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冬天制造

这是一个蛮不错的冬日的下午，尽管寒冷，太阳却很明朗。我在3点钟起床，背上书包，步行到800米外的实验室做模拟电子实验。

模电实验是我所讨厌并且惧怕的，一如惧怕模电理论课。事实上，我惧怕并且讨厌所有名字中带“电”的课程，甚至一听到“电”字就头皮发麻，两眼翻白，像是遭到电击一样。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报错了专业，而又没有钱去转专业。我只能心惊胆战地过下去，把四年混完，混到一张文凭。

我背着书包，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的上衣敞开着，微风透过毛衣吹进去，胸口就一阵阵发凉。我突然间想到一句话：冬日里的微风也是刺骨的。我认为这句话还有点意思，有一点名言警句的味儿，就下意识地打断自己的思维，要把它储存在我的记忆库里。我努力搜集这样的句子是因为我想成为一名广告文案。我之所以想成为一名广告文案，是因为我讨厌自己的专业，并且除了能写点东西以外一无所长；而我能写出的东西其实又很差劲，所以成为诗人、作家、自由撰稿人、甚至写手都是不可乞及的，而当记者又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要冒很多出卖良心的危险。算来算去，剩下的也只有广告文案了。

我储存好那句话，又恢复了先前的思维，于是接着想我的生计问题。是这样的，我的口袋还有四个一元的硬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使我看上去像一个有钱的大学生。可我全身上下就剩下这四块硬币了，在此刻，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所占有的金钱也就是这四块了，尽管它们热闹得叮当作响，可又有什么用呢？我的生计问题已经变得很严重。其实，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从我身上还有一百块钱时就开始显露出来，且随着钱的数目的减少愈是加剧。当然，在钱的数目变为零之前，问题的严重性还只表现在我担忧的程度上，而当其变为零之后，这个严重性的存在将从大脑下降到腹部。

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实验，我决定出去再给我姐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长长的花圃通向校门。人们厚厚地将自己包裹，走在花圃边上没有阴影折扣的阳光里，看着让我觉得温暖。校门口坐着倦懒的门卫，他的厚厚的装束和执着于睡眠的隐藏心理同样使我感到镇定。阳光照在身上，黑色的上衣顿时给了我很多热量。我轻轻地走出校门。校门外的马路比人龟裂的皮肤更干燥，车来车往，尘土飞扬。

过一趟马路，头发和脸就会脏得不成样子。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的，路上的行人从来都是灰头苦脸。我走进一家ip电话超市，三天内第八次拨打我姐的男朋友的手机——每次都是这样，我有事（基本是要钱）的时候就拨他的手机，一通就挂断。看了显示区号为027后，他就告诉我姐给我打电话。是我姐让我这样做的，如此，跟我姐通话永远不需花我的钱。其实这样说是不对的，因为我花的钱多数倒是我姐给的，父母辛劳的血汗往往化为无奈而已。

拨完了，将话筒紧贴在耳朵上，期盼听到“嘟”的一声响，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挂上了。可听见的依然是清晰的普通话：“对不起，您拔叫的用户已关机。”接着是英文：“sorry,　the　number……”话筒不受控制地离开了耳朵，大脑开始一阵剧烈的眩晕。恍忽中，我觉得这样左手凝固在话筒上，右手插在口袋里的情形跟前天晚上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前天晚上身旁站着蓝真。

前天晚上，我也是坐在这里给我姐打电话，蓝真就站在旁边，一只手扶在我肩上。拨号之前她说打不通的话她可以先借钱给我，她向同学借了一百块钱的。我笑笑，没说什么就拨起了号码。后来我的手凝固在了话筒上，蓝真有点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下，手稍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我回过头对她笑笑，笑容是僵硬的。

今天是蓝真的生日。在前天晚上看来，就是后天是蓝真的生日。前天晚上，打完电话，我们走在大街上。夜晚的街道依然车来车往，看不见的尘土在空气中飞扬。因为在施工，这段路没有路灯。我们避开一阵迎面而来的眩目的汽车灯光，仔细地瞅着地面行走，惟恐掉进下水井里去。蓝真总是喜欢这样，把一只手交给我，同我的手一同插进我的外衣口袋里。

我一路上想着后天是蓝真的生日，思维就开始凝结。在打电话时，蓝真已觉出了我的失落，一路上尽力说些自认为轻松愉快的事。我只“嗯嗯啊啊”了几句，渐渐快要没反应了。蓝真就不再说下去，转而问道：“物理和模电还是那样难么？”我日日被这些科目压得抬不起头，她是深知的。我又嗯了一声，终于决定开口。我说：“真，后天是你的生日……”说到这里就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蓝真孩子般地笑了。她暗暗用力捏一下我的手，说你还记得呀。进而又说，你记得就行了，不要再送什么礼物了，送什么也比不上那只小狗了。那只布制的绒毛小狗是去年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是目前我送她的唯一礼物。

我无语，算是默认。那一刻其实很想拥着她热吻起来，可又觉没有话语、动作的过渡，太显突然，仿佛这吻仅是因为不需在困窘时分为她生日礼物而操心，却不是因为我心里陡升一股强劲的感动。于是，继续静静地走。走得沉闷了，也抬头望一望天。天上却没有月亮，仔细寻了，只有一两颗星星。

前天晚上，气氛真的是沉闷到了极点。许是两个人的孤苦碰到一块了吧。可在当时，我并没有多替蓝真想想，我只咀嚼着自己的苦闷与无助。蓝真高考落榜后为了追随我，千里迢迢跑到武汉来学电脑。现在毕业一个多月了，文员的工作还没找好。先是一个人跑去了广州，干了不到一周，天天晚上打电话对我哭，说想我。征得我同意后，高兴地跑回武汉，说什么也要在武汉找到一份工作，好和我在一起。只是到现在也还未找到一份合适的。我一个学业不如意半绝望的人却是她的精神依靠。事实上，我永远忍受着灵魂悬浮于半空中的虚空，在内心深处，倒时常在跌倒挣扎中将手伸向蓝真。然而，我从未奢求蓝真能真正给我以安慰，我只是在溺水中伸手乱抓我的救命稻草。至于我对蓝真的爱，常常被我自己置疑。这些都是蓝真所不知道的。她是如此地倾情于我，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前天晚上，我依旧送蓝真到那个公车点坐车。眼看就要走到了，蓝真将我的手越抓越紧，她甚至将左半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右手上。她的脚步明显慢下来。她说，她不想回去。她说，她想我，她不要回去。

我认定这样的时候她是不该固执撒娇的，就不假思索提及最现实的问题，说：“不回去住哪儿？”

“住旅社。我这儿有钱。”

“你能有多少钱？”

“一百一十五。”

“住了旅社你拿什么吃饭？”

“便宜的不是才每晚六十吗？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啦。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好。”

眼看着蓝真眼泪要掉下来了，我又只得和缓了口气来哄她。我说：“你就不怕我夜里做坏事吗？”

“你只许抱着我，哄我睡。”她的眼睛又开始放光了。

“我不干。”

“好不好，好不好嘛？”她依然抱着我的胳膊摇来摇去。

我知道蓝真是一个极倔的女孩。其实，纯净如水的蓝真跟我提这样的要求，即便是轻轻从唇间飘出来，我也是应满口答应的，应该就那么拥着她，静静地看也睡去，睡到天明。可是，那时我只觉得这样的时候蓝真不该有如此想法，窘迫的时候是不该这样“挥霍”的。而且，我还想到了学校的制度，想到这事万一被学校知晓的后果。我固然是如此痛恨着我的专业，甚至无时无刻不有弃学的念头，然而，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总还是要给因我而疲于奔命的父母留下的。

我终于用各种手段，将含泪的蓝真推上公共汽车了。我给她递上一个讨好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泪隔着玻璃流淌，看着她的身影终于在黯淡迷离的光影中消失。突然间，我感觉这仿佛是一次生死诀别。我突然想迈开双腿去追上绝尘而去的汽车，叫下蓝真，紧紧地抱住她，抱一整个夜晚，只对她说一个字：“好”。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热情的火焰又在转瞬间冷却了。我沿着来时的路悠悠地拖着步子，大脑昏昏沉沉地开始沉陷，开始迷失。不过，我依然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晚我并没有将求救的手伸向蓝真，与此同时我也以种种理由挡回了她伸向我的手。我想，假如我也像她一样地渴求怀抱，那我还会有那么多理由吗？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了，现在想来竟依然教人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意。我竟然僵在这电话机旁想到如此多的事情，这令我自己感到吃惊了。我轻轻地叩上话筒，要转身离去。我一只脚跨出店门口，正缓缓地提起别一只脚。我看到马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模糊不清，阳光都粉碎在扬起的灰尘当中。我在一瞬间觉出了彻骨的寒冷，一股强烈的孤单击中了我，我感觉自己虚空如一只蝉蜕。就在这时，我猛然意识到那种难以言说的不快意其实就是心酸。

我退回店内，重新坐到电话机旁。我颤抖着手拔通了蓝真宿舍的电话。我说：“我知道蓝真不在，但请你转告她，我想她，我爱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