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会突然看到他的脸。

比如在这个盛夏的早晨，她拉开窗帘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海，沙滩是平整的金黄色，像男子宽阔的额头。他独自在沙滩上奔跑，带着一贯的漠然表情。他穿的还是绿色的颜色鲜亮的上衣，细瘦无比的花格裤子，他的头发竖着，耳朵上面全是洞。

她最心疼他的耳朵，这粉嫩的仿佛是透明的耳朵。

他们相识在她朋友的音乐茶座，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没有皱纹的好天气。她穿着一件很苏格兰的红色方格裙子。其实这条裙子非常不舒服，她必须不时地把它拽展，否则衣服上就会留下难看的褶皱。

这时候他向她走过来，他看其来是那样高大，而她完全在他的影子里了。“我叫熠熠”，他微笑，“你真好看，像个娃娃。”

那天他穿的是黑色长衣服，棕色皮鞋是在一家店里订做的。熠熠看看她的脸说她脸红了，颜色像是一种甜味的酒。

她后来才知道熠熠说一个人好看的最高评价就是“像个娃娃”，她为此满足了好一阵子。她喜欢自己默念熠熠的名字，明亮照耀的样子，像是一只火焰直窜的酒精灯。

熠熠那天话很多，而她一直保持沉默。不过她很快确认他今后可以在文学、音乐、美术上有不俗的成就。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轻蔑的智者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像个金灿灿的娃娃，可以永不腐坏。

熠熠说他越来越不喜欢现在的电影，这就是小孩的游戏，简直不能再被当作艺术。他说他厌恶影楼里那些呆板的人物摄影，他们没有灵魂，连眼神都是一样的。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摄影。”她问。

熠熠惊奇地看着她，眨眨眼说：“你知道《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吗？我永远忘不了书里的描写，那朵放在男子私处的野花。啊啊，如果是我，我一定要拍这样的照片。”

她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不错，很好看。

她一直很感谢朋友的茶座，因为那里成就了她和熠熠伟大的爱情。他们像是两颗在云层相遇的水珠，迅速融合在一起。说实话，熠熠经常去的地方她都不是很喜欢，熠熠的朋友也全是些决绝偏执的自诩为艺术家的年轻男孩。可她还是微笑着陪熠熠拜会朋友，去那些她并不中意的场所。熠熠觉得好，我就觉得好。她曾这样告诉自己。

她记得有一回熠熠过生日，他们来到西区的酒吧。熠熠和朋友聊了几句天，然后他们开始喝酒。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可以喝下那么多那么多的酒。这令她恐慌不已。但她觉得熠熠很高兴，话也比平时多，因此她认为她不能破坏他的好兴致。最终熠熠醉了，他站在那些高大的男孩中间开始跳舞，他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一起跳。她知道自己应该跟着节拍，和着熠熠的步伐。可她怎么也跟不上，或许因为熠熠喝了太多酒，脚步有些不稳，又或许是他们离得太近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过。总之她只是满脸通红地，笨拙地左摇右摆。那感觉像是深夜在海上航行。后来熠熠贴着她的耳朵问：“亲爱的，你看到堆积的斑斓色彩了吗？”

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天。

在熠熠最喜欢的盛夏午后，他们在家里看碟片。《花样年华》是熠熠推荐她看的唯一一部港片。她是多么喜欢里面的爱情啊！男人和女人没有激情的对手戏，他们只是安静的吃饭，聊天。他们并未纵身于爱情，而是在岸边静静看着爱情流淌。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爱，像一个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个很完美的概念。

这真是一场骨感的爱情，没有血肉。可谁也不能否认，这场爱情因为棱角分明而引人入胜。她也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够染上电影里那种沉静的暗红色，泛着波光粼粼的忧伤。

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这份营养不良的瘦弱爱情终于得到了补给。那天熠熠来找她，他显得有点疲惫，他说话很慢，他问她，你知道《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吗？我想拍一部比它还棒的电影，我要离开这里去实现它。我的电影里要有最美的画面，不要欲望不要残杀，我要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呈现出光泽。岩井俊二永垂不朽！她注意到熠熠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有重瞳子的精灵，他仿佛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镀上了一层匀称的金粉。他好像在慢慢变轻，然后后背上也生出了翅膀。

“他一定会飞呢。”她不无赞叹地说。

熠熠谈论自己的理想时她插不上嘴，因为她不怎么懂电影，总也叫不出那些拗口的电影名称，况且她也实在想不通这闷声闷气的电影究竟好看在哪儿。她只能边听边微微笑着点头，她觉得只要是熠熠认为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

熠熠用眼神对抗了一会儿她的沉默，他说，我决定带你一起走。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说一件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事儿。

而事实上，这是她在整个下午听懂的唯一一句话，也是熠熠这么长时间以来对她说的唯一一句情话。其实她早就想和他一起离开了，她坚信自己有能力养胖他们瘦骨嶙峋的爱情。

他们开始制定离开的路线，把最后的落脚城市选在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城，她要求熠熠每个月至少带她去坐一次摩天轮，她还幻想着他日后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要给她买有两间房子那么宽的汽车。她甚至为此次出行专门去给熠熠买了新的旅行包和运动鞋，尽管他对出门的装备毫无兴趣。

出发的时间定在早上八点。

当她第二天匆匆赶往熠熠家之后，却发现房间已经空了。衣橱里的衣服也有一大半不见了。桌上有一张字条，写了三个字：我走了。没有落款没有称呼，她甚至不能肯定这张纸条是留给她的。熠熠的离开和他的出现一样毫无征兆，不能给人防备的机会。

她扶着桌子才能保持基本的站立仪态。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背弃了誓言。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像个残破的木偶，一直在勉为其难地支撑着，而今天终于感到了要落幕的哀怨。

她把他的房间自己地看了很多遍，却仍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他，使他决定抛下她离开。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她找到了熠熠的日记。在抽屉里，她拿到熠熠的日记本和一瓶白色药片。熠熠正在写一部小说，她甚至在日记里找到了她的影子。可是熠熠的重点似乎不在她身上，他经常写着写着就去描写一株绿色植物，这株和上下文没有任何关联的植物就能写上一千字。她当然也记得熠熠的药片，在生日那天熠熠就是吃了药片之后带她跳舞的。她把两样东西都放进挎包，她固执地认为这是熠熠特地留给她的，她怎么能抗拒呢？

她坚持每天看一两页熠熠的日记，她总觉得翻开日记的时候就能听到他轻轻的笑声。她从日记里知道，熠熠其实更喜欢男孩子。她感到自己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他，对于熠熠来说，她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她也开始服食熠熠的药片，她一直想知道熠熠吃下药片之后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一次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河，河水是蓝紫蓝紫的颜色。而熠熠就站在对岸，他的脚破了，流了好多血。她一看就心疼的不行——她一直在他们的爱情里扮演着母性的角色。她从未怀疑过熠熠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作为她，就是要照顾好艺术家的起居生活，让他有充分的时间写作、绘画、拍电影，她怎么能这么不小心，让他的脚汩汩的流血呢？

对不起，熠熠。她把脸埋进手心里，她的心已经软了，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

两个月以来，她靠着熠熠的日记和药片生活。熠熠仍然没有消息，他甚至没有寄来一张单薄的明信片。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她想起以前看过的童话，小女孩为了挽留祖母，划燃了所有的火柴。“或许我也应该效仿她。”她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她服食了平时三倍的药片，这次她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熠熠，他在一座山下跳舞，舞池是用马蹄莲围起来的，熠熠的舞步依然支离破碎。他向她伸出了手，她知道这是圆舞中标准的邀舞动作。她触到了熠熠的手指，这是多么温暖的触觉啊！她听到熠熠把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问：“亲爱的，这是你想要的结局，不是吗？”

她微笑。她说，是的，谢谢。

他也对她说，是的，谢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