奶奶家大儿子早在自己弟弟疯之前就另立门户了,虽时常给些救济,却也是杯水车薪。更要命的是他顶不住自己婆娘的刻薄。而大姑娘则远嫁他乡——在那样一个贫瘠的年代里,远嫁他乡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了。 

起初几天舅舅闹得很凶,摔碗筷,砸凳子,甚至是残破不全的地面也被他用手爪摧残得更加不堪入目。他就这样让自己陷入了无边的挣扎和自毁中。奶奶本已枯竭的泪腺就这样被舅舅的无常与造次再次唤醒泛滥起来,终日以泪洗面的艰难度日。那期间我随母亲前去看望过几次,母亲每次会陪着奶奶淌一阵子眼泪,然后再尝试着与舅舅交流。我是坚决不情愿去看那个疯子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奶奶气喘吁吁的跑到家来,看那表情就知道舅舅又生出什么琐事了。“丽华跑了,挣开链子跑了,我来看看有没有跑到你家头来”。奶奶饱含哭腔。 

舅舅消失不见了,一时间没有了踪影。据村头的老张爷说是那晚看见过丽华,还问了他要去哪里,舅舅说“找我姐去,他们都想害死我呢”。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啼笑皆非。大约是过了一些时日——时间的概念在童年记忆中总是很模糊的。舅舅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简直换了一副模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个外星人一样的降临在那个傍晚。(你根本很难用“野人”或是“乞丐”来形容他。) 

母亲很是惊喜,似乎有点喜极而泣了——对于大人的内心世界我们是很难揣测的,反正依我当时的观点就是一刀杀了他算了!我被母亲指派去叫奶奶,她则忙着侍弄眼前这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疯子表弟。当晚舅舅就在我家堂屋里住下了。 

第二天恰好是我小学的毕业考试,母亲很早就起来给我下面吃,又叫醒了舅舅,盛了老大一钵头给他,他就那样端坐在我的对面大快朵颐起来。中午我考完试回来舅舅已经被饱受惊吓的奶奶领回去了。 

下午,母亲在打扫堂屋时发现了舅舅屙在床头的屎,似乎是怕被人发现,上面还盖了我的语文课本。至此,我的小学生涯也就伴着舅舅那坨企图遮盖的屎画上了句点。 

五 焚毁 

爷爷死前留下的唯一家产便是一栋两层的砖瓦小楼,基本上还是崭新的。即便是名登鬼录的日子里,他也会拖着病体敲敲打打,在二楼为儿子间隔出一方还算舒适的厢房,就想着今后作为儿子的新房,也好了去了自己一桩心事。谁想世事会变得这么快呢,还没等他安放几件像样的家具就匆匆辞世了。 

自从我到乡里上了中学,就很少看见舅舅了。他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较于先前要安静了一些。奶奶也不用再把他拴在房间,偶尔还会帮着撒撒鸡食,散散牛草。这对于被苦难深深击中的家庭来说多少增添了一些新的气象。在那段舅舅出走的日子里,谁都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所发生的事情多少让他的世界改变了一些。他兴许吃了些不该吃的看了些不该看的或是惹了些不该惹的被人狠狠捶打一气,抑或在某个时空某个转角碰上过自己的灵魂引发了一些交谈,领受了一些觉悟。而现实的残忍往往在于它的反复无常,突生变故。一年后的一天夜里,舅舅打伤奶奶然后举着火把亲手烧掉了自己的新房。 

火是一种恐怖的鬼魅,卷起通红滚烫的身躯紧紧熨帖住每一寸时光的肌肤,于是世界开始干渴,龟裂,最后化作袅袅烟尘粉身碎骨消磨殆尽。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候曾亲眼目睹过一场火灾,那是一个熟睡的午夜,首先是一群躁动的人影踏着杂乱无章的步伐闯进我的梦来,他们手里提着水桶攥着木棒劈里啪啦搅碎我美梦,尔后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燃烧,就那样一下一下烫着我的皮肤,最后裹挟着高温直达我的肺部。我惊醒过来,奔到院落里放眼望去,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如此巨大的火焰,它很轻松就跳上了房顶,然后随着气流左右攒动,人们拿着水桶一次又一次浇灭了它的企图,于是它变得怒不可遏,径直的朝天空奔出几十米高的火舌。这场人与火的战斗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天边泛出一丝殷红的晨曦才告一段落,那家人的房屋只是剩下几根摇摇欲坠的碳柱而已。 

舅舅焚毁小楼后,母女两只好住到北面角落的老厨房里,就那样紧挨着火塘另起了两张小床,自此母女两夜夜隔火相望。 

六 空白 

苦难来得太深太重也就失去意义了。我的时光辗转来到了高中,尔后大学。这将近十年的光景里对舅舅的记忆也就空白了一段,我也不会刻意的去关注他的消息,只是在电话里母亲会时不时的提起奶奶提起舅舅,稍稍让人欣慰的是我那个远嫁湖北的姨妈在奶奶行将就木的年月里千里迢迢的迁居过来了。也就是说,即使奶奶作古,舅舅也会有人赡养了。这样一个类似接力的包袱得以顺利的接替了下来。 

我大学的光景不是很顺心,前后得过几场大病,受过几次爱情的重伤,加上繁重的学业,使我根本无暇念及舅舅的家庭,只是在街头碰到沿街乞食的乞丐的时候会偶尔想起,亦是浮光掠影的一瞥罢了,而在心底久久泛起的是那股无穷无尽的酸楚。 

有时也会伤时感世,幻想自己将来的人生会不会也像奶奶般曲折坎坷。大学毕业后的生活更是增加了这样的伤感,工作的不顺心往往会触发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灵,徒增感伤,让人沉浸在一种“大悲”的氛围里。 

自己会不会像舅舅般在某天突然疯掉?我时常思索这个问题。 

七 回归 

去年春天,我向单位告了长假,在清明时节回了趟家,一来探望年迈的母亲,二来舒缓一下自己的心情。 

故乡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能精确到儿时记忆的点滴。村口是一棵历时久远的榆树,跨过一条溪流走过一段石坡路再绕过一畦菜花地……都是儿时玩耍的过往之地,回眸间似乎还能看见儿时邋遢调皮的自己,穿着一条破旧的棉裤,蹬着一双半新的解放鞋,拖着鼻涕手持弹弓跟着小伙伴们高一脚矮一脚的跑过斜坡…… 

母亲老了许多,俨然和电话里声音洪亮笑口朗朗的母亲不太相符,叙过一些闲话扯过一些琐事后,母亲提到了舅舅,用征求的口吻说起抽空过去看看的话语,我很自然的应下了。 

再次见到舅舅他已经认不得我了,我递过的礼物(一套定做的西服)他很木然的接过手,不说话,不抽烟也不躲避,只是时不时会拿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我。似乎看透了我身体里那些新奇的善良的丑陋的纯洁的邪恶的想法,我开始有些不自然。只好兀自和坐在一旁的奶奶和姨妈说起话来。和奶奶说话很费力,我得把每个字大声的慢吞吞的吼出来,她则饶有兴趣的侧耳倾听。这个历经太多磨难的老人,在夕阳下显得更加瘦骨嶙峋。但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我能从中看出她对舅舅的关爱的心疼的惋惜的凄怨的不舍的复杂心情。 

吃过晚饭,抿了几口茶我就起身告辞了,最后瞥见舅舅安静的躲在门房的阴影里,看着自己的掌心不断的摇头,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回家的路我刻意绕远道从学校穿过,仍旧没有什么变化,略显破败的班级教室里传来了学生咿咿呀呀的晚读声,它们穿过玻璃,越过墙壁,慢慢混拢后绕着那排楼前已经长得很高的桉树林荫久久徘徊,不愿散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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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作者写人物的文章文笔很厚重,
对人物的描写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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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评论

期待朋友更多更好的首发文章,周末愉快!at:2008年08月31日 晚上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