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本以为上帝给了我们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可更多的时候我们却身不由己。

【一】　

鸡鸣关，鸡鸣关，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头顶太阳，望断脖项，身披云彩，跑断脚踝……刘洋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歌谣了。

穿越18里草鞋峡就是野猪岭，再爬20多公里的山路，才到山顶，这就是鸡鸣关了。在古代，这里关隘森严，是由秦入蜀的重要通道。

刘洋的家在山里，山外是县城。

身处县一中高三（1）班的刘洋，明白自己承载着父母乃至全村人的希望。对于他来说，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大山。刘洋的心头沉甸甸的，因为他知道头上压着一座座山。

他是山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忘不了，他去城里上学那年，村里人是夹道欢送，如同过年过节一般热闹。忘不了，相邻们争相解囊，为他赞助了400余元的路费。胡子花白的满大爷，把卖鸡蛋积攒起来的毛票如数交到他手里，颤抖着手说：“孩子，你可是咱山里近百年来的第一个秀才呀，你可要给咱村人争光啊……”

满大爷略懂些文墨，算是村里老一辈少有的文化人了。他的话，刘洋是爱听的。

【二】

刘洋一直是勤奋好学的好孩子。城里的生活对于刘洋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可他无暇顾及这些，一头扎进那书的海洋，就如同小时候的他，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山道上……

崎岖的山道和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亲切。他一路唱着歌谣，欢快的步子踢碎一片晨露。月亮刚下去，黎明的曙光还未到来。有时，草丛中冷不丁蹿起一只山鸡，远处受到惊吓的野兔也会发出怪异的叫声。刘洋吓出一身冷汗。他想起了老师说过的话，唱歌可以壮胆。于是他在空旷的野地里唱起歌来。他唱的是：“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这方法还真管用。即便天色未明，刘洋的眼前却一片光亮。几首歌唱罢，天边以泛起了鱼肚白。刘洋站在一个小山包上，遥望山洼里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距离学校已经不远了。

当时的刘洋年仅十岁，在日复一日的奔跑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如今的刘洋已经成长为一个面目俊秀，身材高挑的小伙子。

【三】

坐在教室里的刘洋，面对厚厚的书本和那些密密麻麻的黑体字，眼前总会跳跃过一道道山峦。

那是父亲弯弯的脊背，是母亲埋头纳鞋底的身影，是村头堆积成山的麦穗，是乡邻们蹙成一团的浓眉……

母亲腿脚有些不好，只能做一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家里地里都得靠父亲一个人忙活。母亲要治病，刘洋要读书，压在父亲身上的担子就很重。稍有空闲，他就给人帮短工。先是帮人割麦插禾，后来经人介绍，到了城里的工地上帮人扛活。父亲背有些驼了，像靠在屋角的扁担，两端高高翘起。刘洋禁不住有些担心，害怕他哪天突然承受不住，轰然倒地。可以想像，夏天正午恶毒的太阳光下，父亲的脊梁弓成大虾一样，用力的顶起一袋袋水泥或者石灰，在木板铺就的桥上艰难行进。豆大的汗珠持续不断地从他的脸上，脊背上滚落下来，将厚厚的泥灰冲成千沟万壑……

家里的困难刘洋是知道的，他无数次对父亲说：我不念书了。父亲眼光突然变得而威严起来，透过薄薄的空气，刺透他的五脏六腑。“废球话，”父亲说：“嫌你老爹没本事？”

刘洋的眼眶热忽忽的。说实话，他舍不得离开学校，舍不得抛开书本……

也正是在那年，正是收麦的季节，老天爷足足下了一个月的雨。家家户户原本该摞成小山一样的麦垛没了。众乡亲肝肠寸断，满眼都是望不尽的忧虑。父亲说：大家莫怕，世上没有把人饿死的。他卷起铺盖，率先带头进了城。

或许那个时候，父亲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拼了老命也要娃跳出这农门，吃碗轻省饭去……

【四】

尽管刘洋在大家眼中是典型的土包子，有些不合群，可他优异的成绩和睿智的谈吐还是吸引了很多老师和异性学生的青睐。一个是县城某领导的千金童雨，另一个是荆兰——和他一样，是从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童雨历来都是心高气傲的，对刘洋从不拿正眼瞧瞧。可自从那次期中考试后，她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靠着从刘洋卷子上偷窥的几道题，她从来没及格过的英语和理化破天荒地突破了70分。惊喜之余，她改变了策略，主动和他亲近起来。嘘寒问暖，关怀备周。

她经常从家里给他带来好吃的，经常找一些理由和他呆在一起。这着实引起一帮男生艳羡。有外班学生放话说，要刘洋好看。很快，童雨带着一帮人把那倒霉的家伙堵在校门外。童雨说：刘洋可是我罩着的，看你们谁有这个胆……

靳兰倒是个踏实本份的姑娘。她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严谨的家教造就了她出类拔萃的品质。她是刘洋学习上的好伙伴。他们经常为争论一个问题而闹得面红耳赤，也经常为研究一道数学题而熬到很晚……

刘洋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情，但和异性朝夕相伴，被关心被呵护，他心头有说不尽的愉悦。

离开家后，他痛彻地感受到孤独，无依无靠。经济上的拮据，现实生活中的困窘，造就了他和同学们自然的隔膜。可现在，他不由自主地融入进来了。他的心被一种异样的情悸充斥着，有温暖，有甜蜜，还有无限的希翼和精神的寄托……这成为他不断奋进的动力之一。

童雨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靳兰曾和他击掌为誓，将来报考同一所大学……刘洋当然明白，这样的承诺和约定意味着什么……

【五】

跟童雨、靳兰在一起时，刘洋是快乐的，但快乐总是如此短暂。

眼看高考一天天临近，刘洋的心里又开始沉甸甸的。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学习成绩，他现在的状态很好，发挥也很稳定——所有的代课老师都对他寄寓厚望。他是担心家里。

母亲的病又加重了。他每次问父亲，父亲总是闪烁其辞，回过头来劝导他好好学习，别一天惦记家里。这更加重了他的猜疑。他好想亲自跑回家去看看，可父亲坚决不允许。父亲说，这节骨眼上，松懈不得，况且一来一去，要耽误许多功课……

父亲的神情满怀疲惫，一双眼睛却依旧熠熠生辉。刘洋不忍多言，一再叮咛父亲注意身体，然后匆匆离去。

他不知道，那是他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看着儿子学习好，懂得上进，父亲打心眼里自豪。每一个见过刘洋的都向父亲道贺，说恭喜你，养了个好苗苗。父亲高兴之后，内心就有了忧虑。父亲知道，儿子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现在愁得就是钱。老板的女儿据说也读了大学，花了很多钱，到现在还呆在家里。他听人们说——上大学就得上好的，否则上了也白上。

有一次，他跟老板打听——上一个差不多的大学得多钱？“十几万吧！”老板轻描淡写地说。“那一般的呢？”“少说也得七八万。一年两万，你自己算。”

父亲吓了一大跳，半响没有回言。他现在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1000来快，距离那样的数目实在有些遥远。

打那以后，父亲就经常失眠。他想怎么能弄到那笔钱？可除了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外，他还能有什么呢？

这问题就像一个巨大的锥子楔在他的心间，让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阴霾在父亲头上一层层地笼罩，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

【六】

就在高考前一个礼拜，噩耗传来——父亲出事了。这对家里无异于晴天霹雳。母亲禁受不了打击，病倒在床上。乡亲们只有到学校把刘洋接回去，料理后事。

父亲是扛着水泥包失足掉下去的，脚下的木板翻了，他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滚到了右边的沟里，上下落差足有七八米，他的脑壳端端正正地磕在石头上。

父亲带着他对儿子的希望去了，带着满脑子疲惫的心事去了……

到城里来干活的人都聚拢起来，找老板理论。说老板安全设施不到位。老板说，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没见出什么问题……问题在他自己身上，谁让他不长眼睛？老板娘——一个肥胖的满脸横肉的女人走过来，三鼓捣两鼓捣，从父亲的口袋里拿出几粒药片来。那是父亲晚上用来对付失眠的——晚上老睡不好第二天是没有力气干活的。

女人顿时得了理了：“他一定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啧啧，跑这儿来害我们……”相邻们据理力争，老板好说歹说答应给丧葬费。“其它一概别想，想了也白想……”老板威胁众人道：“谁要还打算继续留在城里挣钱，就悄悄的……”老板在上面有些势力，所以肆无忌惮。

这点，乡邻们是知道的。他们只有眼含热泪，将刘洋父亲冰凉的身体运送回去再做定夺。

【七】

父亲突然没了！刘洋听见有东西轰然炸响——那是自己的梦破碎的声音，是自己心脏崩溃的声音……

刘洋一路哭泣着回到家里，那熟悉的山路第一次在他脚下变得艰涩漫长。他面对父亲的遗体，突然变得坚强起来。他忘记了悲痛。他明白，沉甸甸的担子现在落在了自己头上。

他不断地安慰母亲，又像大人一样着手为父亲料理后事。看着活生生的父亲变成一抔黄土，刘洋的天空永远定格在那个晦暗的黄昏……

刘洋没有回学校，而是搀扶着母亲一纸诉状将那老板告到法庭。此时，距离他十八岁生日还差两个半月。

然而这当儿，老板早卷着钱，带着一家人出去旅游去了。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是刘洋的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多次找到他，请他回学校去。“一切困难都会过去的，”靳兰说：“别忘了，你和我有过的约定……”在童雨和靳兰的一再劝说下，刘洋暂时放置了弃学的打算。

乡亲们也自愿施以援手，答应照顾她的母亲……满大爷将一卷钱硬塞进刘洋的手里，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正处在人生的关口上，你可要挺住呀！”刘洋鼻子一酸，泪水滂沱而下……

满大爷讲了个故事。他说过去山里人烟稀少，野物多，特别是狼，要过了鸡鸣关才看得见灯火。有一个过路商人，马背上驼满了货物，肩上的褡裢里装满了钱财。由于不识路径，在峡谷中转悠，走得人困马乏。可不巧，遇见狼群了……商人大吃一惊，加快了步子，这些狼都很狡猾，知道不好对付，就在后面步步紧跟……商人实在走的累了，可不敢停留，不敢歇息。太阳眼看就要坠下山崖了，天黑正是狼下手的好时机。商人心中焦急，顿生主意。他将马匹和货物留下，孤身一人带着褡裢逃生。狼群一阵骚动后，留下了一部分，可头狼还是带着几精壮的狼跟了上来。商人再次紧张起来，感觉到脚下举步维艰。商人发狠扔了钱袋，顿时身轻如燕，他发力地奔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听见了山顶上的鸡鸣犬吠，和人语喧哗，忙大声呼救……

这就是鸡鸣关的由来。满大爷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还有两天就高考了，越是危机关头越要冷静，要慎重选择……”

刘洋含泪点头，说我会好好考的。

【八】

那天，满大爷宰了一只报晓的公鸡为刘洋践行。他将鸡血抹在刘洋的额头，然后将鸡作一锅炖了……满大爷将鸡头夹到刘洋的碗中，亲自看着他吃下两大碗。　“好，好，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老人家脸上浮现出微笑。

刘洋终于如愿坐在了考场上，久已麻木的大脑一瞬间活了过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作文，题目是《梦想》。刘洋不觉潸然泪下……

考完试，填了志愿，刘洋就消失了。成绩下来时，班主任老师到处都找不着他。刘洋成为县一中的文科状元，靳兰屈居第二。他和靳兰一起被北方一所著名大学录取了。

整个假期，班主任老师靳兰都在焦急中度过。他们一直在寻找他。最后，他们追到刘洋家里，在病榻之上，见到了刘洋的母亲。女人哭着说：他去了远方……

【九】

刘洋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了个小建筑工地呆了下来。

他给人做小工，搬砖，推车，和水泥灰。刚开始，老板嫌他干活慢，只给开20块钱，后来增加到30。（熟练工是40元/天）刘洋没有抱怨，他太需要一份工作来养家糊口了。他顶着毒毒的日头，打着光膀子，拼了命地干活。一个月下来，他黑了，瘦了，可身体明显更结实了。他像别的工人一样，在脚手架间自由地穿梭，在横梁和墙头上奔走如飞……

他发疯似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只是为了忘掉内心的伤痛，只是为了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其实，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会在噩梦中醒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感觉到那一堵堵大山扑面而来，压得他无法喘息。这一个月来，他真正懂得了父辈的艰辛，也明白了他们的奋斗与无奈。他本来还算赚点钱再去上学的，可想一想家里，这个念头彻底打住了。

他明白，世上无坦途，这一生他都不可能走出鸡鸣关。

十月中旬，老板递给他一封信，说是从北方某个大学寄过来的。刘洋惊诧之余迫不及待地打开。

“你还好么……”靳兰那娟秀的小字和她熟悉的笑脸一股脑儿跃入眼帘。信封里夹着一张照片，在满地鲜花的大背景下，靳兰的笑魇如花般灿烂，她的背后是一栋宏伟的图书馆……　

刘洋在落日的余晖中抱头痛哭，哭声在林立的高楼中往复回荡，一点点地消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