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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的葬礼天涯沧浪

发表于-2008年09月18日 下午3:31评论-2条

伯母的葬礼

家乡的规矩可真够多的。不必说一年里成串成串的祭山活动,也不必说男婚女嫁中一系列的“回门”礼仪,就拿殡葬来说吧,如果有两个以上的亡灵在同一天出殡,就要让辈份大的先走,如果死者中既有男人、又有女人,那就得先安葬男的,谁先入葬就叫“抢山”,这家人就会吉利,而后入葬的则会遭遇不祥。一年里头一个死去的人叫“开山”,如果是女人“开山”,就会给村子里带来不幸。

去年冬天,伯母死了,死在年里的头一个。于是,我们村里便是女人“开山”。

伯母死后的第二天,她们王氏家族里长她一辈的、应该被伯母称之为叔叔的老人也蹬腿西去。根据先生的推算,就近的葬日还只能在同一天。

为了能让自家的死者“抢山”而免遭不祥,田王二姓所有家族成员均提前好几天就进行了紧张而周密的谋划。

当我闻讯匆匆赶回老家时,村子里早已议论纷纷。虽未下雪,但气候寒冷、遍地枯黄,加上这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一下死了两个人,方圆十里都能听到他们哭爹叫娘的声音,整个天空都笼罩着凄凉的气氛。

“王算竹这老鬼也真是的,你晚死两天不就开不了山了?唉,也难怪我们寨子这几年老是不顺,年年‘开山’的都是女鬼”。“黄脸婆”张四奶奶一手叉着腰,一手端着那只脏兮兮的洗菜用的小木盆忿忿地唠叨着。

“可不是咋的,想起来她也怪可怜的,六十都还差几天就走了。哎呀,像她这种人呀,死了也好,活着遭罪咧”。赵大婶和张四奶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伯母的死,那语气和神情既夹杂着对她‘开山’的埋怨,又隐含着对伯母凄苦一生的同情。

我是从小被伯母拉扯大的。一两岁时,我经常生病,懂点“子丑寅卯”的算命先生就让妈妈把我“过房”(相当于认义父义母)给伯母做儿子。说来也怪,自打“过房”后,病少了,身体也越发健壮,我也就经常住在伯母家,只是偶尔才回家住上几天,倒好像与她更有母子情缘。

在我的记忆中,伯母非常勤劳贤淑,略显消瘦而蜡黄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起初的时候,伯母家的小日子还算过得不错,晚上也总有不少亲朋好友和寨邻到她家串门聊天,伯母便节衣缩食地买些旱烟和土茶招待他们。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伯父吸食大烟(鸦片)上了瘾,而且烟瘾越来越大,家里有点稍稍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变卖了,境遇便开始萧索起来,甚至家徒四壁。伯母也曾多次劝导过他,但他却半点也听不进去,伯母从此也不再念叨,只是经常暗暗地流泪。

伯母没有儿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很早就死了,二女儿被一个做木匠活的外地人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一直杳无音讯,身边就只剩下了三姐。听说,伯父经常为此打骂伯母,说她是“七女精转世”,要生满七个女儿后才会生儿子。三姐出世后直到七八岁的很长一段时间,伯父一再逼着伯母再生孩子,说是要生个“香炉脚”来“接香火”,但伯母却说年时荒,家境不好,生多了养不起,何况我又“过房”给了他们,断不了香火。于是,此后的日子,伯父逼着伯母再生孩子的念头也就逐渐淡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那时我很听话,也很机灵,也或许还是他们没有儿子的缘故,很是受到伯母的宠爱。我也常常会爬在伯母肩头,对着她的耳朵许愿,说到她六十岁时,给她做寿。据说,子女给老人做寿,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只是六岁后我便离开他们,随父母四处求学,之后又参加了工作。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多年未曾回过老家,除了时不时地给她寄点钱之外,与伯母的联系几乎中断。后来,听说三姐十七岁时招了个上门女婿,人虽懒散,但对二老倒也孝顺。

前年秋天,伯母病倒了,我去看过她。她颤抖着竹枝一样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从枕头里取出一小匝用红布包了许多层的东西递给我,并抚着我的手说:“这是你寄来的钱,我一分都没有花”。她说:“我老了,身体不好,挣不了钱,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你寄给我的钱,就当我给你的,等你将来讨媳妇的时候,好买一点东西,也算是做老人的一点心意”。伯母一边说,一边又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只当年从娘家带来的拇指般粗细的纯银针筒,说是要送给她未来的儿媳做个纪念。尔后,伯母一再叮嘱,说我在外面更需要钱,叫我不要再给他们寄钱了,还说她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她还要等着我们给她做寿呢。我偷偷拿些钱交给三姐,叫她经常买些伯母喜欢吃的东西。没想到,这竟会是我与伯母的最后一面。现在回想起来,儿时信口给她许下的愿,竟然成了心中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痛。

我站在伯母灵前,凝视着那间用草纸裱糊起来又画了许多牛头马面的灵房,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涌上心头,泪水便象断了线似的簌簌地淌了下来。

“开丧”(家乡最隆重的祭奠仪式)那天,各地的亲朋好友纷踏而至,有送钱的、送粮的,还有烧纸“上祭”的,脸上都悬挂着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一时间,吊丧的鞭炮声、唢呐声、孝子的哭叫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夹成一片,响彻云天,“祭幛”挂满了伯母狭窄的小院,上面写满了许多诸如“哀悼”、“千古”之类歌功颂德的文字。

“开丧”的第二天就要出殡。那天清晨,毛雨纷飞,浓雾笼罩了整个村子,天空灰蒙蒙的。尽管伯母是个女人,又是她叔父的小辈,但为了图个全家族的吉利,我们就全然不顾她与她的叔父谁“开山”谁“抢山”了,谁家都想争着先走为妙。于是,这一上一下住着“今当大事”的两户人家无不争先恐后,全村男女老少便按姓氏分成两帮,外村吊唁的亲友也各帮一家。当先生挥起手中的“降妖宝剑”砍碎棺材上的祭碗后,送葬的人群就高喊“一——二——三——起”的号子,于是,伯母的躯体连同那副黑漆漆的棺材便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嘈杂声中被抬出家门。

按照发丧前的安排,出殡时,由壮年男子抬“大杠”,老年人当拉拉队,孝子和小孩拉“纤绳”(捆绑棺材时余下的绳子),就连年过八旬的二爷,都被安排提着篮子走在殡葬队伍最前面给各路神仙和孤魂野鬼进贡“买路钱”。山路很难走,抬“大杠”的壮年男子换了好几拨,但为了“抢山”,谁也不肯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天空更加阴霾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将来轮到现在仍然健在的爷爷以至我和我的父母,是否也将走同样的路?

送葬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将伯母的棺材抬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墓地,“撵地”(给死者选择墓地)的先生和孝子早已到那里恭候了。家族中的孝子们首先在地上挖了几锄,送葬的亲友便七手八脚地挖好坑,然后把棺材放进去,我便以“正孝”(亡灵的子女)的身份,往棺材上盖了第一捧土。

风还在不停的吹,雨依旧不停地下,浓雾把我们头上的天空笼罩得严严实实的。泪水再度模糊了我的视线,流到嘴角,好咸……

我茫然了。在家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威严。是啊,家乡很小,小得只有几间茅草屋;然而又很大,大得祖祖辈辈都没有走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不经地冲破雨雾,散出了道道光芒,也许是在对伯母那不死的灵魂道声“早上好”吧!

(1989年11月第一稿,1993年11月第二稿,1993年12月第三稿,2002年2月第四稿定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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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刘雨轩点评:

作者对“伯母的葬礼”的前后都交代清清楚楚,这“葬礼”始终笼罩着一种神秘氛围,几千年留下的迷信思想依然在作怪,要想更好的生活,就该破除。文笔老练,叙事从容,欣赏!建议精华。

文章评论共[2]个
草尖-评论

情真意切,很有感染力!问好作者!at:2008年09月20日 凌晨2:59

闪闪你的眼-评论

在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当地的人们都会很忠诚的接纳,这或许也就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古老是很难改变的原因吧!at:2008年09月20日 早上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