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梅雨恹恹四月天连锋

发表于-2004年03月13日 下午4:08评论-4条

1

我坐在四月的窗前,看窗外梅雨淅沥。

雨打芭蕉,滴答滴答。

我不知道潮湿的天空什么时候能变得晴朗起来,就像不知道烙在我心底的伤痕什么时候可以愈合,每每这样的梅雨季节,愈发如经年的关节炎般痛得深入骨髓。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整夜整夜地看见有个影子在我窗前飘啊飘啊飘。

我告诉自己,我不害怕,那是如眉,我的如眉,不会伤害我的如眉。

可是我毕竟真真切切地伤害了如眉。

2

记得那一年我们都是十五岁,我是个有点酷有点傲的男生,喜欢一个人游荡。而如眉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她的笑容可以打动任何一个男生。

那样青涩的年纪,青涩的我和如眉,很容易地犯下了一些青涩的错误。

记得那一天我和如眉说分手,记得那一天同样是这样的梅雨恹恹。晚自习后,我牵着如眉的手爬上教学楼的楼顶。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那是如眉偏爱的季节,她说雨都是通人性的,每一滴雨都代表了一种思绪,梅雨的季节就是忧郁开始泛滥的季节。

我握着如眉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向如眉开口。

如眉说,四毛,中考我们报考同一所高中好吗?

可是如眉,我们,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们分手好吗?

我低着头,终于说出了决绝的话。

如眉看着我,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她摇着我的手,求我告诉她这是假的。我不说话,不摇头,不肯收回这个我狠了多少次心才终于做出的决定。

梅雨掠起如眉的发梢,如同黑色潮湿的烟雾。

然后我就真的看着如眉烟雾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么高的楼顶,一瞬间就吞没了我的如眉。

我发了疯一般跑下楼,摔了七八次,奇怪的是楼道安静得只听得见我跌跌撞撞的声音,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学生在楼道里吵嚷打闹的。我跑过的地方,楼梯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回过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如眉就站在暗处幽怨地看着我,她喃喃地说着,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伸出手,想握住如眉,但我什么都握不住,如眉的眼睛开始沁出鲜红的血,淌在我手心里,冰凉冰凉。

我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我看见了人群中的如眉,她躺在血泊里,像一朵血红的玫瑰。

如眉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由远及近地向她靠近,她眼神空洞,里面是深不可测的怨恨。当我抱起如眉的时候,如眉突然伸出手来,在我脸上划下五道血红血红的印痕,然后定定地看着我几秒钟,垂下手去。 

3

那一个四月后,我总是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如眉,她纠缠着我,不肯离去。

我常常在午夜里被一种低低的哭泣声惊醒,我看到窗前有个白色的影子踯躅徘徊,书桌上的书被翻得呼啦啦响。我翻身起床,打开台灯,推开门,我说如眉,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我回到房里的时候,灯却奇怪地熄灭了,书安静地躺在书桌上,门一次次地关上,打开,打开,关上,吱吱呀呀。

我盖上被子,忽然感觉到被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是谁在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我大声地喊着如眉如眉如眉,那床决绝的被子突然就软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久,我也就没有再翻身起床,我只习惯地对着那个白色的影子说一声,如眉,晚安。一切便会安静下来。

清晨我起床,洗漱完毕,在浴镜前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脸,我看到了如眉,她幽怨地看着我,然后开始笑,很阴冷的样子,我伸出手去,玻璃却砰地一声碎掉了,尖锐的玻璃碎片扎进我的手里,流出殷红殷红的血,等父母听到声响过来的时候,玻璃却依然完好无损,血迅速地倒流回去。我假装镇定地安慰父母我没事没事。

我考上了当初如眉最想考的高中,但我坚持不让任何人和我同桌,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固执地认为这个位置是属于如眉的。每次看着身边空空的座位,我又想起了如眉,想起了如眉暖暖的手,想起了如眉银铃般的笑,想起了如眉唱过的一首歌:“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侯,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放学的路上,我好多次见到一个和如眉非常相像的女孩,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可等我急急追上去的时候,她又变得无影无踪了。回头去看,那个女孩却又站在那里凝望天空,空茫茫的眼睛里流淌着的是无尽的哀伤。

这样的幻觉一直无法消散,如眉席卷着我的心,不停地下沉下沉,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4

这个四月,灰蒙蒙的天空又下起了烟一样轻的雨。

那天清晨,枯燥的晨读过后,班主任走进教室介绍一位转学来的新同学,然后同学们用力鼓掌,有几个好事的男生还尖叫了几声。我正毫无反应地看着如眉写在我笔记本上的字发呆,突然就看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过来,在我身边嫣然坐下。

如眉,如眉你回来了吗?

我冲她喊着如眉的名字,女孩很友好地侧过头向我微笑,只是她并不是如眉。

我向他们大声抗议不要让别人坐如眉的座位,可是没有人理会我。

下课后,女孩推推我的手说,对不起,要不,我坐到旁边去吧。

不必了。我面无表情地走出教室。

5

那天班里组织春游,我原本是不想去的,但他们看我情绪低落,非要拉我一起去,也好,好久没有去过青秀山了,我也想去看看我和如眉刻在树上的字还在不在。

青秀山的桃花都开了,粉红的颜色连成了一片,我疑心如眉就躲藏在这桃林深处,独自向桃林走去。

远处,他们正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轮流着表演节目,有人大声叫喊,有人鼓掌,有人尖叫,但随着我愈走愈远,声音变得愈来愈小。

突然我听到隐隐约约地有人在唱着一首熟悉的歌:“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如眉,那是如眉吗?

歌声突然诡异地消失了。

我只看到桃花密密匝匝地开在我的头顶,天空只剩下了一丝光亮。桃林深处,隐约传来很轻微的叹息声,还夹杂着窸窸窣窣的流水声。

我遁声前去,看见有个白衣少女正在那里洗头,长长的头发在溪涧里如同一簇黑色的水藻在她白皙的纤指间来回舞蹈。

听到有声音,少女的身体站起来,但她的头却还在手中不停地揉搓。

如眉,是你吗?我大着胆子向她走过去。

少女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把头捧起来,缓缓地安到自己的脖子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脸孔,她用手撩了一下,发现头的前后安错了,于是她两只手用力拧了一下,她的头就前后调了个位置,然而长发还是遮住了脸,像一朵雨后野地里挺立的巨型蘑菇。

她的纤手撩起了前面的头发,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是的,那就是如眉。

如眉看着我,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她伸出手去试眼泪,眼珠竟随着夺眶而出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落在她的掌心,泪水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她把眼珠放回去,但是悲伤的眼泪又一次次地把眼珠冲了出来,这样放进去、冲出来、冲出来、放进去,来回反复,忧伤绵延。

我向如眉走过去,她伸出手来,可我什么也握不住,一切就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幻影,如眉轻烟一般从我的指间渺渺而去。

满地的粉色花瓣荡漾在水中,氤氲的香氛在我身边轻轻摩挲,一切仿似梦中。

我在溪涧边的青青草地上坐下来,看着潺潺而去的河水,忽然觉得,我的如眉,真的如流水般远去了。

6

恍恍惚惚间,突然听到许多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在找我了。我这才发现眼前的小溪从桃林深处穿越而过,茂密的桃林把它包围其中,一般人很难发现。

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然后又越来越远,我没有回答,我想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需要好好整理自己狼狈不堪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向我走近,然后我感觉到来人轻轻地坐到了我身边,我侧过脸,是那个新转学来的女生。我低下头,无动于衷,继续我与流水的对视。

她微笑着看我,然后伸出手:你好,我叫小雨。

哦,我头也不抬:四毛。

我知道你的名字。她看着我笑了,银铃般的笑声让我误以为身边的就是如眉。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只有桃花在我们面前朵朵随风飘落,热热闹闹地落到溪涧里,像一只只小船承载着满满的梦想飘然而去。

然后她摘了一枚草叶,嘀嘀嘀地吹起来,清脆悠远的声音回荡在桃林里,那是一首什么歌呢,如此熟悉的旋律……

如眉,真的是如眉吗?我抓住她的手,我听出来了,那首歌正是如眉最喜欢唱的《天黑黑》。

她笑,我是小雨啊。

那么,刚才唱《天黑黑》的也是你么?

是啊,我刚才被他们罚唱歌来着。

哦,我松开手,有点尴尬地低下头。

你看,那棵桃树上刻着字呢。小雨兴奋地叫道。

我抬起头,果然,桃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两行字:四毛是大笨猪,如眉是小笨猪。上面的一行比较纤细,是如眉用小刀刻的,下面的一行粗犷潦草,是我用石头刻上去的。

可是我记得我和如眉刻字的桃树并不是在这个地方的啊。我有点惊讶。

其实只要你心里面想到它,它就一定会出现的。小雨微笑,你看……

我顺着小雨手指的方向,果真看到了每一棵桃树上都刻着两行熟悉的字,仿佛我和如眉正在桃林里追逐,如眉说我是大笨猪,我追着如眉说她是小笨猪……

可是当我走到桃树跟前的时候,却发现桃树上的字突然消失殆尽,原来一切都只是幻觉。

即使她不是如眉,至少是个小巫女。

我想她也许能帮我找回如眉。

7

当我和小雨走出桃林的时候,这才发现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我们拾了很多差不多大小的石子,然后走几步就扔几颗,这样就知道哪条路已经走过,哪条路没有走过。可是到了最后,也不知道到底绕了多少圈,却发现我们又回到了那条落满了桃花的溪涧旁边,我们扔的那些石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在身后发着白幽幽的光,如同一个个森森的小坟茔,我甚至能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啜泣声。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我突然想起了小雨帮我看到树上刻字的事:小雨,你不是说只要心里面想着一件事,就一定可以实现的吗?那么只要我们一心想着走出桃林,那么我们不也就真的可以走出去了吗?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小雨兴奋地跳起来。

凭着这样的一个信念,我们走出了迷宫一样的桃林。当我们来到同学们集中的那个地方,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去了,只剩下一些果皮瓜子壳汽水罐在风中瑟瑟发抖。

随着天色渐晚,气温开始下降,我和小雨感觉到越来越冷。小雨说,试试看,说不定只要我们心里面感到温暖,身上也就不会感到寒冷了呢。

我按照小雨说的去做,果然感觉暖和了许多。为了能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赶回学校,我们跑起步来,还互相安慰:只要我们相信在天黑之前能回到学校,就一定能回到学校的。

我和小雨一前一后地跑着,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通过,四野安静得只听得见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黑漆漆的柏油路像一条懒洋洋的大蟒蛇盘曲在那里,小雨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跑,生怕什么时候蟒蛇一旦醒来,会把我们整个吞没。

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经过,我们就牵起手站在路中间拦截,可是汽车总会灵巧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黑得几乎与柏油公路融为一体的小汽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们面前。

回城里吗?车门打开,司机哑着声音说。他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汽车昏暗的灯光把他瘦小的身影勾勒出来,鬼魅一般。我们不禁打了个冷战,但是小雨腿上的伤让我们别无选择地上了车。

汽车缓缓上路,然后越开越快越开越快,我和小雨在车上左右颠簸,小雨的额头差点磕到座椅坚硬的靠背上。我大声地说,司机请你开慢点可以吗?

司机没有回答,只是让人毛骨悚然地冷笑了几声。

借着惨淡的车灯,我看到公路两旁呼啸而过的行道树突然之间全都张牙舞爪起来。小雨吓得躲到我怀里浑身发抖,我紧紧地握着小雨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

车灯突然间熄灭了,小雨颤抖着呼喊我的名字:四毛四毛!

我在这里,小雨,我在这里。

然后车灯重新亮了起来,奇怪的是司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看到汽车的方向盘还在左右移动,车速还在不停加快。

再往外看,却发现两旁的行道树已不再张牙舞爪,瞬间变成了一个个白衣少女,少女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起来,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如眉,真的是如眉!我大声叫喊起来:如眉,我知道是你,你可以来报复我,但是请你不要伤害小雨,她是无辜的……

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我牵着战战兢兢的小雨走下车,这才发现汽车已经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外。

如眉站在那里,很冷很冷地看着我们。

天空中飘起雨来,把如眉、小雨和我笼罩其中。

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松开小雨的手,我说,如眉,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如眉的泪滴出来,泪流满面,只是反反复复着一句话,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四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如眉冷冷地看着我,突然转过身一边唱歌一边盲无目的地向前走:“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黑……”如眉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突然想起前面就是一个刚刚施工挖出的几十米深的土坑,于是大声叫着如眉如眉停下来!可是如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在我要跑过去阻止如眉的时候,小雨拉住了我:四毛,不要过去,她会伤害你的……

我甩开了小雨的手,冲出去追赶如眉。眼看如眉就要被深坑吞没了,我扑了过去,终于抓住了如眉的手。

如眉的手冰冷冰冷的,但还是那么柔软,一如我第一次牵她手时的那种感觉。

如眉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整整三年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如眉美丽的笑。

我握紧了如眉的手,我说对不起,如眉,对不起……

如眉摇摇头,看着我灿烂地笑了。

然后如眉开始散发出迷人的星光,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消失。

我说如眉不要走,不要走……

如眉最后向我伸出右手,微笑着在我的右手上击了一掌。我记得的,这是我和如眉在一起时经常做的动作,意思是你一定行的!

如眉永远地消失了。

8

这个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

三年前,医生就诊断出我得了骨癌,生命只剩下了最后不多的日子,动手术只有百分之几的成功率。而如今,我不再害怕,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也会努力去争取,因为如眉说过,我一定行的!

在无氧病房,透着明亮的玻璃窗,我看到了小雨向我伸出右手,做了个要和我击掌的动作。我笑了。

窗外,下了一季的雨终于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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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半间屋
☆ 编辑点评 ☆
半间屋点评:

不错的文笔
不错的构思
不错的故事
可是,我不推荐
因为,我拿不准是否是原创。

文章评论共[4]个
连锋-评论

半间屋编辑: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文章,不晓得如何就被怀疑为非原创作品了,
我谨以我的人格保证,这绝对是我最新完成的灵异小说,
我想您大概是同时审核了另外一篇《在屋顶上唱歌》,觉得两篇文章风格迥异,有点奇怪罢,
于是在两篇文章点评里留下了让人纳闷的点评文字at:2004年03月14日 中午1:27

连锋-评论

后者甚至写道“的确是散文,好散的‘散文’” 
这样不礼貌的文字,我想作为一个写文字之人,最重要的莫过于一生的清誉与得到他人的肯定了,
而贵编辑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新人,是否有点偏颇?at:2004年03月14日 中午1:28

连锋-评论

我目前固定为《白桦林》《少男少女》《青少年文学》等刊物写稿,正在努力尝试的各种不同的风格,
至于那篇被您不屑一顾的《在屋顶上唱歌》已经发表在2004年第二期的《白桦林》。
——希望阁下对此事作出解释。at:2004年03月14日 中午1:28

蝴蝶儿-评论

这篇文章写得不错,阿锋,我知道,我也肯定是你的原创。因为你的大部分文章我都有看过,而且以你喜欢恶作剧的顽皮个性,就是这样赚取别人的眼泪。确实,你总是能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风格,超乎我们意料的故事。at:2004年10月22日 下午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