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村魂转运来

发表于-2008年08月31日 晚上9:01评论-1条

老百走的日子为什么就偏偏选在正月呢?而且是迎来送往的高峰期正月初七!这实在和老百平时的为人大相径庭了!老百是一个从来不讨人麻烦刹人光景的十分腼腆的人。怎奈是他这次的远行是没有归期的,他是奉了阎王之命离开他的村庄的。

老皮是继老百之后的村支部书记。老皮的家里常年弥漫着酒肉的香气,正月光景,这香气就愈加浓烈而广泛。他准备从初七开始,大请五天客。一是为了庆贺年前他摆平了一起告他的官司,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他请的客人中间就有告自己的两名村民。老皮好说歹说地把这两名村民请到了自己家里,然后他在和别人交谈时说这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酒正酣处,老皮起身致辞:“弟兄们,老少爷们,我老皮这一辈子就是重感情,啥都别说了,这话都在酒里呢!我错也好,对也罢,我们都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住着,今后大家有事尽管说话,我的原则是——交情大于王法!”

老皮书记家里请客时从来都要演绎着这样的三部曲:喝酒、麻将、唱歌。今天是正月请客,老皮书记说还要加一部曲:跳舞。酒桌上早已有三名不知从那里来的陪舞小姐在为大家劝酒了,他们各个丰乳肥臀、光鲜亮丽。老皮的媳妇是个上不了桌面的病篓子,家里一有场面,她就要退避三舍了。村妇联小白丫关照着各路豪杰的饮酒情绪,履行着家庭主妇的职责。

酒宴用毕,麻坛摆好。淅沥哗啦,嘻嘻哈哈。这时,街上传来了几声沉闷的锣声。锣是丧锣,沙哑而沉重,响声里充满了悲哀与绝望。老皮家的麻坛无论怎样喜幸热烈,还是在这锣声的冲击下静默了一时。

“谁这么会死?多刹风景!”陪舞小姐给老皮一个飞眼,讨好地说。

“一定是老百!”两个告状人放下麻将就走了出去。

老皮挽留不住,只好把他们送到门外。

老皮往屋里走的时候,耳边响起了老百嘱咐自己的话语:“你这个人啊,工作上还算有些魄力,就是约束不了自己,你总得计住,吃点喝点也就算了,灶王爷翻跟头,可不能离了板啊!”老皮心里爪抓般难受,他自己清楚,他现在何止是离了板啦!然而,他现在就象山顶滚落的石头一样,难以自制了!

街上,屯子里的鳏夫六锁子正晃着脑袋狠命地摇锣,这地方朝打丧锣的叫摇锣。当有人问是谁老了的时候,六锁子说,是老百老了。有几个村人站在自己家的门口边剔牙边议论着什么,那神态轻松而安详。正月里酒肉的香气与麻将的兴致包裹着这些村人。他们边议论边互相纠正着该不该把老百的死说成是“老”,那神态简直象是谈论着一个远古的神话般轻松惬意。这地方的“老了”既是死了,说谁谁老了要比说死了文明体面。如果说去世呢?又显得文绉绉,更何况说是逝世了。逝世好象是大人物的专用名词,用给屯里人就有些浪费了。

“普通百姓死说老了行,既朴素又文明,老百死也说老了?这好吗?我看是不好!”那个剔牙的人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不说‘老’说啥?说逝世?他有那么大的功德吗?”

“怎么没有?他带领大家打大井、修水库、建果园……”

“白费了!都让他的接班人老皮给卖了!吃了、喝了、嫖了、赌了!”

“也是,那就说老了?”

“只好说老了!……”那人气急败坏地说。

“说老了有点……屈……”

“那也只好说老了!……”

锣声又起,先三下,后四下。六锁子时常打错了节奏,打错后他还羞答答地笑一笑。从屯东到屯西,沙哑的锣声象是一个不愿散去的幽灵在呐喊,在诉说,在和他的屯人做最后的诀别。

六锁子的狗皮帽子的帽耳子随着他摇锣的动作忽闪着,象是两片风吹的败叶。六锁子面带微笑,沿屯中主要街道绕场一周,俨然奉旨钦差般神气。锣声把老百老了的消息撒遍了全屯之后,六锁子就回到丧家来邀功领赏了。执事人吴大把一张十元票赏给六锁子后,六锁子满脸堆笑地揣进了怀里。吴大问:又够买一桶小烧酒了吧?六锁子说:够了,老百真会老,我那一桶就要喝完了……

屯里人稀稀拉拉地朝老百家走去。看得出来,人们的脸上挂满了平静与无奈。只是不见有些许悲伤的影子。老百的老好象一个百无聊赖的话题了,老百啊老百,你怎么选在这个时候老啊?我们正在待客吃饭哪,我们正在麻坛满贯哪,我们正在走亲串友推杯换盏哪!不去落个忙又不对,去,是真刹了风景啊。

老百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声撕肝裂胆的老人的哭声:“老书记啊,你是为大伙累死的呀……你的病,是修水库那年做的啊!啊哈——哈——哈……”

那老人哭得就要栽倒的时候,被老百的儿女们搀扶进了屋里。

前来吊纸的人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形:那一年天旱得厉害,热得也厉害。大队的两项工程同时启动,打大井,修水库。大队书记老百没日没夜地和社员们摸爬滚打在工地上。老百当兵时就有气管炎和冠心病的病根,他不顾这些,推着小车和社员们一样在工地上奔跑!年轻人抢着替换他:“老书记,你歇着,让我们来吧!”老百说:“我能行,你们看我这劳力怎样?”说完,推车就走。人们看他张嘴喘哪!黄豆粒大的汗珠在脸上、身上滚落着。当一群人围着他要替换时,他说:“让我多为大伙推两车土吧,用不了几天,我就该被撤职、反省了!”

原来,他在公社召开的斗私批修会议上顶撞了公社书记。他坚持在果树队里养羊、开粉坊豆腐坊,人说这叫资本主义。他说为大伙能够吃上一顿饱饭,爱咋咋地!果然,没过五天,他就被打成了走资派。老百在全乡五千人大会上接受批斗。他挂的牌子是一块铁板,足有五十斤重。由一根细铁丝勒在脖子上。那一天,天热得出奇,老百被推到日照最佳的位置上去经受煎熬,造反派连他的破草帽也给摘下扔掉了!一小时、两小时,老百终于晕倒了!他被抬回家来后昏迷了两天,醒来后第一句话就说,果树队的粉坊不能黄啊,要偷偷地搞,大伙指望它吃顿饱饭哪!

叔叔婶婶们都拿一叠黄表纸依次来到老百的遗体旁,他们围着这具干枯的遗体转一圈之后,就在老百的灵前烧了黄表纸。每有一人烧纸,儿女们也点燃一叠纸,哭嚎一通,权当作对吊丧者的还礼了。前来吊丧的年轻人大都站在门口指手画脚、谈天说地,他们不屑看一眼老百的遗体。他们以为在这谈笑自若也是一种吊丧的形式。老百从参军、入党到担任党支部书记四十多年该算是有点功德的人了,只是,他的葬礼并不隆重。他是一个只知道守护整体不善私交的人,一般说来,抽象感情对某个人的抚慰总没有个人感情显得直接而热烈。

老皮家里的四部曲已经进行到第三部了——卡拉ok演唱会。老皮的酒,今天喝得畅快淋漓,这原因除了三名陪舞小姐给他频频飞眼之外,村妇联小白丫还在他的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凭他的经验,小白丫的这种动作之后,都是要和他来一回真事的。然而,他却是犯了难,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了这三名小姐。情急中,他只好把那满腹的躁动化作成优美的舞姿了!他命令把音响的声音放大一些,然后,他在震耳欲聋的“蹦擦擦”声中先后拥紧了三位陪舞小姐。小白丫先是以豁达的态度观赏着,当她看到老皮的手不时在小姐的乳部、臀部摸索的时候,就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忿恨了!小白丫恨不得一把火烧毁了这个舞场,只是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此时,六锁子为老百摇锣摇到了老皮的门口,那沙哑沉闷的锣声立时压垮了老皮屋里的“蹦擦擦”——咣咣咣,咣咣咣咣!锣声里夹杂着六锁子的吆喝声:“老百要入殓了,大伙去落个忙啊!”老皮的舞会不得不在这震天撼地的锣声中停了下来!小白丫乘机关了音响,屋子里的喧闹象是一落千丈地摔了下来,摔在地上的喧闹声尴尬而羞涩。小白丫义正词严地说:“我说皮书记,老百死一回可不能死二回呀,你就不去送送行?不考虑别的,你也该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名声吧?”老皮听得出来,小白丫所说的名声是指自己与小姐跳舞所产生的不良影响,她不过是借给老百吊唁来说出而已。如果自己先和她跳舞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了!真是醋意大发啊!

不过,给老百吊唁还是非去不可的事情!老皮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老皮是一个极善于变被动为主动的人,他能够把刚刚意识到的事情装扮成早有准备的样子。他看一眼满脸愠怒的小白丫说:“这事的话还用你提醒吗?老百是我们的老书记,我的老前辈,我能不去吗?我不仅要去参加葬礼,还要去致悼词!悼词我都想好了,你知道吗?要发扬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的精神,要化悲痛为力量,要继承老百的光荣传统,要……”

“你就别在这白话了,”小白丫打断老皮的滔滔不绝说:“你再白话一会,老百该埋上了!”小白丫俨然以主妇的身份乒乒乓乓地收拾屋子,她挪桌挪椅的声音分明是对小姐们下的逐客令。小姐们知趣地离去了,老皮也披挂整齐地去吊唁老百了。

一口薄皮棺材放在院子里。里面已经铺好了黄表纸,据说这是取亡人来世钱财等身之意。老百今生是穷光蛋一个啊!或许是穷怕了吧,他过公家的日子比过自己的日子更加节俭,或者说,他的节俭已经到了吝啬的程度。他主持召开多少次大队班子会,为集体生产劳心伤神,绞尽了脑汁。当时散会往往是深夜,委员们怂恿他改善一下。那年代生活极其清苦,沾公家的光吃顿豆腐已如过年一般。老百却从不给面子,他说,咱们给两千多口人当家,一分钱都不能破费!委员们仍旧用笑脸哈他,无奈,他只批准大家在炉子上烧点苞米粒烤几根地瓜来答对和他披星戴月摸爬滚打的伙计们。大家嚼着苞米、啃着地瓜,肚子里的馋虫扫兴地退隐了。这件事在全村广泛流传开来,从此,那些爱占公家便宜的人见着老百总觉得羞答答地惶惑不安!

棺木张开了狰狞大口,它不仅要吞掉老百的躯体,还要吞掉老百的苦难经历?那是一些怎样的经历啊!老百的父亲给日本人当了三年劳工,终于活着回来了,没想到,回家后却被一顿饱饭给撑死了!原来他那付盛惯了橡子面的肠子早已微薄脆弱不堪重负了!爹死后,老百就领瞎子度日,算命瞎子只给他饭吃不给工钱。十七岁的时候,母亲给他筹措了盘缠,他要去奉天学木匠手艺。兵荒马乱,他无法进城,只好照原路返回。行至半路,恰遇八路军征兵,他想,回家也难活,当兵去吧!从此,他就随军南北转战,直至朝鲜停战,他才回家探望昼夜思念的母亲,不料,母亲早已深埋地下了!

棺木就要吞掉老百了!老百的儿子、闺女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爸呀,你就要走了,你平时想着村里比想着我们都重啊!爸呀!我那受过罪的爸呀!爸呀!

儿女们的哭声真切而诚恳。在场的人终于被感动了,开始,是几个人在悄悄流泪,渐渐地,全场痛哭失声!人们这时才彻底从正月光景里解脱出来,走进了缅怀老百的哀思之中。这时,不知是谁边哭边说,老百为咱村没少操心费力啊,咱们应该给他开个追悼会啊!这个意见得到了执事人吴大的热烈赞同,吴大说,我看应当,人要讲点良心,别他妈地好了伤疤忘了疼,困难时期,要是没有老百,咱屯子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

此时,正好老皮走了进来。老皮醉醺醺地眯眼不睁的样子,走路都一步三晃了。老皮进屋先向老百的遗体三鞠躬,然后,晃晃当当地走出来说:乡亲们哪,我老皮来迟一步啊,老百的死,我悲痛啊!我们要发扬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的精神啊!要继承光荣传统啊,要化悲痛为力量啊!我没啥可说的了,家属可以到村里小卖店多买一些烧纸啊,给老书记烧了,他这辈子够苦了,做鬼就让他宽绰点吧,买烧纸就计村帐上吧,村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啊!我的话说完了、、、、、、

老皮摇摇晃晃地走了。这算不算追悼会呢?村上买点烧纸还要赊帐!什么玩意?人们看着老皮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咒骂着。老皮一走,老百的丧事彻底纳入了寻常百姓的程序,老百现在只能说“老了”。吴大征求老百的儿子说:“就这样了,入土为安吧!”儿子说,那就入土为安吧!吴大立即命令六锁子摇锣。三通招魂锣过后,八人分两侧扯起一面苫布遮住天日,亲人们就把老百干柴般的遗体抬进了棺木。盖上天,几颗大钉一钉,砰砰砰,老百就甭想出来了!儿女们哇哇哭嚎着在吴大的引领下让爸爸躲钉,吴大喊往东躲,儿女们也喊:爸呀往东躲!爸呀往东躲!喊着喊着吴大就泣不成声了,吴大说,老书记,你躲过了多少枪林弹雨啊,还怕几颗铁钉吗?是的,老百真是大命人,他参加了辽沈战役、渡江作战和抗美援朝的全过程,他多次担任突击队、爆破手,多次荣立三等功,他得躲过多少枪林弹雨啊!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号兵,在一次全团冲锋的战斗中,所有号兵都牺牲了,他仰卧在土山上吹号。敌人的子弹暴雨般扫来,他就把脑壳使劲往土里蹭,子弹齐刷刷地击断了他的号杆而他的脑壳却完好无损!

用人抬还是用车拉?用人抬当然气派,众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拥的,锣声开道,鼓乐喧天,也不枉来一次人世间了!而老百却没有这个福气,老皮敷然了事地说两句就走了,抬灵的人手明显不足;儿女们秉承了父亲节俭的习惯也没有请鼓乐班子,用人抬的条件一无所有。吴大说干脆用车拉吧,简单点颠簸点就对付吧!老百生前宽宏大度,他是不会怪罪这些为他送行的人的。吴大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老百的确宽宏大度,他重新担任村支书的第二年,那位在批斗会上摘下他的草帽致使他晕倒在地的人仍在乡里任职。这一天那人来村里检查工作了,当时正是清查“三种人”的时候,老百和人民一道劫后逢生扬眉吐气,那人却心亏礼短低声下气。其实他不够“三种人”,充其量他不过是“四人帮”小爪牙的胁从者。有群众对老百说,别理他,这类货连水都不能给他喝!老百笑着说这那行啊,那是时局、运动造成的,不能怪罪他个人嘛!他竟然把那个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人请到家里好生招待!老百从来不用公款招待上级领导,更对上级来人混吃混喝的现象嗤之以鼻!而这次他却把那人请到家里,倾其所有,海吃浪喝,只有一点,不用公家一分钱!

那人临走的时候,拉住老百的手,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找来了马车,村人们立即捧棺上车,大绳一捆、木棍一别,鞭儿一响,灵车启动了!这个世界的地平上从此就看不见老百的身影了。老百儿子为父亲请人看了下葬的时辰,棺木却提前到达了墓地。老百的灵柩在地表停留的几刻钟显然不是人为的,而是天定的。上天让他最后俯撖一下他曾为之流血流汗的果园、水库和大机井。尽管这些资源早已在某些人的推杯换盏中变卖一空了。少倾,大家奇异地看到,一股旋风裹挟着残枝败叶冲天而起,向果园飘去、向水库飘去、向大井飘去……然后不知所终了。吴大急令六锁子摇锣:快摇锣!咣、咣、咣……锣声响起,哀惋而悠长,好象说,归来吧,村魂!

1998年5月19日初稿

2007年8月25日三稿

于丁香书屋

本文已被编辑[一泓清水]于2008-8-31 22:09:4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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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归来吧,村魂!写出了人们心中的渴望。
文笔精炼,寓意深刻。写得不错,值得推荐!

文章评论共[1]个
转运来-评论

感谢一泓清水的点评!at:2008年09月08日 早上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