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自 性 在 旋 律 中 复 萌
——我看村人扭秧歌
转运来
一
我原本以为,扭秧歌是人高兴之后的一种举动,在铿铿锵锵滴滴答答的锣鼓唢呐声中,舞动起彩扇和彩绸,脸上绽放出妩媚的笑容,那积聚在心头的难以遏制的喜悦就释放出来。释放之后,人群里就形成了一种喜庆欢乐的别样气场,这气场感染着天地万物,于是,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就涨满了喜庆与欢乐……
实则不然。我观赏完一场村人晚饭后的秧歌,就完全否定了自己对秧歌的固有成见!不对啊,人在欢乐时可以扭秧歌,人在没有欢乐时也完全可以在旋律的感召下汇入那种展现自身的浪潮里。由此,一个叫做真如的概念立时跳入我的脑际!是的,真如自性!在人性的隐秘深处,有一种叫做真如自性的东西存在着,什么是真如自性呢?也就是佛性。真如就是念的本体,而念就是真如的运用。真如是你自己的本性,而自己本性是清清净净,无所染的。由于生活尘埃长期的侵蚀,人的真如自性都蒙受了程度不同的创伤,这时,在一种氛围之下,有一种旋律感召,人的真如自性就极易在心中复萌!
是的,使我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村庄的村人也居然热衷起秧歌来!这是一座怎样的村庄呢?这里村部荒芜、债台高筑、道路凸凹、垃圾遍地。然而,时代并没有因此而停留,村人并没有因此而愁苦。这里依然是日出日落,依然是一日三餐!在全国休闲人群的秧歌浪潮里,这里的村人也扭动起追求美好的腰肢!
似乎应该从旋律说起吧!当那种能牵动手足、节奏感极强的锣鼓唢呐声响起的时候,村人们就身不由己的走出了家门!这时,村中广场上吊起一盏白炙灯来,这灯光与天边的月色遥相辉映,脉脉含情中,两种亮色在进行着某种领悟的对话。旋律激昂,灯光摇曳,人们还羞于入场。我看到,这是一种爆发之前的矜持、决堤之前的宁静!只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第一个进入场地的是村里孀居的女人!她四十几岁年纪,丰腴健壮,当她摇起粉红色扇面的时候,脸上也宛如绽开了一朵粉红色桃花!她的脚步刚刚融入旋律,又一个血栓病人摇扇入场了!他的步履有些倾斜,然而脸上的微笑却十分灿烂!这时锣鼓激越,唢呐高昂!一个恍如天降的秧歌队伍迅速集结着!
粉红色的、翠绿色的扇面上下摇动,宛如几十只翩翩飞舞的彩色蝴蝶!蓦然间,我看不见这个彩色的形体队伍了,我只看见那千万种郁闷在尽情释放,千万种向往在尽情表达!在彩扇的摇摆中,有许多这样的字眼在尽情迸发:我本来很美,你看我美吗?我本来很浪,你看我浪吗?我本来很善良,我本来很纯净,我追求幸福,我追求美好……在这些形体舞动和笑容的绽放中,那许多表达都以本来为依托啊!是的,旋律催发了许多本来面目!你看,一个十分瘦弱、十分腼腆的中年男人下场了!他的舞步有些慌乱,他把汗渍渍衣衫搭在肩上,踉跄的、艰难的追赶着秧歌的旋律!这种真诚的、执着的对郁闷的释放立时引起全场的一片喝彩声!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一个酒鬼也挥扇起舞了!酒鬼是村里的著名人物,他每天除了在各户蹭酒,每喝必醉之外,基本上已经放逐了自己的灵魂!是这旋律的巨大拉动力,才扯断了他与酒精的牢固胶着!在锣鼓唢呐的和谐乐章里,我的目光在瘦弱人和酒鬼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是啊,瘦弱人在舞步里寻找心中的本色,酒鬼更是在本色的驱动下来抖落满身的沉迷……
月上中天的时候,也正是秧歌酣畅的时候。在这种情感挥洒的场景中,我看到了每一个生命体的七色光环。
二
如果对乡村秧歌做一番理论描述的话,那么,它的原生态特征是显而易见的。所谓原生态特征,就是农人们在劳作之余释放郁闷、释放激情、释放渴望、释放美好的一种潜意识动作。这种潜意识动作也完全可以理解为那种清清净净无所染的真如本性。旋律感召了这种真如本性后,我们被告知,人性的本来面貌是那么纯真,那么美好。
我们还是来看一下这位孀居多年的女人吧!在她的轻盈步履中,那些往日的愁苦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一个人支撑着那个孤寂的日子,春种秋收,求亲靠友,空房冷寂,形影相吊。寡妇门前是非多,男人要和她保持距离,她对男人也要长存戒心。可以想见,这样一株不得绽绿的生命之树该是何等压抑。平日里,她的眉宇间经常呈现一个充满愁苦的沟壑,今夜间,她的自性显露了,她的步履很轻,她的微笑很媚!她在传达这样的心声:我没有男人,我却渴望爱情;我命运多舛,我却渴望美好!
在秧歌旋律的陶冶下,血栓患者忘记了他的病残之身,瘦弱男人在追逐强健,嗜酒之人在酒精的麻醉下苏醒过来,回归了那种纯情……
夜阑更深,锣鼓声震落了许多星辰。在十分协调的形体动作中,我看到了人融入旋律后的忘我与痴情。如果扭秧歌的人是传达美好的主体,那么,这种传达只有与接受主体产生共鸣后才能出现那种喜庆的气场。此时的接受主体又是怎样的情形呢?作为看秧歌的接受主体已经完全溶入扭秧歌的一招一式之中了!老头们张开的嘴巴忘记了合拢,眼角边的浑浊泪花在缓缓流下;老太太们拄着拐杖斜倚在墙角处,她们茫然的猜测着这些秧歌狂人到底喜从何来!不觉间,几个六七岁的孩子走进了大人的行列,孩子们稚嫩的脚步格外引人,我从那纯真的眼神和舒缓的摇扇里读到了些许的悲凉:福祉啊福祉,大人们求你不得,我也来求你好吗?
看吧看吧!锣鼓激越,喇叭高扬!一个刑满释放的男人走进了秧歌队伍,一个常年混迹于麻坛的赌徒走进了秧歌队伍!在这一湾翻滚着红波绿浪的潮水里,囚徒与赌徒的脚步格外轻盈浪漫!他们翻飞的扇子、高抬的鞋底都向人们表达了这样的心声:我何尝不懂得美好啊?只是后天的恶习把我们打入了另类,大家不要藐视我,我的自性和你们一样纯真透明!
在旋律规范的脚步中,在美神引领的队伍里,人们似乎忘记了各自的尘俗类别,大家都是美好的追逐者;人们忘记了各自的尘俗踪迹,大家都是纯真的崇拜者!让我们共同用充满魅力的笑脸,用翻转的手腕来祈祷明天的安康吧!
三
秧歌正酣处,谁都不会想到又来了一位怎样的不速之客!是的,这是一位真正的不速之客——一位年近六旬、满脸污渍的疯人!这位尽人皆知的精神病人不知家在何方,姓甚名谁,更不知何年飘零至此。人们只知道他经常在这一带辗转逗留——饿了就沿街乞讨,渴了就乱饮污水。他在柴火堆里,在山神庙里蜷缩借宿,是这一带百无聊赖的多余的人。就是这个疯人也在秧歌旋律中迈开了追逐美好的脚步,然而,他却是个赤脚舞者,他的两只破鞋不知在何时从脚上脱落。谁都不会想到,他是一个十分娴熟的秧歌队员,他的脚步、手腕都表现出超越常人的美妙隽咏,或许是因为如此吧,秧歌队的容量就显得十分博大,十分恢宏!由此,世俗中的身份、等级、类别淡出了,他们不仅仅是社会的人,更是自然的人,天籁的人。而首先应该是天籁的人。造物主用绝伦的手艺缔造了这些绝伦的生命,他们每个人都在追求美好。只是由于手法、途径的不尽相同而产生了境遇的万千错落。实在应该感谢秧歌旋律的强力感召,使各色人等抖落了满身的生活尘埃。
好好扭吧!孀居的女人、血栓患者、酒鬼、赌徒、刑满的犯人、疯子……你们身上蒙受了太多的生活尘埃,如果你们停下脚步来,这种刚刚浮现的真如自性能否被再度掩埋呢?扭常了,尘埃就会变薄,变脆,最后化作轻烟一缕。这是我的祝福,也是大家的期盼。
秧歌队自然以正常的村人居多,我们却在这些另类中看到了生命的奇妙、人性的美好。是的,生活给每个人的心灵都镌刻了风痕霜迹,遭遇给每个人的自性都蒙上了污渍尘埃,就如同春色给萌发创造了契机一样,旋律也会为真如引领回归。我们在乡村秧歌的扭动中,领略了人性深处的天籁之音!
2008-8-29
于丁香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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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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