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疯子偷去的时光

一年，一年。河水流不到的堤上，青草在流荡着晚霞金光的暮色里风动，簌簌的流水带不走那条暗红色的水影。河水清檫着石头缓缓逝去，好像有一道不舍的眼神，在远处凝注。是谁呢，在我记忆的那条河堤，好像讲过一个故事。故事是什么已经锈迹斑斑，只记忆里那条河上的桥上蹲着的石狮无不神秘，还有那河边的庙里，神神鬼鬼的装相森严得落在记忆。疯子，是一个疯子，蹲在河边。如果记得故事，我想我也就知道有没有这个故事。

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关于他，就像失忆症的患者。恐怕，说不了他多高，丑或俊，只记得乱蓬蓬的头发，还有大把大把不齐整的胡须，是的，就这样了。懂事的时候，疯子仿佛从记忆撤退，令自己迷惑：真有其人，还是一个梦——很久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站在河边，风吹，草动，河对边，青山隐隐。天高得很，像特别兴奋的青年人，蓝得那么精神。呵，那带着香草味的空气里，那水白石青的河，哪里有什么忧伤，什么惆怅，什么神秘。桥在涨大水崩堤那年断了，桥上的石狮，也在洪水中销声匿迹。

记住了什么，也好像没有什么。我也曾经问过老人，我们这一带有几个疯子，爷爷扳着手指头，说了好几个，上村的王姨，下村的三叔，还有某某某。不是，那些都不是我说的那个疯子。

河水里，有什么呢，看着悄悄流去的水，那关世间风情，又哪叹世间辛酸？一个人，一个疯子，整天看着河水，看着水草，笑，哭，凄厉地呼号，终于，有一天跳进这水清石白的河里。别人都说，疯子是不小心跌入河里，也有人说是水鬼扯他进去的，更有那些走三窜四的抓蛇的人，说老早就在河边看到一个黑球在河边滚来滚去，知道鬼要收人了。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大人不准小孩子过去，而我们只是远远的看着两个大人担着的担架上，竖躺着冷冷的一条躯体。后来，大人再也不准小孩子去河边玩了。

第一次，撞见疯子的时候，我们在河边抓鱼。突然，疯子站边岸边朝我们扔石头，石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上衣。我们从河里跳起来，几个胆大的骂了疯子几句，就一溜烟的跑了。疯子的力气很大，我们一次看见一只手就把人摔得很远。

疯子很喜欢跟我们玩，但我们都怕他。别人都说疯子很疯，不洗头发，不刮胡须，疯劲特别大。有一次，追着别人家的媳妇儿跑，那男人还被他打了一顿。后来，疯子什么都不懂了，想撒尿就站在人前拉开裤子，半夜也不睡觉，有时候站在别人家的窗户的前，呆上一晚。疯子死的时候，我还背着书包在田里跟着大孩子捉老鼠。

什么是疯呢，那个时候还不大清楚，只是知道疯子就是怪物。我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就不清楚为什么别人叫他疯子。那年，我跟二牛打架，被他骑在地上，是疯子把二牛吓走了的。疯子，没有那么怕人。他坐在河边看水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个疯子。我躲在他后面，被他发现了，他招手叫我过去。我吓得要死，想不到他只是冲我笑笑，然后掏出一粒糖果给我。然后，我坐在他身边捻着泥巴。嘿，你到底是不是疯子呢？我是疯子啊，他张着手来掐我。我不赖烦地推开他，你不是疯子。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坐得不赖烦了。突然，他，用双手狂抓地，眼中爆出恶毒，恐惧，暴戾的眼光。他抓地上的泥巴，又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装开口，叫了起来，凄厉的哭叫像野兽一样。我吓得一溜烟跑了。第二天，听人能说疯子跳水了，还好没有淹死，被寻他回去吃饭的父亲救上来了。

疯子，一天比一天疯了，赶着别人家的鸡跑，抓到了，就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毛。我不敢去，却还是去河边，偷偷躲在他河边，看他干什么。你出来吧，我早就发现了。我仗着胆子坐过去。还好，他没有吃掉我，也没有打我。疯子，从来不管我，只是坐在河边看着水，好像那流水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我说，你不要疯了，好不好。为什么？因为别人都怕你，都嫌你。疯子，狠狠得说，我就是要这样，我要害他们。他情绪激动起来，他们害得我还不够，我就不能害他们。他们逼得我……在水里，就……他激动起来就说不清话了。

就这样，疯子死了，那个涨大水的晚上，我看见他跳了下去，跳进满河的水中。我吓得什么话都不会说，也不会走，就看着河水。等到疯子的爸爸问我，疯子，在哪里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得说，跳……跳……再也说不出话，指着翻滚的河水。疯子他爸，一下子跪倒在河堤上，哭喊,天哪，我苦命的儿子啊，天啊，你对我太残忍了啊！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大人哭，一下子，叫了起来，拼了命得跑，一个劲得跑。

那年大水，把桥冲塌了，蹲在桥上的石狮子，也不见了。河对面的庙也成了废墟。那年大水后，疯子他们家的人——他爸爸，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别人说，是去一个远方的亲戚家。

一年，我和妈妈从河堤走去河对面的一个姨妈家。看到河边上的一个小土丘，就问，妈，那土丘是什么，是一座坟吗？妈妈，说，是啊，就是以前我们村上那个疯子的坟啊，你只怕不记得了，那个时候你才才大，不是记事的年龄。妈，我们村里，以前有个疯子，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是哦，疯子一家人也都怪可怜的，你还记不记得疯子死的时候，你好像中了邪一样，死命得哭，问你什么事你也不说。妈，你不要骗我了，我自己就一点都不记得。那天，我老想着那个孤孤单单的土丘，想着这么一个疯子，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那么一个疯子，坐在河边看着河水，风吹着他的衣角，飘飘洒洒的。半夜，我惊醒，看着窗外，总好像有个人。疯子，梦，我好像以前也做过个梦，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来的时候，我叫妈先走了，一个人转到小土丘前，看着土丘，莫名的惆怅，呵，孤落落的一个小土丘，好寂寞，好寂寞呀！

怎么，想不起这么一个疯子。

后来，经过才知道，我们村确实有这么一个疯子，听说还读过书，那个时候读书的人很少。以后，来河边，总会倍感怅惘，心的某个角落，好像有个人躲在窗户外，用一双眼睛瞧着。以后，河里也淹死过人，村里面也有不少鬼怪的传说，有个人，竟说，自己在河里捕鱼的时候，看到河面上映着一双男女的影子，吓得渔网都不要就跑回来了，也有人说，半夜从河边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叫。呵，想来这些都是假语村言，不经得信的。

高考后的暑假，回到家里，闲着无聊，我总跑到河边上，找个树荫处，看书读小说。呵，倒也是惬意自在。以前的村子是没人住了，那年大水，确实把这个村子弄没了，屋子倒得没剩多少。后来，怕以后再有洪水来，就举村搬了。人走后，草树倒是盛了起来。断壁残垣里，仿佛还挂着些过去的往事。

望着青草覆地的土丘，呵，我想，疯子是个迷了，但有时候，又觉得小时候疯子跟我真的是朋友了。也许，那个时候疯子还跟我讲过什么故事；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慨叹遗憾了——真的忘了。

而，那蹲在桥上的石狮子，那个河对面的庙，仿佛在更早的时候，还有些什么。

从书中，转过眼睛，望着那大河上下的沾阳光的景色，看风从大河上下，洋洋洒洒地吹过，我时常想，这个世界太美好了。于是，我躺下来，把摘下来做书签的心形叶子遮住眼睛，想象着跟着风恶毒影子洋洋洒洒地吹过这个满是阳光饿世界，从每一个水波，每一道水纹，再到每一棵香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