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夜深了,所有的光明都消失遗尽,整个校园死一般的沉静,静的让人感到空虚,感到害怕。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好象要被黑夜吞噬。他把双手举过头顶,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觉得这双手也不属于自己了。他心里默想着。
“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干什么,这般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的好。别人为什么活着,我管不着,可我为什么活着。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我对这个世界也无关重要。”
他想着想着,泪水就禁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他从枕头底下拿出母亲的照片,想看看母亲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见。这张黑白照片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他在记忆里搜索着母亲的样子。
“妈,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你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承受别人的鄙视么?就算你生下我没有错,可你为什么给了我这样一副尊容,忍受别人的嘲笑。我不需要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但起码不要这般矮小还驼着背,让我在世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爸,你也有责任,为什么我们家就那么穷,让我在别人面前感到自卑,我这副寒酸的样子,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别人可以穿名牌,吃香的喝辣的,可我只能在幻想里奢侈。”
“我为什么又要上大学,我这不是作贱自己么?同学友谊,朋友友情,情人爱情,我什么都没有,大学是我该来的地方么?我这是何苦,来这里受罪。”
正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上铺的人突然说起了梦话:
“娜娜,想死我了,快来让我亲一个。”
他妈的,不知道老子正伤心吗?贱胚子,在梦里你也不把我当人看,拿我当木头,你不就是有个女朋友吗?你神气什么。
他独自悲伤了好一阵子以后,把母亲的照片放回了枕头底下,顺手拿起了普希金诗集,在黑夜里把书翻的嗖嗖响,在心里诵读普希金的诗。
多幸福呵,敢于大胆的承认,
自己正处于热恋之中;
未来如何,命运未卜,
隐隐的希望却把他爱抚;
但是,在我的凄苦生涯中,
却没有领略过偷欢的情趣;
早开的希望的花朵凋谢了:
生命之花被折磨的憔悴!
青春忧伤地从眼前飞逝,
生活的玫瑰也将一起枯萎。
但是被爱情遗忘的我
却永不忘为爱情而流泪。
㈡
早晨的阳光格外温柔,像少女的情怀。他把书夹在腋下,走在所有人的后面,低着头,向教室走出。他来到教室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把书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像是给他特设的,从来没有人和他争抢,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习惯了,如果有一天这个位上突然有人坐着,他不得不坐在别处,他会不习惯的,还会很不高兴,在心里咒骂坐了他位置的人,出门被车撞死。他们班共有五十一个人,别人都是两两坐在一起,他只能一个人独享清静。同学们都不理会他的存在,老师上课也不会往他身上看看,他完全与世隔绝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局外人。
每次去饭堂吃饭他都很头痛,他害怕一个人独自坐着吃,饭堂里人那么多,大伙都是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吃,还有说有笑的,可他只能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背对着所有的人,一个人偷偷地吃,吃完了就迅速离开,怕别人嘲笑他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每当别人的余光向他这边飘来,他就浑身发抖,头发都好像向上窜起,就无论如何也吃不进去了。
他每次走路的时候,还害怕后面有人跟着,害怕别人看见他的驼背,害怕别人看到他正值青春年少却佝偻的身体,所以他总是时不时转过头来看身后有没有人。
校门外有一家烧饼店,店名叫“武大郎烧饼”,每次他从店前经过的时候总是感觉到呼吸困难,他对“武大郎”三个字特别敏感,不敢去看它,但是他又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抬头去瞧那三个字,“郎”字才看了一半,他就跟做贼似的,就把头狠狠的低下了,然后又左瞧瞧右瞅瞅,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他害怕别人看到他,联想起武大郎。当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又嘲笑自己。
“你还不如武大郎呢?他身材虽和你一般高低,可人家不驼背,还有一个‘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的娘子。”
“你武大戴绿帽子,那是合情合理的,潘金莲有那资本。再说,红杏出墙算什么,如果潘金莲生活在现在,还会有那么多人大惊小怪么?如今的社会,在大街上随便找些女人,都比不及潘金莲。谁还敢保证他的爱情忠贞不渝。”
想到这里,他隐隐约约看见武大郎挑着担子,朝他走来,口中骂道:
“狗娘养的,连你这个杂毛也拿老子开涮,还为那y*妇开脱,看老子如何收拾你。”
他恍惚看见武大郎放下担子,抽出扁担,双手握住,举在头顶,恶狠狠的向自己的脑袋劈来。他一看阵势不妙,撒腿就跑,也不管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了,他跑的飞快,只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声,随后就是一通叫骂:
“你不想活了,找死啊!跑那么快。”
他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待心跳恢复正常以后,他拿出英语课本看。
out of the day and night,
a joy has taken flight,
fresh spring,and summer ,and winter hoar,
more my faint hear with grief,but with delight,
no more——o never more!
他觉得没有意思就把英语课本放下,又拿起了普希金的诗集读。
……
我独自一个人走进幽深的闺房……
亚美尼亚人吻着不忠的姑娘。
只觉得天昏地暗,宝剑有声……
那恶棍还来不及中断一吻。
我久久践踏着无头的人尸,
白了脸,默默地向姑娘注视。
我记得声声哀告……鲜血直涌……
唉,死了希腊姑娘,毁了爱情!
我从她头上摘下黑色披巾,
无言地把血污的宝剑擦净。
我的奴仆趁着那夜色正浓,
将两具人尸抛进多瑙河中。
从此我不再吻迷人的眼睛,
从此我不再有夜晚的欢情。
我狂人似的望着黑色披巾,
悲哀撕扯着我的冰冷的心。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如常,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好象连虫豸也没有,或许是躲起来了。他把目光又放在了诗集上。
……
幸福早已与我无缘,
而当我再次把幸福得到,
又不由地暗暗为忧思所苦恼,
我担心:凡可爱的都不可靠。
太阳正在下山,夕阳烧红了天边的晚霞,晚霞映红了他的脸。远出的水面上闪烁着一片巨大的金色亮光,一直展伸到无限的天边,天空像是烧着了似的。风轻轻的吹过,把他稀少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他看着眼前的情景,更加对生活心灰意冷,不由得泪水就流了出来,他自言自语道:
“我承受着世间的冷,生活的凄苦将我的心撕痛。谁会用双手接住从我眼角滚落的泪,谁会用爱托起我沉沦的情。不会,不会,没有人对我献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我只能一个人走进荒野的坟墓。”
㈢
他的家乡在黄土高原上一个无人问津的山沟里。母亲生下他不久就去逝了,他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母亲只留给他一张黑白照片,父亲告诉他照片上的人就是他的母亲,所以这张照片是母亲在他心里存活着的唯一证据。他很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走的,可每次问父亲,父亲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一脸的无奈,说:“都怪我没用。”除了这句话,父亲什么也不说。他从小就很自闭,不愿与人交往,怕别人笑话他没有娘。父亲很老实,一锥子也扎不出个声来。他还有一个哥哥,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着媳妇,他姑倒是介绍过一个寡妇给他哥。他还记得相亲的那一天,为了迎接未来的嫂子,他第一次一本正经地洗了一回澡,还把衣服也洗了,干干净净地穿在身上。他兴奋的头一天晚上一夜没有睡,两只眼睛睁得雪亮雪亮的,他还偷头地欢笑过好几次,像是他要娶媳妇一样。可人家去他家走了一回就完事了,不肯嫁到他们家里来。听说是嫌他们家太穷,还三个光棍,他还听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嫌他哥有他这么一个又矮又驼背的弟弟,他横着就来了气,便破口大骂:“操他妈的臭寡妇,老子矮小驼背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又不和老子结婚,和我过日子,嫌弃我。呸,王八蛋。”但他心里却十分难过,鸭子还没来得及煮就飞了,他心里不止一次埋怨自己,都怪自己,害的哥哥找不着媳妇。
他小学初中学得特别好,高中也不例外,所以理所当然的考上了大学,以前由于他学习好,学校把学费都给他免了,生活费时常由姑姑接济。现在国家政策好了,考上大学以后他就申请助学贷款交了学费。可他还是不能和别的同学一样,他手里的钱总是少的可怜,让他在别人面前更直不起腰。
他在校园里最见不得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拉着手一起走,或是抱着坐在一起,他看到别人不脸红,自己到先脸红了。他更听不得那些男女的对话,简直幼稚的笑死人了,亏他们还说的津津有味,也不害臊那么恶心的话也说的出口,让人听了想吐。可是他每到一处,每看见一对男女说话,他就猫着腰,竖起耳朵,仔细,认真地听那些幼稚恶心的话。只有这时,他才可以完全忘记自己的穷酸,忘记自己矮小驼背的身体。
一日,他在校园的小径上遇到了他高中时的同学,别人长得人高马大,走起路来堂堂正正,他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别人,心里骂道:
“你不就是长得体面,钞票多一些么?就不认人了,你算什么东西,一年之内换了四个女朋友,有人养没人教的杂种,总有一天我会左搂一个右抱一个,理直气壮走到你面前,用钞票砸死你。”
㈣
这几天的天气特别糟糕,漫天的黄沙肆无忌惮地飞舞,天空浑浊不清,他的心情也坏透了,哎!他的心情好象从来都没有好过。一早起来,他没有去上课,带着普希金诗集,走出了校门,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小山的山顶上,把普希金诗集打开。
……
爱情,爱情,
我祈求你:
把我的梦境
再给我一次
让我再次陶醉
直至晨光熹微,
请赐我一死,
趁我还在熟睡。
看完了他有翻了一页,继续看。
啊,友谊!请快快把我忘记;
我默默地服从着自己的遭遇,
丢开我,让我忍受心灵的痛苦,
丢开我,让我承受荒漠和眼泪。
他把买来的酒放在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和打火机,在浑浊的空气了点燃了一支烟。他从来都没有抽过烟,今天是第一次抽的第一根烟,以前看着别人抽烟,他多么希望那蓝蓝的烟雾是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的。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尝了,今天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他就是想抽了,也该阔绰一回了。烟雾把他呛的直咳嗽,但他还是拼命地吸,感觉很过瘾,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好象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又把酒瓶打开,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又开始抽烟,他看着烟雾慢慢飘过自己的头顶,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感觉到自己也和烟雾一样在消失。他突然想起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一段话:
“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总是像一张草图。但‘草图’这个词还不确切,因为一张草图是某件事物的雏形,比如一幅画的草稿,而我们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它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
夜深了,风停了,沙子也不漫天飞舞了,天空也不那么浑浊了,黑夜的天空比白天的天空要更加深邃,更加宏厚。他醉了躺在山顶上,眼睛睁着,看天空中瘦小的星星,星星调皮地向他眨眼睛,他用嘲弄的口吻骂道:
“你这个见不得光明的贱东西,连你也敢给我冷眼,敢看不起我,你等着,我一定会挖了你的眼珠子,当球踢。”
他又把目光移到了月亮上,月亮被浮云遮去了半边脸,羞涩地挂在半空,他自言自语道:
“嫦娥姑娘,你那么孤独,总不会也嫌弃我吧!你不用害怕孤单了,我这就来陪你。”
夜风吹过山顶,他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远处的人世,然后又似笑非笑地躺下。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一个影子对他说: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课,有人去山顶上找他,只看见一只空酒瓶和一个空烟盒还有一些烟头。他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
有人说,他失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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