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宫墙内隐隐飘逸着一个女子的唱词,没有丝竹鼓弦的伴奏,却是婉转柔肠动听。
宫墙之外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望着红瓦白墙呆呆出神,一曲歌毕,方才醒过神来,神态有些落寞,呆看了一下手中的洞箫,凑到唇边,呜呜咽咽吹奏了起来。
他吹奏的曲子依旧是那阕洞仙歌,只是曲调显得低沉而哀伤,宫墙内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哀戚声,悠远绵长,仿佛正望着宫墙之外,倾听着那声音的来源处,哀怨叹气。
明正统十四年,瓦刺大军南下宫明,明朝一片混乱,人人都思迁都,回返江南。
月明之夜,将军府第站立一人,望着残缺待圆的明月伫立发神,多少个秋了,他的思绪始终牵挂着一个人,只是那人却与自己似近却远,相见却不能诉语,他也只能通过这无边的月色寄托自己所有的话语,想到深处,不禁皱起眉叹了一口气。
“老爷,皇上派人来了,正在大厅侯着老爷接旨。”一个中年衣着华丽的妇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
那人神思才收了回来,回转身去,望着那妇人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来的公公没有说,不过老爷,皇上深夜派人召见你,肯定是有急事,多半是为了瓦刺南下的事,老爷,你还是快去更衣接旨吧!迟了只怕皇上怪罪。”
“好。”那人整理了一下衣袍,“你先去招待一下来人,我到里屋换一件衣服就来。”
妇人应了一声哦就急匆匆地走了进去,那人独站了一会,想到瓦刺率军五十万南下攻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紧了起来,只是不知道皇上深夜召见,难道是有了什么应付的办法?还是皇上已经答应亲征?
自从瓦刺率军南下,朝廷内就人心惶惶,有的人主张南迁,有的人主张议和,有的人则主张抵抗,他的意思一直都是与瓦刺军决一死战,以显大明王朝上国的威风,只是皇上则现疑虑,那疑虑的神色中,他能猜到皇上的心思。
他再一次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内走去。
“虞娘。”皇上望着他迟疑良久才说出这个名字。
他的神思恍惚,呆望着这个年轻的皇帝,不知他的用意何在?
“出使瓦刺的使者回来了,他们的目的只是虞娘。”皇上说到此处,面色呈现痛苦,望着他道:“王爱卿,你说朕该怎么办?一边是孤的江山,一边是孤的美人,你说朕该如何取舍?”
他望着这个年轻的皇帝,他的心中本该恨他,从很多年前就该恨他,只是此刻,他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却突然又恨不出来。
“陛下打算怎么做?”他望着这个懦弱的皇帝,想起那个女子,心里无法帮他拿决定。
“朕现在一片混乱,瓦刺大军不日就会攻克京城,所以朕才找爱卿来商量,爱卿,你说朕该怎么办?”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试探着问。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他的脸上一片失望,知道这个皇帝,终究不敢和瓦刺决战,那唯一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只好点了点头道:“那也就只有把虞娘送往瓦刺。”
年轻的皇帝望着他好一阵子,眼神里充满无法相信的神情,是啊,他始终不能相信,这个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爱卿的意思,是同意把虞娘送往瓦刺了?”
他看着皇帝征询的目光,那目光让他没有丝毫分辨的勇气,点了点头,“如果能救社稷于水火之中,如今也就只有这一条办法了。”
“可……”皇帝望着他迟疑半晌,最终说了下去,“可虞娘是朕的爱妃,朕怎能将她拱手送人啊?就算朕肯,虞娘能愿意吗?”
他突然觉得好笑,这个皇帝,其实早就拿下了决断,只是在自己面前装模做样。
“陛下,古代不是有昭君出塞吗?”站立一旁的公公急忙说道。
“狗奴才,昭君能和朕的虞娘相比吗?”皇上朝身边的公公训斥道。
那公公吓得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身子去连连磕头认错,皇帝却再次向他看了一眼,意在征询他的意见。
“孤一直都知道虞娘未进宫之前和爱卿的关系较好,只有爱卿的话他最肯听,也只有爱卿最了解她。”
他听着这几句话,这几句话显得那样刺耳。最终点了点头,道:“臣愿意前往说服虞娘,请皇上放心。”
年轻的皇帝才点了点头,朝他道:“那就有劳爱卿了。”说完,朝身边的公公唤道:“快,领王将军入水谢宫。”
她一直坐在窗边,这样望着月圆多少个秋了,她一直望着他的身影前来,可是很多年了,他的身影却成了这一片月色。
“遥别泪双行,问君君不语,独留词断肠。”他还记得与她最后诀别时她留在手绢上的小词。
多少个秋了,多少次的期盼,他最终见着她,只是容颜憔悴的她,独自坐在水榭亭台,望着湖水发呆。
他走上几步,脚步声最终惊动了她身边的侍女,他立刻站住身子,与她保持距离。
“娘娘,王将军来看你了。”站在她身旁的侍女向她提醒道。
她仿佛听见了一件天大的喜讯,惊喜着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慌乱,望见他,却又惊得转过头去,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脂粉。
“春雨,你快进去给我拿妆。”说着就站起身来朝房内走去。
“虞妹。”他望着她的身影喊道,一语喊断肠,她再次幽幽回过头来,脸上的泪水早已湿了红粉,眼神恍惚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的心如被什么剜了一下,想冲上前去,却看着身边的公公,立刻止住心中的汹涌澎湃,急忙跪下身道:“微臣拜见娘娘。”
她呆呆地看着他,嘴角掀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娘娘,快应话啊!”站在身旁的侍女急忙提醒她。
她才回过神,抬了抬手,“王将军请起来吧!”
“王将军,陛下安排你见娘娘,你可别负了皇上的心啊!”站在一旁的公公提醒他道,说完便离了开去。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坐在这里,等待你的出现,莫不是今夜的嫦娥见着了我的心思,唤你前来的。”她谴开侍女,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轻轻触上他已老化的容颜。
他吓得连连后退,站在一旁,与她保持着距离。
她看着他的样子,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你比以前老了,比以前更……”她本想说更怕事了,可是见着他委琐的样子,她的眼泪便先出来了。
“娘娘,过去了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贵为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微臣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莽夫而已,不牢娘娘挂怀。”
“是啊!过去了的都过去了。”她重复着他的话,幽幽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只是谁见着我的心思,谁明了我的心思?”说着又独自坐了下去,呆呆望着高耸的宫墙自言自语道:“有时候坐在这里,会听见有萧声传来,我会以为是你在吹萧,我便独自歌唱,是啊!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说完转过身来,望着他道:“王将军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来陪我欣赏这月色的吧!”
他一直沉默不发一句话,有些话在久别多年后,已经深深埋葬于心底,此时说出来又有何用?只是她的话牵动他内心的情感,如刀子剜着他的心。
这么多年官场打拼,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保身,再也不是那个敢与皇帝争女人年轻的小伙子了,他老了,在岁月的等待中,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月圆中,他老了。
“如今大明正遇见了国难,瓦刺率军五十万长驱直下,不日将攻克京城。”他说到这里,却是无法说出皇上的用意,如梗在喉,望着她说不下去。
“这些事,与本宫有何关系?”她望着他故意问道。
他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却微微笑了起来,转过头去,独自轻声念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念到此处转过头来望着他问道:“对吗?王将军。”说完站起身向宫内走去,笑声微微传来,显得有些凄凉。
“虞妹。”他鼓足勇气朝她的身影喊道,身子却在颤抖,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笑意仍留在脸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我答应你……”她鼓起勇气朝他喊道,他的身子站住,颤抖个不停。
“我答应你,答应你……”她哭着朝他连连说道,眼泪纵横,为了这个男子,流尽最后的泪水。
“虞妹”他嘶哑着声音回过身来,老泪涟涟,她却一下扑了过来,紧紧抱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她的肩上哭个不停。
“我答应你,你别走,别走好吗?”她哀戚着恳求他。
他点了点头,为这期盼几年的月圆,他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她便吩咐侍女,摆酒宴,然后独自在酒宴中清丽起舞,“这一刻,我们都不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想你为我伴奏。”她笑着向他道。
他点了点头,拿出洞箫,呜呜咽咽地吹奏了起来。
月色如画,落在湖水中,显得格外的圆,只是被风吹动,便显残缺。
她在他的萧声中妖娆起舞,他在她的舞蹈中吹奏。一曲清丽,还尽今生的情,一首诀别,守来生的约定。
明正统十四年中秋,虞娘酒醉后跳湖自尽,瓦刺王大怒,派兵直逼京城,明英宗御驾亲征,最终被围,突围不成被俘,而功高显赫的王振在突围中以身殉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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