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秀老汉接到村主任从乡上带来儿子被口外(新疆)某市公安局逮捕的《通知》书时,太阳正好升起两杆那么高,他正准备赶上羊去山里。
算起来儿子余墩墩逃出家门已经多半年了,期间给家里只带过口信。说,他在口外,以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最近几天,余生秀老汉心里特别的着急,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每天晚上总是做一些不好的梦,预感中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此,在每天的礼拜中都要向真主祈祷,让真主相助儿子平安。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被法办(犯罪坐牢)了,而且还在遥远的口外。这真是犹如晴天一声霹雷,让这个尽七旬的老人难以承受。
希望值越高,失落就越深。为了儿子成人有出息,余生秀老汉觉得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呢?他的心像一块石头,从高高的山顶急速落入满是冰雪的深渊。
“我斗大的字一个不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你说咋办哩。哎,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咧(了)!”他默默的念叨,双手抱头脸色煞白的蹲在地上,泪水如断了线的念珠一样掉落。
“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佑成(没有教育好)的,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咧。”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婆赛买儿时,赛买儿一边用拳头捶打他一边哭喊。他一个劲儿的忍受着,这样他的心里会好受点。
“你说咋办哩?”等到他们冷静下来之后,二人几乎同时无奈的说出。
“上次儿子在学校里犯了法,你说是校长帮的忙。这次你怎么不再找找呢?”突然,赛买儿好像找到了搭救儿子的办法,有些兴奋的提醒丈夫。
“好呀!我这个猪脑子,怎么就记不起来咧啥?”他立刻来了劲儿,便仍然穿着那件又脏又旧的衣服,只是腰间多系了一根麻绳,手里拿着赶牛的鞭子,向着三十里开外的乡初级中学所在地急步迈去……
余生秀老汉是榆家沟很能干的庄家汉。每天天还没有亮,他就套上牛犁地,太阳上来足足有两杆高的时候,他又卸了牛回家,匆匆吃点饭带点干粮(馍馍)赶上自家的羊,去山里放。在羊吃草的空隙他会选择割一些野树支条,拿回家利用晚上的时间编背篼和筐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买掉。
凭着他锲而不舍的勤劳,日子过的还是比较富裕的,庄子里的人都说他能成(很能干)。他却认真的回答,那是真主的恩赐。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直穿着那件又脏又旧的粗布衣服,明显带着沧桑岁月冲刷的痕迹,一副穷酸的样儿。
“你这个老‘啬皮’(吝啬的人),有钱也不买件象样儿的衣服穿,真是个‘穷命鬼’”。老婆赛买儿时常唠叨。
“钱不是都让你给咱们儿子存下咧吗?”他冲老婆笑着辩解。
余生秀老汉也有怒目金刚的一面。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十二分的不愿意念书,便发扬起了父亲的光荣传统,开始犁地、放羊。他听老人们说,夏季伏天活捉的毒蛇可以酿成治病的良药。他就在一个三伏天硬是把一条好大的毒蛇抓了,活活塞进一个玻璃子里,不几天就化成了蛇油。要是谁家的人皮肤上害(生)了疮或歹颗颗(肿瘤),抹上几次蛇油药就会好了(痊愈)。此时,他会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自豪和欢愉。从此,家里家外的活儿,他完全替代了父亲。
一个雾霾充满山乡的早晨,他特意进山林割树支条,正干的起劲,森林深处一阵潮湿又带点微寒的风,佛面而来,他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猛然抬头立刻浑身大汗淋漓,原来在能见度以内一只金钱豹正注视着他。那时,山里的林密树大。他立刻脱掉了鞋,像猴子一样爬上一颗参天大树,可是豹子也是爬树的能手,紧紧在他的脚下。他拼命爬上树的顶端,闭上双眼等待豹子的撕咬,但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动静,他睁大眼睛,豹子却蹲在较粗的树杈上,望着他齿牙咧嘴。他明白了,原来豹子只能爬到较粗的树杈。顿时,他的胆子大起来了,顺手折下一根细长的支条,开始挑逗起来。豹子尽力耍起威风,他觉得还有些好玩。豹子看看这样下去没什么结果,便下了树,飞快的消失在森林深处。
在做了或经过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之后,榆家沟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能成(能干)的小伙子,也该娶媳妇了。
不用说,他在放羊的同时,早已看准了南山沟村一家大而美丽又充满青春活力女子——赛买儿。将其告诉父母,父母便请了媒人,很快结婚成家了。
他干那起传宗接代事的时候,有些粗野并且非常的猛烈,壮实而又性感的赛买儿要尽力抵挡,忍受不住时还得尖叫几声。然而,每次让妻子怀孕生的都是女儿。那时候计划生育之风还没有完全吹入深山沟里,他和赛买儿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他可是有些急了,不时的埋怨妻子说:“你不给我养下个儿子,我断了根咋办哩?还是老先人说的好,瞎瓜籽儿多,瞎婆娘女儿多。”
妻子万分委屈的辩解说:“那是真主的事情,我有什么办法哩!你个超松(又傻又坏),咋就说一些欺人又欺主(真主)的话哩?”
夫妻二人从这以后便自然的达成了默契,一定要共同努力认真礼拜,祈求真主赐给他们一个儿子。然而,直到他生命的年轮转了四十岁圈,妻子才又怀了孕,在将要临产的前夕,他梦见了好凶猛的一只老虎,他高兴的不得了,见人就讲述起来,并肯定老婆这次一定给他生个宝贝儿子。说来也奇怪,他老婆果然生了个儿子,请阿訇起个“经”名儿,叫尔撒。但儿子长的像个木墩,他们一家人都叫墩墩儿,从此,再没有人叫尔撒了。
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在上学的第一天,老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余墩墩。
余生秀老汉对儿子的名字十分满意,每遇见到庄子里的人就夸老师真有学问,还很自信的保证要把儿子供养成个大学生。
余墩墩每次上学都要家人陪送,如果家人忙了顾不上,他会硬犟着不去上学了,等余生秀老汉拿出五角钱塞在手里,他才去上学。要是父亲领他去商店,他闹着要求父亲为自己买好多吃的玩的东西。他的学习差不用说,还喜欢跟同学们打架,老师三天两头叫余生秀老汉共同解决儿子的问题。当老师把儿子的过错说一大堆,要求家长配合教育,余生秀老汉却只微微的笑着说:“这个杂疙瘩。”再没有下文了。好不容易,凑合个小学毕业。
上初中要去乡政府所在地的初级中学,要得住校,一个星期才能回一趟家,这是余墩墩十不愿意的。余生秀老汉答应给他买辆自行车,每月再多给点钱,他才答应上中学。可是上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却逃学回家了。
“我这个岁(小)先人呵!刚念初中咋就回来咧?”父亲有些无可奈何的说。
“要让人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真把人难受死了,我百分之一百二十个不愿过这样的日子。”余墩墩说着还显出委屈的神情。
和他那个大(父亲)一逑样,都是不好好念书的二秆子(又傻又混)。母亲赛买儿气急败坏的胡乱的骂。
不管怎么样,余墩墩还是坚决不愿意上学,余老汉一想,几个女儿先后都出嫁了,现在只剩下个儿子,回来帮助干活也好,再也没有进一步逼迫。
余墩墩替父亲放起了羊,可他爱玩,爬山捉鸟儿,样样都在行。有时玩耍忘了羊群,羊会在别人家的田里吃庄稼,别人会上他们家里找麻烦,余老汉只得答应赔偿。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余生秀老汉和老婆赛买儿,正在南山洼播种燕麦,余墩墩赶着羊在山沟底下放。不一会,余墩墩便丢弃羊群,迅速爬上一根高压电线杆,像一只很大的鹰一样在高压电线杆的顶端唱起来。
这些年由于人为的乱砍乱伐,山里的大树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是一些小灌木林了,森林里不但见不着豹子,连小野兔子都是稀少的。但山沟里却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高压电线杆。余墩墩传承了父亲能爬树的基因,却没有了大树可爬,只有爬高压电线杆的份儿。
老两口老远看见,浑身吓出了一身冷汗。妻子早已说不出话来,坐在地上直喘粗气,余老汉也不管儿子听到听不到却一个劲儿的大声喊:“哎哟!我的岁先人,快下来,吓死人了……”
回到家中,老两口不免要对儿子关心的埋怨一通,儿子却满不在乎的说:“不要怕,我有把握。”
老两相互口对笑一下,算是了事。
余老汉每天晚上和儿子余墩墩睡在一起,当儿子热了,用脚把被子蹬开时,他总是按时醒来给儿子重新盖好,看到儿子有些冷了,便楼在怀里为其取暖。这些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今天晚饭后,儿子很快的睡去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坐在炕上仔细看着儿子,好像在观赏一件美好的艺术作品。
“那么高的电线杆,要是出点以外……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咧!”他越想越后怕。
儿子做着香甜的梦,那胸部一起一伏,他更是兴趣十足的继续观赏,“哎! 真像虎胸。难怪生养时,梦里会见到虎。真主啊!这个娃娃可是个命大人(做官的料)哩。对了,应该让娃娃继续上学才是。你看庄子里杨家那个娃娃,在大城市上完大学做咧大官,回来坐的是小卧车(高级轿车)。”余老汉真是思绪万千。
东方刚出现一道白光,余生秀老汉就赶到清真寺里做完礼拜,特意把儿子余墩墩喊起来,说:“儿子呀!还是上学去把!”
儿子有些惊讶的说:“再去学校,老师会要吗?”
“只要你上,我把老脸抹上一把(不怕害羞),给老师下话(求情)。你看杨家哪个娃娃,人家念好咧书,当上咧大官,小卧车把娘老子都接到大城市里享福去咧,你也应该像人家一样哩!等你念好书做咧官,我和你妈早就给你攒够了买小卧车的钱,现在我们已经攒了几万块钱咧。”
余老汉带着激情对儿子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最后再母亲的帮助下总算说服了儿子。
余老汉带着儿子来到学校,找到原来的班主任老师,说明来意,班主任以跟不上课程而拒绝了。儿子埋怨,“我说不行,你还要来,看看怎么样?”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的转悠。无意中听别人说新调来的秦校长,人很不错,能解决孩子的上学问题。他抱着极大的希望,带着儿子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细细的打量了一下他,便热情的让座,还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有些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
“老大爷,你是为孩子上学的事吧!”校长微笑着问。
他连忙说:“就是的,你看我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想供养孩子好好念书哩,可是……”
“哦。供养孩子上学是好事呀!我们欢迎。”校长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并亲自安排余墩墩继续读初中一年级。
余生秀老汉很高兴的走在返回的路上,环顾着四面的山坡感到:春天温暖阳光下的草木好像比以前更加新鲜了,掐指一算,不觉有点惊讶,原来今天是个吉利的日子——主嘛日。
“真主赐悯咧,今天遇到个好校长。你看人家多礼貌,把咱这个土里土气的农民一点没有小看哩,真是共[chan*]党的一个好官。我这个儿子真是个命大人,终于遇到贵人咧。”
他感觉到儿子已经上了大学了,走路的劲头更大了,抬头看看太阳,他胸有成竹,赶回家刚好是去清真寺礼拜做主嘛的时间。
又过了大约两个月,班主任、余生秀老汉、派出所所长一同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班主任先发话了,“余墩墩同学,平时就不好好学习,抽烟、喝酒、打架,屡教总是不改。我曾问他那里来那么多的钱,他说是父亲给的,还把家里的豌豆偷卖了。现在又伙同社会上的坏人,把好多高压电线割下来买了,这可是犯罪啊!”
派出所所长说:“作案人我们已经全部逮捕了,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案,像这个孩子起码得送少年教管所。”
余老汉脸色煞白,硬着头皮说:“家里的豌豆,那是被大黑老鼠拉走咧,儿子可没有偷,我凭着诚实的穆民保证。”
校长看看余老汉,眼里流露出一些怜悯。便用商量的口气说:“好了,别的事下去在再说。所长,你看孩子还小,上了坏人的当。今天家长也在,今后我们共同加强教育。现在能不能以好的办法解决,让孩子继续上学?”
通过协商,学校给余墩墩同学留校查看的处分,而余老汉给派出所交了五百块钱的赔罚金。
余墩墩在学校又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又跑回了家。余老汉坚持要再儿子上学,儿子硬是不去,父子两个闹起了矛盾。不久,余墩墩就逃出了家。
新学期刚开学,学校里一片繁忙。余生秀老汉走进校园,死活没有找到秦校长。他不得不去找儿子原来的班主任,还特别强调只是找秦校长有点事,班主任有一搭没一搭解释,秦校长被免职了并且已经离了,然后又去忙自己的了。最后,决定找新来的校长。当他硬着头皮把儿子被抓的事只向新来的校长说了半截,新来的校长就不耐烦而且又冷冷得表示,他孩子的事与学校无关。还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就不要打扰。
余老汉很没趣的离开学校来到街市,双手抱头脸色十分难看的蹲在街市旁边。他感到无奈,六神无主。今天乡上正是逢集的日子,街道上的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叫买叫卖,一派红火。然而,这些却在他的意识中好像不存在了,此刻只有他这个孤独的老头儿一人。
太阳距离西边的山头已经有两杆那么高了,他仍然双手抱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好像已经完全被空间和时间融化了。他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秦校长那么好的官,怎么随便就给取了呢?如今儿子在口外被法办了,谁又能给他老汉出主意帮忙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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