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亚热带的寒冬,江面上明镜亮澈,水流平缓荡漾着,偶尔卷起的漩涡宛如徐娘半老的皱纹,已经衰老的开始。一艘庞大沉重的货运船伏骥行驶,糟蹋了江面,也拖跨自己。轰隆隆的马达声宏亮浑重地宣布自己的到来。江中的水浪分别向两岸带着节奏拍打、冲洗岸边洞穴里的螃蟹。
江边两排年久古稀的榕树根须深盘缠在泥土中生长,粗长挺拔的胡须俨然成为中流底柱。冬季它的叶子依然茂盛绿翠,一阵寒风吹过,纠缠在根枝的落叶刮响地面,声音断肠。
一对男女倚在江边护拦,男人搂住女人的腰,贴近脸庞,恩恩爱爱对着镜头微笑,尽量展示情投意合让人捕捉。女人身穿一件浅绿羽绒服,围着条蓝围巾,毛茸茸围巾的细毛宛若蒸发的冒腾腾的仙气。男人衣冠整洁,笔挺的身子儒雅横溢,面部轮廓分明,相貌轩昂。
男人神态自如搂着身边的爱人,内心丰富的情感经历使他在拍摄爱情留念的镁光灯下处之泰然,脸上掠过隐晦的笑容难以判断是在感激此刻的美满还是惦记其它的约会。他黑色皮衣遮掩了那颗用情不专的心脏。
女人拘束,僵硬。眼神似乎诸多不适,被男人搂住腰际仿佛触犯了道德的诫条,心情紧张,呆滞。一张长满色斑又略胖的脸旦怔怔对着镜头,相信她的微笑是在别人三令五申的气恼要求下生硬挤出的,她如刚涉世的婴儿,表情千篇一律的怵憷。她挽着个蛇皮灰色的长带手袋,长长的挽带盘旋在胸前宛若战场上威武勇猛的战士,一袋弹药让敌人胁肩累足。她左手按着手袋,担心眨眼间它不见踪迹,眼角里保留慎始至终的警惕。右手紧扯着男人的衣袖。
一个成熟老练的男人与一个俗气闭塞的女人恩恩爱爱对着镜头拍下感情尚固的照片。
貌寝的女人用粗萤的手编织一条束缚的绳索,扭捏加紧,试图让男人身陷其中,并不在意牵扯的权力落在谁手,两断沦陷的俘虏只要是自己和他。别挣脱,别逃离,别用谋取安逸生活的精力来锯断两人当初信誓旦旦梆下的结。那条编织的绳索就是一条实施绞刑的工具,一旦失去平衡,一端的人将被勒死。
二
亚热带的寒冬,江面上明镜亮澈,水流平缓荡漾着,偶尔卷起的漩涡宛如徐娘半老的皱纹,已经衰老的开始。一艘庞大沉重的货运船伏骥行驶,糟蹋了江面,也拖跨自己。轰隆隆的马达声宏亮浑重地宣布自己的到来。江中的水浪分别向两岸带着节奏拍打、冲洗岸边洞穴里的螃蟹。江边两排年久古稀的榕树根须深盘缠在泥土中生长,粗长挺拔的胡须俨然成为中流底柱。冬季它的叶子依然茂盛绿翠,一阵寒风吹过,纠缠在根枝的落叶刮响地面,声音断肠。
一对男女倚在江边护拦,男人搂住女人的腰,贴近脸庞,恩恩爱爱对着镜头微笑,尽量展示情投意合让人捕捉。女人身穿一件浅绿羽绒服,围着条蓝围巾,毛茸茸围巾的细毛宛若蒸发的冒腾腾的仙气。男人衣冠整洁,笔挺的身子儒雅横溢,面部轮廓分明,相貌轩昂。
一个女人倚在江边护拦,男人正转身离去,貌合神离。女人的微笑收敛,男人侧着脸从她跟前经过,这一幕意外地被捕捉了。
三
青砖墙,瓦片屋。屋檐上两条彩绘的龙凤争着一颗明珠,屋檐宛如一道半弯的明月,雨水流淌过一道圆弧后才往下滴,屋脊与墙交汇处上描绘许多吉祥的灵物活龙活现,栩栩如生,是勤奋人们的智慧结晶。它们寓示平安,丰收。首先在砖头上抹一层白泥油,平铺光滑后再在白泥油草绘图案,经过专心细致修改之后方才图上颜色,每种颜色代表不同的愿望。颜色均选吉利的青、红、黄三种。战战兢兢地向神灵祈求平安健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辛勤劳动者最朴实原始的许愿方式。龙头金碧辉煌,龙身上每个部位刻画都细微传神,鳞片清晰可见,充满神韵和生命力。凤苍劲有力,精神炯炯,双目明亮撼人,在江海翻江倒海,气势磅礴。一幅保家安园图画尽收眼底,和龙组成“龙风吐珠”青砖用深潭里的冷泥烧成,颜色青灰,坚硬无比。烧砖的窑子像个大烟囱,不高不矮,四五米左右,烧砖时冒出大量的浓烟呛人直流泪。屋顶的瓦片常年被雨水浸淫,长满绿茸茸的苔藓。三、四月阴阴凉凉,一旦下雨冷萧萧的风从缝隙钻进,屋顶中间有条大梁,用瓦片镶在小梁分别向两边铺开,瓦片的放置非常考究的,阳光可以从缝隙中照进去,但雨水就偏偏不能渗进。
珍珠住的这条村里清一色的瓦片屋,屋子规划整齐得当,居高临下望去只见一望无尽的瓦砾,漆黑黑的一片宛如瓦片的海洋,人惊叹之余还会感到一阵阵晕眩。古老落后的村子有着鬼斧神工的格局气势。两屋空出的间隙是一条巷子。
珍珠脚踩木凳子伸手去拿墙壁上的木相架,凳子因地面不平整而摇晃竟然被她乱骂一通,她穿的橡胶鞋本身是容易打滑的,她牵强把有关的都狠骂一遍,说你是不是想摔死我呀,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无心无肉的都这么狠毒,那些有心有肺的都不知道要怎么样对我。珍珠的骂声响彻屋子。珍珠庸肿身材从木凳子上小心翼翼落到地面,地面还不如是泥地,因太多日积月累的田泥踩得严严实实,地面凸凹不平,像隆起的一座座圆润山丘。她摊在藤椅,脚伸到凳子垫着,用衣袖拭去相架镜面的灰尘,相架里面放着两着相,仅有的两张。是她与爱人数年前在江边照的,那年很冷,她穿了件浅绿色羽绒服,挽个长带手袋。那是她第一次到繁荣昌盛的城市。总共照了三张,本来是照一个的,阴差阳错被连拍了,第一张她与他摆好姿势的,微笑对着镜头,照完之后他就迈出脚步,谁知摄影师摁错键把这个姿势连拍了。第二张捕捉到她惊慌的一瞬间。第三张因为太离谱的表情而被她不知搁在何处。相架的红漆脱掉了,斑斑点点装帧着时代印记的锦合在岁月荏苒中淡化。玻璃镜沿着中心裂开,四分五裂。一片片粘着,宛如一滴水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一圈圈。
阳光从天井中进入,在天井栖息。沿着向南的门口直入,左右两侧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中央是个无瓦遮顶的天井,天井下用砖头围至半尺高以访雨水浸入。基围砖头被脚踏圆滑了,瘦骨嶙峋并排着。从天井再往里进是一个厅,厅堂两侧分别有房间。一把光束射过天窗落在珍珠貌寝的脸,光明如一个放大镜,将她脸上虽已暗淡的色斑公诸于世。
珍珠住的这条村子周围林立着箐林山丘,村民耕种为生,收割季节金灿烂的稻田美不胜收,丰收的喜悦,甘愿在田间欢快流着汗水。
闩着的木门被推开,“吱”一声聒耳噪音,被拘禁在屋里的自由随着豁然的光线而重新获得自由。清亮的光线甚至是有轮廓的,可以分清层次和颜色。木门像燕尾服,门底角被虫蛀和雨水刨成了圆形,有这一缺陷即使紧锁着门屋里仍然被窥视。
珍珠向天井看去,懒惰地收回目光继续小睡。冷漠的态度将开门的人拒之门外。她摊睡的藤椅脏得不像样子。
脚步向珍珠逼近。
“妈,我回来了。”
珍珠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眼珠都没有转动。刚开始珍珠冷漠,此刻仍然一样,她为一层厚厚的琐碎苦恼着,像油污粘在心头上,这样的内心所能挤出的温情是有限的。
他拿起山草粗杆扎成的扫把扫飘落在天井里几张零星的树叶,山草杆扫把粗疏,在铺满泥巴的砖头上刮出一道整齐的痕印。他勤恳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尽量想引起珍珠注意,他被珍珠漠不关心太久了。他希望娇柔喊母亲的名字,围在她身旁喧哗取宠建立巩固的疼爱关系,即使一点点关注。他见到母亲无动于衷,躺在藤椅懒洋洋小睡着。
屋外侧边白玉兰茂密的叶子压在他家屋脊顶,液汁翠绿欲滴,仿佛流出了瓦砾。他闻见早熟的花香芬芳浓郁,闻久了使人头晕。那年他父母几乎是张开手臂将他举到花朵上。
他拿起铁柴刀,解开捆着的干树枝放到石头砧板,又困难砍着柴。“妈,我砍好柴了。”他一把把再捆好背到厨房,未成熟的背脊背着沉重的柴枝,尖利柴屑刺疼他皮肤,长满尖刺的树枝臻于完美地压在他嫩肉上。
“妈,我上学了。”
“村子里的青砖屋于夜色里静谧了,黑色的帷幕徐徐降落。孱落的低瓦电灯泡是在帷幕中探出头的小丑,透过缝隙遗留光芒。
一团弱光在村子泥路飘忽,脚步磨蹭声低微隐约,路口竹林脆竹在晚风摇摆着,蚯蚓在夜里尽情欢叫。弦外之音在幽暗的村子格外凄厉。
一个男人手里握着电筒在青砖屋停下,站在石阶上左顾右盼一会,漆黑如墨的夜里仍然非常害怕有人发现他,他谨慎地照探邻居的动静后轻轻敲木门“珍珠,珍珠”。声音极其弱细。青砖屋这种古老的房子门口比墙凹一条石阶的距离,他就是隐没在门与墙的空间。
珍珠的屋子左边就是竹林子,再外左去是稻田了。竹林子突然一阵蛇虫鼠蚁的响声,他慌了,马上贴在木门屏息隐身,恨不得钻进屋里面去。竹林子跟着又传来风摇晃竹叶的沙沙声,时停时响。很久过后他才敢用电筒照向竹林子,见是夜里出没的蛇鼠之类,胆战心惊才平缓,惊出一身冷汗。他怕的是人,不是鬼怪。
“珍珠,珍珠”他叩门。
屋里边一盏煤油灯亮起,慢慢向门靠进,脚步萎缩。灯火通亮了天井。珍珠从门缝中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影子,脚趾燥裂了、露在被蛀过的门缝下。珍珠谨慎机敏与门外的人对话以确定他的身份。
“谁。”
“我呢!”
他急不可待,推松软木门。用电筒照自己的脸给珍珠认清。
她拔动门闩。娇怩柔情责怪。“谁不知是你呢。还照脸,你以为你很好看,你巴不得永远黑漆漆让人看不见你样子。”边说边拉他入屋,东张西望一番。迅速闩门。
微风差一点吹黑她手中煤油灯火苗。他被天井石阶绊住,差点摔在潮湿的砖头上,慌不择路,他马上跟着珍珠后面。
“你这废人,来这么多次还被绊”珍珠多少有点怜香惜玉。
从门口到她房间仿佛穿越了一条黑道。他夺过珍珠手上油灯放在床边凳子,催促着珍珠。他穿着硬胶鞋,脚趾一层厚厚泥垢,爆着裂缝。墙上映着他短平的头发,手叠在珍珠身上。三更时分的渴望灌满全身毛孔,墙壁的倒影里他们影子重叠晃悠。珍珠比他矮半个头,他弯着腰向珍珠如数家珍生硬诉说挂念。屋子鸦雀无声,影子来回走动。观之他们彼此情迷意乱的节拍,短时间冷静的机会微乎甚微。
珍珠撩起蚊帐,矮脚碌架床宽大舒适,被子铺在草席。鸳鸯枕整齐放在床头,珍珠名份上男人的气味即将褪化。
“我的自由地未耕,我这妇人没有力气耕地,我想去镇上买肥料,可交通又不便。一个人拉着沉重的肥那么困难”她观察他的反应。
他厚实。没有丝毫推辞借口。心中想溶化她的半推半就。厅堂左侧房间,孩子酣然大睡。
珍珠三更的爱一举两得。
天朦朦亮了,雾气衣裳渐渐褪色。珍珠送他。他匆匆忙忙消失在巷子。
珍珠今天起得特别早,给孩子煮了粥。对着灶头哼着仅记得几句歌词的曲子。这曲子与她无非常寻常寓意。沉溺喜悦的她反应慢了半拍。灶头沸腾蒸气推开了铝锅盖,溢出米水。她孩子起床了,揉着惺忪双眼走到天井。摇手摇式水泵抽水洗脸。
“妈,你这么早”他口里泡沫横飞。对母亲一个月之中必然有几天早起的异常习惯,平时要靠自己煮粥。
珍珠没回答。将锅里粥倒在盆中。她在天井石砧砍柴,非常卖力。村子里的人起得特别早,鸡啼第二遍就起床,荒落的村子使在这个时候热闹起来的,村里的大婶,阿姨,阿婆担着水桶结伴去菜地。菜地在村里规划好的临山空地上,每家每户得到的同样的几分地。她们经过珍珠门口邀她趁早去摘新鲜蔬菜。她们穿单一色劣布衣服,残旧褪色,农活密密麻麻,由朝忙到晚,始终由平庸沿着守旧思想继续踏着世俗、浅薄的道路。她们含辛茹苦抚养着几个孩子,也始终将最好的,力所能及的留给孩子。她们能在乏味的农活造欢乐气氛。
她们始终没有为一身新衣裳而强烈要求。
珍珠挑起两个水桶跟着他们去了,柴刀又没有摆好,飞射出的柴碎又没有扫。他收拾着烂摊子。
村子小伙伴结队专门来到他家。背着蓝色,红色的书包。他收拾昨晚做的功课,他们有的帮忙,有的在石阶上玩耍。他们常在山里、地里活动,皮肤黝黑健康。环境依山傍水,他们非常熟悉农村,林里,田里出现的玩意,掌握着鸟儿产卵,孵化,学飞的时间。春末是爬松树捉幼鸟的最好时期,幼鸟在树上还不会飞,老鸟又飞出去觅食了,他们似乎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偏偏对课堂不感兴趣,那里面谈及的事物离他们还非常遥远,夸夸其谈。他们七点半上课,不过每人起得很早,因为要走上一段很远的路。也是他们获得乐趣的地方,经在稻田,菜地,果园,还有溪流。有些游戏他们不厌其烦。
早上的天气不怎么和颜悦色。阴阴沉沉。快挤出雨水的气派。学生高声朗读课本时雨水如期而至。涮沥着窗子,有个别学生勇跃冲过去关窗,在枯燥无味课堂找到**机会。期待机会再来临。刚刚还聚精会神的学生纷纷侧头望去,玻璃上粘糊的雨水招引着无数眼球。他们单纯地预测这场雨水会带来什么乐趣。
下课铃未响,学校喧哗热闹起来,学生欢呼雀跃拎起书包冲出大门。仍未接到放水假通知的班级门口围着理直气壮的学生,他们告知同村伙伴的班主任学校紧急通知,等着伙伴一起回家。迫不得已的老师这个时候加紧布置家庭作业,嘱咐学生回家需注意的事项。不过无几个学生还留心去听的。
学校大门牌坊是用木搭的,梆着几根大杉木,中间横着个匾,匾上用枯遮叶档着。匾上铿锵有力写着校名。操场在学校外一块空地,用黄泥填平,压实。是一个操场了。体育设施简而化之,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篮球架,据说是当年学长打篮球赛赢回来的,输家学校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规范的篮球架。学生最感兴趣的活动是打乒乓球,几十人涌在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前,每轮一圈要等几十分钟,台脚下凹凸不平,下雨时俨然成了个池塘。
雨水潇洒下着,操场上迅速形成水洼。珍珠儿子一伙在牌坊下结聚着,他们全都没有带伞,不过并没有懊恼,其中还有人建议去捉从鱼塘冲出的鱼。
他们从学校冲回村子。男孩子脱下上衣赤膊拎着书包奔跑。好不容易跑回到村口麻竹林,这里聚集避雨的同村人,雨势细后有不少人顶着雨纷飞离开了。雨点绕开粗大泛黄的竹叶滴在地上,竹子与竹子吱吱作响。他们清点着损失,有几人相互帮忙拧着衣服。必须尽快风干,身湿湿回家是会被骂的。
雨停了,阳光很快猛烈烤着地面。对于这种变幻莫测的天气村民习惯了,这种雨在当地叫“日头雨”,先下雨然后出太阳。村里的寡老陈伯骑着那辆曾经风光无限的三十二寸自行车从村里经在村口,对着竹林下的小孩摇铃子,招引他们。赤膊瘦子的孩子们跃跃欲试想冲上自行车后座。陈伯叫了声珍珠的儿子,对他特别礼待。“你去镇上吗?”
“去。”
镇上可好玩了,他知道陈伯今天是去赶墟的,墟上人头涌动,货物琳琅满目。他所喜欢的玩具在墟上都能买到。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村里孩子都非常期待到墟上去。
村子石头砌的水渠离他们越来越远。水渠汹涌合流窜上基埂野花。到镇上这段路因雨水肆虐,泥路面泥泞泛滥,寸步难行。遇上水浸路况要推车子前进。
他来过很多次镇墟,对墟上环境颇为熟悉,因此陈伯就独立去办事,由他逛饱。墟上摆买很多让他按捺不住的玩具,小巧的卡通人物,逼真的恐龙模型。心动了,常年生长在沙漠的仙人掌对绿洲的葱郁地貌目不暇接。他穿着脏兮兮衣服,款式旧,布料快霉化了。挤在人烟稠密街道。他突然想到去姑姑家。到那里去探听父亲消息,村子与仿佛世隔绝的,信息传递靠镇上亲友。镇上街道年久古稀,一排整齐笔直瓦砖屋挨挤着,门前聚集商贩叫卖,摆放地方土特产,工艺品。竹篾筐,篮子,筛子,木犁。有江湖道士叫卖神奇膏药,自导自演一幕闹剧吸引行人,偏偏很多很围观,以学生居多,买药的倒少。他走上商铺前长长的瓦砾走廊,阴冷冷。过往人事变更,他记不下任何一张脸孔,如同一个闭塞的空瓶子始终保持瓶内的空洞。他知道,周围的世故、烦嚣都不适合自己。
他敲门。屋子右墙角挂着个残锈电表,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凄凉,黝黑的手臂在木门上无力敲叩。举棋不定,回音空洞无力。
门开了,光线争先恐后窜进屋里。他问开门人“姑,爸什么时候回来。”羞涩的声音。他有点害怕。想跑。
“怎么是你,你来镇上了。和谁来的。快进来”衣衫朴素的女人拉开门插。她非常意外,拉着他嘘寒问暖。
他很多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对他印象模糊,脑海记忆加起还不过回味一个午休。他对父亲的认识,事迹很多都是从别人口中获得。那些能够说出他父亲履历的人仿佛比他与父亲关系还亲密。自己更像个外人。
“姑,爸什么时候回”他愣着。坐在板凳上,双脚晃悠。“这么久还不回来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姑敷衍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
“妈也很想他的,整天都闷闷不乐。”
听到这话,他姑连话都不说了。塞给他很多好吃的。
“你自己走路来的吗?怎么好像淋湿了身”他想象着孩子一路上牵挂着父亲,一边被雨水淋。双亲健在却感不到关爱,坡上野花有蜜蜂相缠,他一个人在孤独无边的殷切苦念中越走越远。
“我是跟村里陈伯来的。我要回去了,不然就等不到他了”他思量,陷入犹豫不决。“妈这些天总是骂我。连我做对事都骂,总之她不以对错作为责骂理由,看她心情的。”他背着巨大心里压力,希望。糟糕状况到了无出可避田地才向姑姑诉说,幼稚心灵还处于强烈渴望家庭温馨时期却无人过问。一片冷漠遍布神经。
他姑抚着他平头,细硬短发如芒,刺入手心。心酸涌动。“姑会纠正你妈的,以后不会无端责骂你了。”
他怎么也不肯让姑姑送他回家,坚持要去等陈伯。拎着姑姑给他一大袋宝贝飞奔而去,回头看,依依惜别。不由自主的脚步走向险恶关口,长住龙潭虎穴。
时间不早,墟冷清了。热闹不过为一股乌合之众。人群散去,剩下些人忙着收拾卖不出去的土产。整街整墟杂乱无章。塑料袋如战场尸体暴晒街头。塑料袋存在的使命经已光荣完成,因此它现在存在毫无意义。如果不是时间流逝,世上没有累赘、痛苦和灾难。
拎着一大袋宝贝,里面有零食,玩具,有钱。他在别人铺子门口石阶,每次都是在这里等陈伯的。有时陈伯会在铺子里和一帮年纪相近的人拉家常,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往烟管塞烟丝,记忆犹新。铺子逗留商贩一个个散去,回各自归宿,一天辛勤劳累的收获,喜悦不言而喻的。他苦等,心急如焚,铺子的人并不知道他在等回家同伴也就没有理会他。
从镇上步行到村子最快也要个半小时,况且现在临近天黑时分,几缕早到的暗光懒散伸展。他开始埋怨陈伯到现在还不出现,会不会是他已经回去了?光阴将他想法围起来,只留出一个狭窄的口子给他作出判断。篡在衫袋的小拳头流汗了,恐慌的汗。
铺子亮起灯火,在街上遇不上一个熟人。他向陌路人求助登想法因陌生人的诚信难靠而终止。天暗蒙了,他身陷一片夜幕的沼泽中。他把陈伯当成一个最坏的人,今天所经历的或者是他处心积累,计划中的。他要把他遗弃在镇上。
铺子被他记住,难过的记忆比快乐的深刻,清晰。
他想去姑姑那过一晚,明天一早起早摸黑赶回学校。不过一想到母亲严厉的责罚不寒而栗,仅仅是想法都不能太久,被发现就麻烦了。孤苦伶仃上路了。夜色帷幕拉下,天喷雾气。他有点冷。一个韧在路走着,剥开胶纸,放糖果入口中。不是个滋味。殷切盼望过往车子有自己村的人,冲破空旷天幕的引擎声由远至近。车子声音像箭快从他身旁经过,未分清模样已经在视觉尽头。通往村子,一条泥路。拖拉机在村子进进出出,只有车辆两轮子的间距的可见路面,其余的路面长一层薄薄的蝴蝶草。他知道这条路又长有弯,自己宛如在海洋飘浮的船只,坚持方向,不知彼岸。路边蟋蟀“吱吱”,同情着他。高大黑幽的树无声晃动,排山倒海的恐惧袭击他皮肤,平时是乐园的林子反戈相向了,他记得那里面鸟羽毛彩丽,叫声动听,有鲜甜味美的野果子,绞尽脑汁也不想不到现在它阴阴森森,他感觉林子里有数之不尽双眼虎视自己,等着踏入它们的陷阱。他握紧拳头,保持意识冷静,清醒。
一声诡异的音可以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树枝弯垂落狭路两边,密密麻麻的尖叶片扎着穿着拖鞋的脚趾。他剩得一身怔怵,父母啊。母亲是在门口坐立不安等待自己消息吗?是不是已经拿着电筒动员全村走在对面路上呢。
实在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实在不知道惊慌了多少回合。回到村子里一片夜的安静,暗黄的灯泡溢出村口老龙眼树,委屈和怨气使他眼睛特别明犀,看见老龙眼树树皮龟裂的衣裳。村子里的老人已经睡觉了,村道也没有人过往。沉睡的人带着对明天展望而睡了,站着的人因粉碎从前的艰苦而失眠。
一个走失的孩子经过艰难险阻,跋山涉水回到家。
珍珠和陈伯眉来眼去,陈伯见到他,若无其事。片刻后才记起要惊喜。陈伯听他说完来胧去脉后把责任如期推在他身上。他没有争辩。
珍珠,若视无睹,回来跟失落都一样,无所谓。他面对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屋子里流出登光,如刀子刺着自己,被涡流卷走她也不难过。陈伯帮他拂尘,问他是不是滚下了山坡。珍珠对和陈伯交谈的兴趣远远大于他一路有镇上走到村子经历的兴趣。
珍珠继续和陈伯谈天说地,他就在门口灯火下站着,也不进屋去,期盼等珍珠停下话匣子说几声慰问。可怜巴巴,样子向珍珠心里的母爱乞讨。珍珠和陈伯说得眉飞色舞,偶尔谈起他也是被珍珠蔑视的份儿,贬他是不稂不莠料儿。
寂寞的夜,她不寂寞。
珍珠门前盏灯依然亮着,村子里没有路灯,靠每家每户檐下灯火无私奉献。村里青砖屋规划拥挤,村民用石条铺在巷子,屋与屋间有了条石板巷。一排青砖房子规规矩矩,睡着了。石条旮旯闪烁着珠片样光点,安份守纪的人家早早就作息了。
灯火旺盛。,那个人影偷偷摸摸出现了,正派禀禀敲着人家的门。
“珍珠。”
没有什么比妩媚春天情迷意乱的了。淅沥雨水,像阳光无处不在。沐浴着阳光的地面仿佛是被遗弃孤儿,向着注视自己的所有的神求助。
珍珠和村里妇女挑着水桶往菜地去。水桶其实是木桶,用线形流畅,质感坚硬的木板镶着,一个粗铁丝扎扎实实梆着,滴水不漏。她们谈说,菜、家畜的长势,她们有乐孜不倦兴趣。四周山坡连绵曲折,青山绿水,菜地正好空在中间,宽阔平整。春天的绿染了一座座山丘,从山上有溪流沿着萦绕曲线缓缓而流,水清甜冰凉。村里人在溪脚下挑水浇灌。
溪流宛如云雾萦绕着山,葱郁的树木密密麻麻,茂盛生长。气候和谐的春天,菜地的菜长势良好,一片生机。钉竹篾围着菜地,丝网串过竹篾,一堵篱笆墙隔开在空地,菜园觅食的鸡群。
妇女蹲在溪流大鹅卵石上洗着菜,桶装刚刚从地里摘的新鲜蔬菜。围在溪边洗菜是她们一贯以来的习惯,这个是七嘴八舌时候。平时内敛腼腆的女人话也会多,说三说四。她们挤在大石头上,有的占不到一个有利位置而懊恼,拼命往人堆里挤。
“珍珠,昨晚你家有失窃吗?”一个妇女一本正经说。
珍珠正经,一脸心虚看了看,很快回复了平静。继续洗菜。那妇女说昨晚看见一个人在她门前徘徊,还贴在门逢里探听几下,当准备大叫抓贼时他警觉逃走了。看见他两手空空,才没有惊动全村。
“你确定他只看了几眼就走了吗?你有看清楚他是谁吗?”珍珠迟钝地害怕了,手中的菜浸泡在水里,被水流冲走了。
气氛紧张,遇事生风的妇女们面面相觑,严肃了,催着她说下去。
没有看清,他熄了你家门前的灯。”那妇女也为当时不叫醒全村人围住他而感到后悔。
“吓死我了”珍珠缓了一口气。“你怎么不大叫呢?如果他当时爬进了屋你叫我怎么办?”
那妇人说了一大堆珍珠听不进去的话,竭力去取得别人的赞成。珍珠,心有余悸,庆幸。
“不会是我们村的人吧!”她又重申自己家一贫如洗,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太疑神疑鬼了。
“你老公怎么还不回来,好多年了。”不知是谁问的,但问得不合时宜。
珍珠带着孩子生活了好几年,老公一直都没有回过家,关于他详细状况的消息很少,仿佛他们不是夫妻,互不相关。珍珠一听到别人提起老公,他山之石的心酸。心中苦楚和疑虑难以道明。
妇女们洗带从家带来的衣服,调整蹲姿。围绕珍珠铺展讨论。几个活跃妇女为珍珠老公不回家想出了几个曲折风趣的猜想,满堂哄笑。珍珠也跟着笑,可以说她最为热烈,粗悍、野蛮,泼辣的她舀水泼洒别人。
“你怕不怕他不要你了?”
“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在外面成家了吧!”
“在外面应该有着落了,有点钱了。”
“或许吧。”
她们一连串的话,味儿使人难堪。珍珠那世俗的心田顷刻间火恼。束手无策。宛如一头被困的野兽,暂且冷静分清突围的方向,然后骁勇拼个鱼死网破。几年以来心中疑虑与它们的看法一致,个人见解成了大家认同的见解,珍珠在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时几乎让怀疑击跨,满脑胡思乱想是她不能再自如坚持下去。虽然性情耿直的她也掩饰内心因猜疑而带来的不良反应。
她突然站起,双手放在裤子上抹干手上的水,挑着水桶独自回去了。
珍珠对他忠诚的猜测开始强烈,他离开的这几年里还没有回来过,钱是托别人捎来的。义务的抚养不过是一层迷惑的烟雾,其中没有什么可以依信的,一旦绚丽褪尽,比抛弃更加惨烈。珍珠六神无主了,将怒气迁就在儿子身上,动则骂,在则打。珍珠家天井上传来一阵阵的凄惨哭声,声音无处可逃。他就更加莫名其妙地受训。巴掌掴在嫩的脸蛋上,通得不可言喻。他只怔怔看着眼前的珍珠,豆大眼泪徘徊在眼眶,皮里春秋要求知道这是为什么。内心暗里喊着妈妈。以为自己可怜懂事的样子能使她抱着自己痛哭。他几次胆大妄为地避开巴掌跺在门角,沉不作声看着她。视着母亲的巴掌何去何从。珍珠一头狠狠责骂着他一头为自己不能找带一个充足的理由证明他的错误而有所收敛。
珍珠也痛惜孩子,她的手无限忏悔招来跺在门角的孩子,扔掉棍子就是承认过分的最大表现。成人对孩子认错的言行中,不要以为能负荆请罪般严肃。孩子惊魂未定,恐惧于珍珠无事生非之余威。他又开始放声痛哭,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哭声尖锐悲赤。希望横唤醒谁。他不怕伙伴听到自己的哭声,不怕为日后给他们留下讥笑的把柄。
他看着屋顶瓦片上的白玉兰叶子,以前在树下偷偷许下的愿望,爬满了屋顶的叶子无能为力同情着他的遭遇。他心中对愿望能帮助自己的美好希冀彻底绝望。那些被寄予希望的愿望在自己受难时除了无影无踪和作壁上观之外还做过什么?
他在哭中希望,又在希望中绝望。绝望后有继续哭。
是从菜地里回来的邻居牵走了孩子的,有人对珍珠批评了几句。
平庸无志的妇人对爱情出轨的反应就是打闹和发泄,一群白鹤飞过屋顶。青砖墙,瓦片屋下的她被一层忧心覆盖着,压抑的力量将她旋转,分不清是非黑白,东西南北。
邻居给了孩子食物,哄停了他。虽然他是多么的懂事,有几次仍然强颜欢笑,邻居的笑容那般亲切,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而珍珠却像对别人孩子一样对待自己,好比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众人的关怀向导下重新树立对世界的信仰。
别人的接济是权宜的,会散去的,留下他又要扣凄凉渺小的身影又要扣响姑姑的木门。孩子主动要求邻居将他送到姑姑那里,他们思量了珍珠现在这个情绪和脾气,答应了。临走前向珍珠提了。孩子依依不舍地临走一转身,拉开的不止是更加僵持的距离。珍珠走到门口,他已经坐着车子远去。
那扇宽大的木门,墙壁上铝盒电表,安详宁静附着时间流逝,一双嫩小的手犹豫不决敲着潮湿的门叩,震动着。脆弱的门,潮湿的门,空洞的门成了他最平稳、理想、安逸的寄所,就连平时最不起眼的东西甚至可以成为他忠实可靠的朋友。临走前在邻居掩护下他拿了笔和纸,那时他必须要带走的物品。
他姑姑开了门,带他进屋。从带他来的人口中得知事情的始末,然后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接近他,尊敬,客套谢过了把他送来的村里人。他姑姑深知要尊重和试图抹平一个受尽家庭纷争、创伤孩子的阴影就是尽量避免提及其中有关的一切,他成了一个支离破碎、饱受家庭破碎纷扰的人,浑身戴着淤肿和泪泉,一旦坚韧的阀门被触碰就会伤心得无法收拾。
他听话坐在沙发上,和在珍珠面前一样听话。
他姑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痛看着他身上每条淤痕,抽打在自己身上的痛和难过,触目惊心。她怜惜抚摸他的手臂,红肿的鞭痕清晰,多,大,有的流着血水。宛如个懂事的孩子探出半个头注视施暴者的神色。他乖巧,在长板木沙发紧紧捏着手指,心中的委屈渴望得到同情的意愿愈强愈烈,低着头不敢看姑姑,那怕是善良。仁厚的姑姑的眼神。他认为今天的遭遇在所有人的眼里都会招来冷眼,讥笑。世界充满歧视,外表仁义、贤良、博爱的绅士也一样无时无刻,不由自主地歧视别人,变幻莫测的内心很难对一个弱小可怜的人长久地给予同情。他心不在焉拿过沙发几张旧报纸,以他喜好和年龄很难让人赞成他注意的焦点是报纸重墨浓彩报道会议的主题上。他想尽办法骗惑姑姑,使她相信自己是平静的,不要以怜悯的目光看待,要伪装无比的坚强,虽然有可能随时会情不自禁流下缺乏宠爱的眼泪。
姑姑递给他平时能俘虏他的零食,合时合宜挨在他身旁,模仿他伙伴的语气。姑姑把自己当作他的朋友一样去哄他。没有用长辈的身份勒令强迫,不理实情真相就煞有介事使用尊长的威严,这样会把童真的心曲折了。人的援助和救济及时出现能是世界美好,但蕴藏着善意的心去救援别人的时候,说明世上某些人正在受难,仁义,支援的出现时折射出了灾难的发生,竟然没有一个理想的国度,可以只看烟火的璀璨却不用收拾散场后的冷烟。他没有接过姑姑的糕点,它的味道还是以前的可口。堆积满腔苦水的心头上此时似乎需要隔绝,香甜的糕点是绝对做不到美化心情的作用。
“姑,妈不要我了”镇定了一阵,语调清晰,隐约一绺抱怨。在沙发悠然摇晃着脚,双手垂直垫着大腿,给人惊鸿一督的坚强和自然。凄凉间涔涔流露成熟冷静的心态对岐被痛打的遭遇。
他姑姑很久都不说话,是说不出话,很多要说的话往往处在动容时偏偏哑口无言,沉默地同情,还有自责。侄儿的遭遇虽说她的责任不是首当其冲的,珍珠横蛮无理,一次又一次打骂他的日子里自己是忽略了侄儿的苦楚的。
“妈想骂了就骂我,想打就打我,我受不受到打骂是看她的心情而定的,我懂事,我做顺她意的事取悦她没有顶撞和逆意而行,但我所做的都讨好不了她,她对我没有感情。”
她也感觉到一阵阵辛酸四面八方渗出皮肤表层,它们心领神会汇聚,形成个百感交集的瓶子。她神情凝重。穿着尼龙花格子短袖衫的她和镇上的女人一样不苟言笑,正儿八经的生活习性安抚伤心,难过的做法粗糙。不妥。平时把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停止哭泣也不是晓之以理的做法,更多时候是勒令和恐吓。
“爸什么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即使是我最孤苦伶仃他也不带来一声问候”他戴着浑身淤伤的疤痕,无限悲哀,问。
想到这些,他有些按耐不住,理性和羞涩再也无法控制哭泣的念头。
“爸妈不要我了。”
终究还是个孩子,他呱呱大哭,嚎啕大哭。分外的凄惨,与全世界的弃婴的一样强烈希望得到关爱和收容。他哭声层层叠叠,清脆强劲。撕碎感性,宽厚的人的心肺。宛如新生婴儿落地奋力挣扎般引人注目。
姑姑深沉凝重喘了口气,对他父母之间事情的内幕一清二楚,谨小慎微考虑着对策。大人们相互隐瞒,包庇和忽视彼此错误的做法是给下一代树立了背信弃义的榜样。她放下手中的盘子,一口气说了很多过渡的话,哄人的话,在此刻且都是废话。
他很小的时候,在家的每个早上,打开门就见门口地基旁边的香蕉林,雾气腾腾,枯枝萎叶包裹的树干里又长出青绿的芽叶,香蕉长又大的叶子,像芭蕉扇,被雾水洗得洁净,矮矮的枝杆上挂满成熟的香蕉。他刚牙牙学语,岌岌可危的步伐在香蕉林里和村里的小伙追逐,摔在泥地里,有个瘦削的女人如形随影地保护着他,那个女人是从来不骂他的。他依稀记得,有次病倒,卧床几天,醒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爸妈不要我了。”
若有声音能令最冷酷无情的人为之动容,被遗弃的孩子的哭声或者是其中之一。
姑姑神色僵硬,内心凌乱不堪。黝黑的手臂将他紧紧搂住,呼吸困难的却是自己。孩子终于可以在人的怀抱下放任的撒娇和尽情地大哭。他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缓缓流进心田,虽然心知肚明这样的时刻不会频繁、长久。此情此景需要用心铭记,下个一秒钟又不知道被家常推卸去谁家的木架床。
有几滴眼泪滴落他的额头。
幸福欢乐,良辰美景如果是人生最后的结局,并不坏。令人生厌恐惧的是受尽苦难的双眼祈求光明的那一秒钟,恰恰是坎坷,波折人生的开幕。
遇到这样的委屈本可尽情撒娇的,不过看来他已经得不到最亲密无私的帮助和溺爱了,因为打他的人是他的母亲。
他在姑姑家住下,等待母亲妥协或缓和态度后再视情况而定归家的日期。他最期待的是父亲的音信。白天的镇子不像在村里那样节目丰富,在村里可以到田间,山头,河流里尽情地玩耍。他在这里没有朋友。习惯了拎着竹篮子到菜地摘菜的任务,摘菜时候可以和伙伴竞赛,一路有说有笑,清闲了反而无所适从。无论情愿和被迫地去做某种事,到了形成习惯的程度后还是有一定甘愿的、主动的。他拿出纸和笔,想给父亲写封信,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了,以前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打算,他馨香祷祝囚禁自己的牢门被打开,当那扇由家长看守的门真正打开了,自由了,却又不知道可以飞向哪个无拘无束的天空。跨出家庭的门槛,成人的职责与放纵化成翱翔的翅膀,可以飞得很高,也会折翅,堕落,遍体鳞伤。
离家日子的安逸和在家被打骂一样难熬,时间犹如获得机会、被谅解的罪人又回到犯错的原点,留下无比虚伪的检讨。日复一日,催人淡化艰苦和志气。
他惦记村子里一草一木,许多村里陌生的人虽不接近过,也不熟悉过,然而就是那些一面之交的人和物组成了他思乡的回忆。
村里伙伴,青砖墙巷子的苜蓿,天井上的白玉兰。每年花开,一伙人争先恐后爬上树摘芳香扑鼻的玉兰花,树下伸手争着索取的伙伴。回忆,的确令人难堪,落泪。他处在回家的分岔,走左边或奔右边都难以实现团聚的奢望。被遗弃和忽略的孩子与遭受战乱流血的孤儿无异,前者还要眼睁睁看着双亲对自己漠然不问,悲惨亦凄凉。
姑姑白天要为工作忙碌,没有时间照理他。他仿佛是个避难的难民,羞涩张望四周然后拿出纸笔修改写给父亲的信,错误的手势在作业本生硬却又快速写下紧急的字句,发出求救。之后,茫然倚住沙发看粗糙墙壁的批荡,处理记忆的烂渣。
珍珠从儿子离开后俨然成为了草原情窦初开的多情物种,最后一道枷锁消失,恣意妄为地依偎到男人的怀抱,道德品格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不如男人的一次撒娇取宠记忆犹新,她几乎荒废了农作,翘着脚在藤椅上悠然哼曲,把现时节瓜果谷物的栽种忘得一干二净,在农村这已经是堕落的开始,是对作为农民本身的最大不敬,季节的天气变化与收成息息相关的。噢,原来珍珠的农务有人帮忙打理了,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陈伯心甘情愿兼不遗余力地帮珍珠的责任田喷药,除草,引稻田水这种劳累的活儿。珍珠与村人谈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少谈起儿子,更难看出对儿子出现过牵挂以及忏悔,村里人明显察觉她对他们真情实感的稀薄。人们不禁暗暗摇头,私底下议论珍珠为人处世的种种不当,开始把他们当年的婚姻旧事重提,村里德高望重者后悔当初盲目促成他俩的婚事。一个常年在外,不顾家里死活,或许早有了新的家庭,一个更不像样,明摆着风流韵事,心性冷漠。
陈伯对珍珠很是殷勤,帮她揽下所有农活,名正言顺获得长久逗留在珍珠家的时间和理由。冠冕堂皇。村里人也看在眼里,富有正义感的村民隐讳相劝,试图打救坠落罪恶深渊的孤寡男人,但对风情万种的诱惑者则胆怯,谨慎。
陈伯与珍珠的见面频繁,龌龊。关系骤然聚增。
陈伯为人厚实,勤快,年过半甲。由于经济原因至今尚未娶妻,与珍珠“门登户对”。他会编织箩筐,到山上采山草药维持生计。
他是个好人。
事情的真相已尘埃落定,游闲荡检的人只等最后的判决。
有几次外出晚归的村民三更半夜回村,碰上蹑手蹑脚的陈伯在村道匆忙走过,手持一捆点燃的篾杆,仓促步伐遮掩了他行动的方向,村民的好奇犹如潋滟的波纹无休止。
某个不深刻的三更,珍珠的胆量仿佛已经经过艰苦的实践,训练有素打开虫蛀的木门,迎着神秘、寂寥的男人。珍珠捧着煤油灯带他走过天井,入房间。那男人十分利索走到珍珠房里,闩门。珍珠将煤油灯放在一直当桌子用的高脚凳子,这段时间以来她记起儿子存在的片刻就是在看见垫煤油灯的作业本写着儿子的名字。唯一的一次。炽热的,昏暗的火苗弱不禁风,她调着灯芯,模糊看清面前男人轮廓。但,何必再看?
她穿着一套无袖纯白的确良睡衣。臃肿身材,满脸雀斑。光线不足条件下也能容易,清楚看出她不是个美人。男人的人性弱点何其优越!她的肚腩隐约可见,洗得褪色的薄睡衣包庇了她全身的丑陋。男人迫不及待靠近她与她的身体,摸索着炽热的寂寞。胆子里面萌芽的冲动已经所向披靡,一次又一次击退了道德的十字架。
他急喘呼吸,腾腾热气。窗外昆虫的声音抑扬顿挫,伴着奏。珍珠快要霉化了的上衣缓柔落地,宛如一朵娇羞的雪莲,宛如一团杀伤力极强的气浪把两人与道德分离,推向肮脏的悬崖。
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如胶似漆。
珍珠忙里抽闲,用一只手拧熄煤油灯的火焰。火焰熄灭那几秒过程,确凿捕捉出肉眼明显能察觉的罪证。漆黑中,可能是撞到了摆在床边的凳子,连续几声剧痛的呻吟。色历内荏的男人尽量演绎受伤的痛苦去取得更多温柔的拥抱。他也一样明白所有动情的女人都是脆弱不堪的。
“你的孩子……”
珍珠没有回答,也许在责怪他良辰美景竟然愚蠢提起扫兴的东西。
“你老公什么时候回来?”
“你很想他回来吗?看来你对他的牵挂远远超出我了这个做妻子的。”
“如果你当年不是势急之下嫁给了他,你现在已经是我名份下的女人,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了,我们都知道,你和他是名存实亡的,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在外面早又成家立室了。”
“我才不管他在外面的事,我对他俩没有感情,他要回来我也不阻止,如果不回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想他,当他死了。不过我要在村里装出对他的在乎和着紧,我赶走那兔崽子的做法一举两得。一是,让人以为我思夫心切才暴躁起来的,赢得了邻人村里的信任。二是,这样做又为我们腾出了空间。”
蝎子仅仅是狠毒,她丑陋,狠毒,深城府,攻心计。她和蝎子,蝎子死在她手下。
空虚,寂寞却还无耻的男女,只有天知道他们下一个动作。窃窃私语,肢体交错。尝试年轻时期没有过的浪漫,当作迟来的补偿。他们年龄段男女的爱情没有完全的爱恋自由,落后隔绝的村子一半还是沿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模式。走马观花地看一眼对象就仓促成家。造就珍珠一切罪孽的,是传统、封建婚娶手段的严重不当。
青砖屋。天井宛如聚焦、传递光明的窗口,倾斜的角度和电筒放射镜一样,点燃光芒的火种,渐渐通明如昼。依山傍水的地方雾水特别浓郁,氤氲草本清新的味道。
村子里的人路过珍珠家门前,踩着刚刚从珍珠家出来的男人尚有余温的脚步却无人发觉,无人知晓就在上一个时辰里发生了水乳交融的一幕,和许多苟合邪恶的悬念一样,如果不是行凶者自露马脚,世人根本不知道身边一表人才的人往往可能是个禽兽。
一辆汽车在崎岖村路行驶,后面扬起一路泥尘。小沟壑,弯曲连绵的泥路,车子艰难前行,宛如在沸腾的水面左摇右晃。外出闯荡的人开着象征汗水、智慧结晶的汽车回到贫穷落后的村子,前卫思想沿着轮子开进,打破村子的保守和沉静,新潮与俗世的冲突引来一群群围观的目光,他们伫脚羡慕。
年幼的孩子一路跟着汽车,看看是谁家的人如此富裕。车子在村口减速,缓慢前行,开车的人滑下自动车窗,深情凝望村口那棵年久古稀的龙眼树,树皮裂了,一身老萤衣裳。龙眼树下有老人在拉家常,下棋,抽着水烟筒,在田里忙碌的村民回到这里歇脚。开车的人看见他们,热情,真挚递出几条烟,塞一大堆包装鲜艳、精美的日用品。老人始终蕴涵吃惊和感激,还有就是自信,仿佛为当年的支持洋洋得意。
车子走过最后一段陡峭村道,在珍珠家停下。从车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华贵、典雅的男人,后面跟着个孩子,正是被珍珠赶走的那个孩子。他仍心有余悸,拉着那男人的手,不敢进家门。
“爸。”孩子扯着男人的手,家有梦魇,无所不在。“妈会打我的。”
那男人一手抱起了孩子,踏上第一级石头台阶,停歇。细量眼前陌生几年的家,一眼望进去,屋正中央,地龙神位。屋里堆着农具和谷物,铁皮谷仓还是他当年亲手扎制的,层层锈迹。杂乱无章。母鸡带着幼子在屋里乱窜,添了几分聒耳的生气。孩子在父亲怀中居高临下缄默,家门口围了一群闻声而来的伙伴,也缄默。他们已积聚千言万语,时机成熟就蜂拥而上分担和抚慰他离家的忧愁。
珍珠和陈伯从田里回来,两人情投意合。陈伯在很远已经看见他们,绕路而行,没有过去问候久未见面的朋友。珍珠见到了他,喜出望外,放下肩膀的锄头,沾着溪水和泥巴的手掌习惯地在衣角抹拭了几下,情意缱绻地走到他面前。
“你终于回来了。”珍珠终究还是人,荡漾着真诚的喜悦。“你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回来又不提前通知我。”珍珠瞟了眼旁边的汽车,更是心旷神怡。
他和孩子都没有吱声,孩子有恃无恐了,仿佛要把珍珠虐待自己的事实在父亲面前昭告。他们一家进屋,在地龙神位前的矮脚圆饭桌处坐下,珍珠这一次不敢坐藤椅,让了出来,她坐板凳。他吩咐孩子从车尾厢拿出零食,玩具,饮品平均分给村子每一户。他专门购买了大量的物品带回来送给村民的。孩子先分给围在门前的伙伴,然后他们一群人齐心协力抬着物品一缕烟地去分东西。珍珠见到他如此阔卓就想动嘴骂,又碍于他新的派头。村民闻声而访,纷纷到珍珠家。珍珠对于突然见这么多人上门攀亲,唯一能够使她开心又担心的,陈伯也来了。他热情友好,真诚招呼着村民,还给生活艰难的人一些钱,可见,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绝不会辜负对自己有过恩情的每一个人。
村子因他的回来热闹了,每家每户得到了他心意的礼物,倚在乐善好施光环旁边的珍珠可能是村里最不开心的人之一,孩子的父亲对村民的热情和招待超出了她,她是被忽略的一个人。珍珠忧心了,难道是自己的行迹败露了?丑事出到了他的耳朵?她一边腌制猪肉和浸泡糯米,一边检测事情败露的端口,比被生盐粒埋着的猪肉更加惴惴不安。孩子的父亲没有问起珍珠任何一样变化,珍珠坐着板凳在门口石阶洗刷竹箩筐,他则把藤椅挪到天井,出神仰望瓦片上的白玉兰。他俩之间生疏的关系。氛围全然不像久别重逢的夫妻。珍珠几次想挑起话题,他都不理不睬,吸完一根烟后埋头清算银宝蜡烛、拜祭是要用到的烧酒和杯子。
婚姻已频临坠下毁灭深渊的边缘,用什么唤醒人类的良知,罪人摩挲律例信条并深深忏悔,宽容慈悲的神也不会原谅他们当初的过错。他们要付出代价来赎罪,来偿还。当洗清罪孽重头再来时,身边的人早已走远,分崩离析。
他父子俩在车里睡,珍珠在屋子里睡。珍珠对他们颇有微词,闩门睡觉时嘴里喋喋不休,她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心知肚明。
天一朦亮,珍珠摸早起床杀鸡煮肉,煮糯米饭。糯米放入枧水,用大锅煮,饭熟了之后金黄黄的,口感甜腻。作为妻子和母亲,今天的殷勤是少有的。闲赋了许久,做起饮食家务有点生硬,也抱怨。一副佣人等着酬劳和赞赏的架势,刚忙一半,就去敲车门,把他们叫醒。村里的人也纷纷忙开了,偶尔听到几阵零星炮竹声。
今天。清明。
他是回来拜祭结发妻子的,珍珠是孩子的继母。
他对珍珠仍一言不发,气氛有点冷僵。孩子懂事,把煮熟的三牲放上竹箩,绑好箩绳,带上烧酒和茶水,用报纸包着银宝和蜡烛,对亲生母亲敬重。珍珠几乎使尽浑身解数去引起他们的注意,对孩子关怀了,叮嘱他要穿件长袖衣服,要记得带雨伞。要是在以前,他定会扑到她胸襟。
他带着孩子,抬箩筐向屋后朦胧连绵的大山走去,珍珠也跟着。他不准,眼色严厉,在警告,申明珍珠没有这个资格。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有跟珍珠说过一句话。珍珠跟了几步,还是停下了,不敢再跟着。所有矛盾、争议、不满、怨恨都即将达到爆发的阶段。珍珠想骂,泼辣横蛮的女人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势有理的发难机会。他们已走出几十步,珍珠见势才作罢。她心思量着,养精蓄锐,等他们回来再闹个人仰马翻,即使败下阵来,对方也要为胜利留下伤疤。滴血。
他和孩子走向它荒芜的纤道。五年了,一直没有回来过,他内心充满愧疚,对逝者最崇高敬意,他将要缄默鞠躬。他们穿过野草丛,灌木丛,用镰刀砍掉长势茂盛的枝干,抬着祭品,拉着孩子,每一份任务都任重道远。山很陡峭,山路几乎直倾着,在烟雨绿脆的山头艰难跋涉。山路荒废了,野草生得密密麻麻,原来的路淹没在灌木丛中。
坟前野草凄凄,阴间的繁华。
到了。坟在半山腰,快被野草覆盖了。孩子第一次看见生母的坟。坟前生长着蝴蝶草,野花像太阳花。坟是用黄泥堆砌的,像圆形的金字塔。没有照片,没有碑文。坟前有一小片平整的空地,围成半圆形。
“妈妈。”
孩子站在空地上,对着坟。母亲,已长眠于此。他想,自己被珍珠暴力对待时候,母亲正看着自己。死了五年,然而他之前并未懂事,所以他一直不认识母亲。
他父亲铲着草皮,挖出新绿草皮铺在坟头。埋葬他母亲的山头长满松木,常年青翠。今天是他第一次走上母亲坟墓的路。
细雨分飞,祭者断魂。
“妈妈。”他哭了。
他父亲解开绳子,从竹箩拿出用报纸垫着的祭品。先用铲铲去坟前一小片泥,插上红蜡烛,然后摆上三牲,摆上三个酒杯,三个茶杯,又在旁边点燃银宝,银宝是用古老的造纸方法制造,黄沙沙的,是竹子浸软后压制的。他在松树上挂上了一串鞭炮,长长的,有十几米。算是风光地追忆她了。鞭炮延伸到银宝火堆,用银宝点燃了。鞭炮声震响了荒山野岭。响声停息,对逝者芳华凋零的祭祀又要在下一个年头。或者,永不再祀。
孩子对着坟被埋早阴冷土地之下的母亲悲恸欲绝。他纤嫩的手捧了坟地一把泥土放进口袋,难能可贵的。朦胧幼稚的童心对死亡的认识只是片面而又惊恐看到长眠地下,永不睁眼的压抑景象。孩子父亲放下铁铲,无言的语宛如隐形的忧伤乐谱飘进坟墓。他在坟前倒了三杯酒水,望她在黄泉下饮饱饮醉,望她在阴间的路上切勿优柔寡断、回头转身,坎坷苦难的世间不值得留恋和铭记。
“安息吧!放心吧!以后我会带上孩子了,好好照顾她,你在的时候跟着我受尽苦头,现在我熬出了成就。”要不是孩子在,他不仅仅噙着泪花。“五年了,我没有对其他女人产生过感情,现在家里的那个是情急之下……那时孩子还小,需要人照顾,我不可能带他东奔西跑。”
山间的草青气味笼罩孤苦伶仃了多年的孩子,他对母亲的印象模糊不清,远远不及心肠恶毒的珍珠一声喝骂清晰。他亲爱的母亲落入黄土,狼心狗肺的珍珠以母亲名义驾驭他,他是个命运悲惨的年幼奴隶,被拷上双手双脚安置在血流成河的尸体旁边等候别人买卖,使用自己的下半生。幸福天平的两端,别人早已放置不幸的砝码,无论倾向左或右,快乐如神话,不可企及。他摘一簇野花,花灿烂,花瓣娇艳,颜色七彩,插在坟上,想着母亲当初从坟墓告别,走向阴间的地图时有没有人送上这样的花,阴间的路有没有镇上街道的路灯。他在等母亲找钥匙开坟,探头抚摸自己的脸蛋。
“妈。认住我的脸,等我长大后还要认得我,认得我是你的儿子。”
他父子俩陆续烧银宝,借此连接阴阳相隔的沟通,他们期盼她的魂魄出现,一家人在坟前团聚。
珍珠以他俩父子拒绝她去拜祭为由,找到了存在已久的纷争爆发的籍口,有恃无恐了。她怒发冲冠,在门口石阶翘脚等待。珍珠见到了他们,离家很远就已经破口大骂。她背对着,偷窥别人的反应。与这件事无关的,但存在争议的珍珠吐出一连串。“我今天这么辛苦,一大早床给你那死人杀鸡煮肉。”她故意提高嗓门,旨在给全村人听到来帮自己评理。珍珠脸上恶肉横现,双手交叉。骂的时候站起,然后又在回板凳。说到委屈有理处又站起来。声音更加洪亮,完全进入了她本身蛮不讲理,泼辣恶毒的状态,对着面前空气口沫横飞。
村民纷纷出来看个究竟,一见珍珠摸样都明白了,知道事情判决的时候到了,识趣地站在门槛石阶上作一回公平的见证。一条村的人等待他俩父子从门口经过,准备给予缄默支持和精神鼓励。从坟地回到家里那条狭窄的路必须经过村民家门口,此刻俨然成了加冕的红地毯,两边人头涌动,人声鼎沸。时间本来是短暂的,难堪和痛苦时的时候是漫长的,具体又深刻。孩子见到珍珠无事生非的凶恶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抬头看父亲,也是让父亲明白,她一直这样对自己。
珍珠嫌光骂还不够形象表达他的冷落和遗弃,叉在胸前的手孔武有力在空中指指点点,咬牙切齿地骂。把有相识到结合后他种种不是抖出了。坚持要去无理取闹、不自我检阅的人,渴望到得众人的同情和支持,往往伪造真相去骗取情理上的优势。
“你这个无心肝的人,我在家里为你做牛做马,帮你照看那个野种,养他到今天,他算是个人样了,这不是我的功劳吗?你就风流快活呀,这么多年不回,我死了你也不会心痛吧?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死人,你心里早想我死了吧?我在一日还会拖累你呢,你这个死人。”绝情绝句。“你以为你那个山坟上的死鬼很矜贵吗?你用轿抬我还不想去呢!她早就该死了,和你这个死人在一起谁都会被你克死。”
孩子听到珍珠骂到母亲身上,失惊大哭,刮中心里最脆弱的一块血肉。无辜的人长眠于坟冢中还被争纷牵涉其中,侮辱逝者清白宛如挖骨鞭尸般残忍。他抱着父亲的腿,尖锐凄苦地哭,流了一脸的眼泪,脸像一面打磨过的镜子光亮,冷汗粘湿了额头几丝平整的短发。男人有错,女人有错,可承受错误后果的角色落在孩子的身上,匪夷所思。
如果人生必须要经历大风大浪,坎坷曲折,那就一次全都澎湃过来吧,不要断断续续,当顽强站起,人已脆弱不堪,经不起那怕细小微弱的打击和捉弄。
擦干眼泪,要的是快乐和幸福。
放下竹箩,他冲过去狠狠的把她掴了重重的一巴掌。珍珠刚才出言不逊的话语的余音在喉咙回荡之际被打回腹中。珍珠对逝者的不敬受到了惩罚。珍珠这个罪大恶极的女人与贤淑好心的逝者唯一的同时被相提并论或者是在审判的陈词中,人们对珍珠谴责,人们对逝者殊深轸念。
珍珠脸蛋一块红肿的手印,她痛得呆了一会,牙龈,牙根像火烧一样。那种痛宛如鱼网的总绳,能把整排牙齿连根拔起。
“你这个死人,我咒死你两个。”一声很大,造作的惨叫腾空而起,幽怨的哭腔堕落地面,扬开蘑菇状的气浪窜进人耳朵。“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我活着碍你眼,我死算了。”
珍珠冲进屋摔盆碗筷碟,锒铛声之长久可摧毁一个贫穷家庭半年的收入。
围观在自家门口看别家风景的村民眉目赞同他的做法,这巴掌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和暗示,给处于偷偷摸摸的那个男人以后光明正大苟合珍珠的机会。
他靠在门槛的青砖墙上,贪婪咬住烟。背后的珍珠可能除了墙壁和梁柱之外,其它可摔可扔的家底都毁了。碎片飞溅到他背脊,这个家,他力不从心了。缕绺忧愁使他心烦意乱。如此局面并非早就预谋,即使丧心病狂的参与者也不会怀有这样的初衷。人人向着美满幸福的路径徒走,经历几次意外、阻难,找不到来时的路,迷失方向。看见不远处的景色就以为是当初进发的目标,背道而驰,与正确终端渐行渐远,与破碎中央无限接近。
微笑和哭泣,伤心和快乐,痛苦和健康,生命和死亡都曾经来自同一人的悲欢离合。
孩子在父亲与珍珠打闹的那世纪,他孤身一人嚎啕跑向母亲的坟。
春天的翠绿装饰了山头,清明的雨润湿了他,他的眼泪滴进了母亲的坟墓。
“妈妈。我要跟爸走了,以后每年清明,我和爸回来看你。”
孩子回到家中,裂痕依然悄悄继续,他跨过成人的纷争,收拾行旅跟父亲离开。在一张旧报纸里他找到了父亲当年跟珍珠照的第三相片。天气潮湿,相片发霉了,粘在报纸底面。他手持相片,跨过危机四伏的藤椅,掂着矮凳子把相片放回相架。
第三张相片。男人离开了女人,女人脸上一面茫然。也得到了自己咎由自取的结局。
对珍珠审判结果已经生效,珍珠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她躺在地像死了一样,孩子父亲把屋子给了珍珠,还承诺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让她自生自灭。
孩子跟着父亲离开,车窗紧闭,他回回头,与伙伴、村子、珍珠告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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