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第一次注意到小可，是在新生欢迎会上。　

经管系的大一女生准备的汇报表演是集体舞。那是炎热的秋日午后，太阳照得人眼睛发花。在操场搭建的简易舞台上，小可是领舞。她只穿着简单的白色收腰式扇摆长裙，可是沈嘉却觉得她像一直蝴蝶，翩翩的飞，扑扇着美丽而哀愁的白翅膀。

在他的眼里，她新鲜繁盛，还带着一丝神圣的光彩，就像他小时候去教堂祈祷时看到的圣母画像。他始终记得当时的震撼，画上女子平静的神态让他措手不及。而今天，他又有了同样的感觉。按理说，他是经历过爱情的人，曾有过一次无疾而终的初恋。可当女孩在舞台上跳舞时，他还是不能抗拒。他看到太阳把全部光芒投射在她身上，像歌厅里的追光灯。女孩透明的皮肤上好像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经过技术处理的花朵盛开的慢镜头，花瓣一瓣一瓣的打开，香气迎着他漫过来，他怎么能够抗拒呢？

其实沈嘉在学校里也是很优秀的学生，成绩一贯优良，还是校摄影协会的主[xi]。但遇到小可，他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像个初涉爱情的青涩少年。

他曾拿着相机偷偷拍了很多小可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女孩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长发飞舞，笑容灿烂。

小可是沈嘉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纯澈的女孩。

新生入学两周以后，他向小可表明了心意。那是一个桂花盛开的早晨，他面对着心爱的女孩，语气和缓的诉说着自己的爱恋。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可爽快的接受了他，并且她早就知道沈嘉在偷拍她。她亦对他的人品和名气仰慕不已。

他们开始相恋。这绝对是一份甜蜜而烫手的爱情，像是煮沸的甜酒。当事人似乎喝了太多这种酒，他们变得晕晕乎乎毫无力气，只能日夜厮守在一起，耐心等待酒劲儿过去。这期间沈嘉不止一次的说要带小可去环游世界，他们不要物质不要学业，只带着轻飘飘的肉身。小可喜欢海而沈嘉喜欢山，有时候他们会因为这个产生争执，小可赌气不说话，可是她的手却依然和沈嘉握在一起。他们甚至给未来的小宝宝取了名字，女孩叫沈可，男孩叫沈阳——这是他们都喜欢的城市，在这一点上他们没有分歧。

事实上小可深知沈嘉不可能带她走，他的家教太过森严——父亲常年在国外，母亲是市医院脑科的主治医师。小可曾远远的见过一回他的母亲，不能否认的是，她长得十分漂亮，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但这微笑给人的感觉是客气疏离而非如沐春风。很显然，这是个严谨且一丝不苟的女子，衣服上从未有过褶皱，发髻永远绾得紧紧的。小可认为这样的女人有些精明得不近人情。因此她知道他们的环游世界只能一遍一遍的排演，而绝无上映的可能。

尽管如此，还是有了问题。快毕业的时候，小可怀孕了。沈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暂不说他们都是学生，单是他的家庭他也无法交代。他知道他必须把小可介绍给他的母亲，他不能再有一丝隐瞒。

见面的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泰国餐馆，下午的时间，餐馆里还没什么生意，因此显得有点儿冷清。沈嘉字字恳切，请求母亲的接受和原谅。小可坐在他的身边，她从未吃过泰国菜，她不敢动那些奇形怪状的鱼和螃蟹，也对乱七八糟的佐料一无所知。妇人在他们对面，她不再微笑，脸像一块儿已经板结的石膏一样僵硬。有一刹那小可甚至觉得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因为她看起来太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做出的蜡像。

妇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冰冷而严厉。她只对沈嘉一个人说话，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到小可。她说，你叫她打掉孩子，然后你们分手，从此以后不再来往。　

沈嘉想到了母亲会生气，甚至会暴跳如雷，但他没有料到母亲会这样不容辩驳。于是战争开始了，他不断地哀求她，甚至以绝食胁迫。可无论怎样，妇人都像一个底座结实的雕塑，这点风雨丝毫不能让她动摇半分。而且她开始控制沈嘉的行动，并安排了一场一场的相亲。全是在名校读书的女孩，家境殷实，笑容精致。她们永远都目标明确，和小可太不同了。

一开始沈嘉激烈的反对，可渐渐地，他感到一种疲累，仿佛是被人抽去了筋骨般的软弱。

在一次下课之后，小可把沈嘉约到了操场。我有事情告诉你，小可平静的说，我决定了，毕业就回家。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

沈嘉惊奇的看着她，小可，你胡说些什么，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不是。小可说，我不想让我们活在阴影里，如果没有孩子，如果你的母亲不反对，我是想就这样下去的。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人。目前的状况对谁都不公平，我不愿意这样的生活，你知道。

沈嘉，我只请求你能够原谅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小可回家的火车是在晚上十点半，她一个人坐在候车室里，外面有喧嚣的人声。

她没有告诉沈嘉自己火车的时刻，不告而别也许是最好的告别方式。沈嘉不会太难过的，因为时间会抚平一切。

小可记得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终于肆无忌惮的流出了眼泪。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她还清了沈嘉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再也没有了牵连和念想。

原来他们真的可以成为陌路。

小可在熟悉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她被安排到一所职高教书。

这座城市四季分明，职高的课程也不多，因此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散步逛街。她还是适合这样平淡的生活，即使是有一点寂寞的。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如此，置身其中的时候总是感到过分悠长，当走出来再回头张望，却发现它结束得过于迅即。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小可也接受了亲戚朋友安排的相亲，在这过程中她认识了林杰。

林杰自己开一家小公司，踏实勤恳。美中不足的是他有过一次婚姻，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不过林杰细心体贴，对小可和小可的父母都非常好，他的女儿也很喜欢小可。因此老人也就对这桩婚事没有是很么意见。

他们的婚期定在九月，林杰专门找设计师给小可设计了婚纱，温柔的白色蕾丝，细吊带均为水钻，正是想象中的样子。他还给她买了全套的钻石首饰。林杰对小可的宠爱，大家都能看的出来。

林杰的女儿找到小可并没什么事，她只是让小可给她讲《海的女儿》。小可翻开书，念到一半却怎么也进行不下去。她感到自己和小人鱼一样，为爱付出了全部。最终却像个失败的赌徒，变得一贫如洗。而且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单纯执着的去喜欢一个人了。　

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和季节，都遗失在那座南方城市里，永远不会回来。

“阿姨，你怎么了？”小女孩抬头问她。

这时候，她看到一滴水珠，自上而下，“啪”地一声砸在了童话书的封面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