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元生长在这块黄土地上，虽然山峦连绵起伏，孕育了深沟、陡坡，显现出了交通不畅，信息闭塞，干旱少雨的气候特点，也是这里成为全国出了名的贫困地区之一的主要原因，但毕竟这里是养育他的地方，他深深的爱着这块土地，更深深地爱着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孩子。因此，白胜元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人民的好教师。大学毕业通过又一次激烈的竞争考试，走上了教师的岗位，他的愿望最终也实现了。他自己说，我无怨无悔，为了让山里孩子今后生活的更好，要教给山里孩子更多的本领，也为建设家乡出点绵薄之力。庄子上的乡亲们都夸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黄石崖乡，夹在两个山峦之间的河道里，那可不是长年流水的河，是典型的季节河，乡初级中学就坐落于河道的一个拐弯处，每每太阳出来，要在山顶上转游好一阵子，阳光才能撒遍整个学校。学校的规模不大，教师与给住校的学生做饭的大师加起来，也只是二十几名。学生总共有七百多人，而且因学生都是居住在距学校较远的深山沟里，大多数是住校的。

白胜元的家居住在交通便利的另外一个叫刘家坪乡的柳树塘村，他是自愿调到山大沟深而又偏僻的黄石崖初级中学来任教的，这里距离他的家有尽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还要翻越两座大山。初来咋到，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虽然条件较为艰苦，但他毫无怨言，一心扑在教好学生上。每当双休日，学生和当地家在农村的教师都回去帮家里种田，而他一来回家不方便，二来也愿意看守学校，便会留下来。此刻，学校里十分的寂静，他想，父母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现在已经自食其力了，却不能在他们身边孝敬，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好在如今通信比较发达，他早就为二老安装了部电话，他便拿出手机，问候二老好，他留的钱是否花完。二老说，一切都好，只要你教好书，就是对我们很好的孝顺。做完了这件事，他便带上一本诗集去学校对面的山上，一边观赏像海浪一样翻滚的群山和缭绕于山间的云雾与炊烟的混合体，一边欣赏意境深远的诗歌，好不惬意。他觉得这是大学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的，他的灵感也因此像脱缰马似的狂奔，写出了许多热爱祖国大好河山、热爱家乡的文章和诗歌，多数发表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偶尔也有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出现在报刊上。他所带的学生已经毕业了两茬，他也变的成熟了，也曾经荣获市级先进教师，成为学校的骨干教师和学科带头人，他没有因此而骄傲和摆资格，仍然一如既往的工作。现在开始从头带起，又做起了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

春夏之交，北方山区的干旱仍然继续，靠天吃饭的农民都在抗旱自救。老天的恩赐，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及时小雨，尽管不是有效降雨，也就是当地农民所说的透雨，可农民们还是抱着极大的希望忙于抢种，如当地的俗话所言：“天上下银帽得把头展出去”。说来也巧，正当这个时候，“五?一”假期来临了，黄石崖初级中学自然也放了假，毫无疑问白胜元老师留在了学校。

这天的早晨，空旷的山野里偶尔传来农人耕作时，“犁沟！犁沟！”的吆喝牛声和杜鹃鸟“种够！种够！”的叫声，还有山湾里飞出“汪、汪、汪”的狗吠和“喔喔喔——”的鸡鸣。这些声音搅和在一起，犹如优美动听的交响乐，让人心旷神怡。这让白胜元老师天麻麻亮就起了床，他走出宿舍昂起头。

哦，万里无云，又是一个清朗的天空。

他一个人就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锻炼，一会儿，东边遥远的天际有了几朵云，从云缝里射出的道道霞光，映红了群山，映红了炊烟，映红了河道，使学校那一排排整齐校舍显得更加艳丽。

这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知要幽美多少？他有些沉醉，情绪更加激昂，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当地谚语说，“早霞大雨不过午，晚霞就要晒死兔。”是否灵验呢？靠天吃饭的农民，日夜都在盼望雨，是该下雨了。

他这样想，随之便欣欣的回到宿舍开始修改学生的作文，看着那一叠叠厚厚的作文本，他就有了很多很多的感慨。

第一次评改全校作文大赛的作品，是一个礼拜日的夜晚。这还是他建议，唐校长精心组织，全校师生人人参与的大型活动，他担任了评奖组长，感到了自己肩负责任的重大，以饱满地热情，认真仔细阅读每一篇学生的参赛作文，　渐渐的，精神如霜打的菜叶一样蔫了下来。那些作文千篇一律，比如写做好人好事，学生就都是写自己在马路或宽敞的街道等什么地方拾到了钱或东西交给了警察叔叔，可是在这偏僻的山乡，大多是山道，也很少见警察，更没宽敞的街道；又比如写如何帮助别人，学生就都写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一辆车碰倒了一位老大爷或老奶奶，自己上前扶起又送进了医院，可这里是山道，况且车辆是很有限的；又比如写尊敬的一个人，就是写自家的电视机坏了，邻家叔叔主动上门免费修好了，给人的感觉好像家家的电视机都是假冒伪劣产品。很显然，这些是从作文选、资料上来的，而且不加任何的变动。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惊讶，内心油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酸楚，比他决定来这里任教与女朋友永远拜拜时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后，他把学生作文中出现的这些“通病”，向唐校长详细分析了产生的原因及其负作用。中学毕业从民办教师转正，以有几十年教龄的唐校长，身有感触地说，这些年，国家正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都不愿意来这里，咱们学校的教师都是和我一样的，像你这样“科班”出身的，真是翎毛凤角。的确，他们对与写作可以说是外行，你说能教好作文吗？小白啊！你也擅长写作，今后学生的作文要靠你了，我要求其他带语文学科的老师和你多交流。　

听了唐校长的一席话，他有些难为情。唐校长看出了这一点，便继续鼓励他说：咱们学校的作文教学要指望你来带动，你可以利用节假日，为学生进行点作文写作讲座。我知道，你父母也是地道的贫苦农民，供养你上大学实在不容易，虽然学校的经费紧缺，但可以挤出一点，给你点辛苦费。年轻人，好好干吧！我全力支持你。

老校长的信任和诚恳，让他感动的几乎流泪，他当即明确的表白了自己的决心，有你和全体师生支持与信任，我一定尽自己所学做好，至于辛苦费嘛，我是坚决不要的，学校里穷不说，也不符合我当初来这的意愿。

唐校长激动得紧紧握住了这位年轻人的手。

此后，白胜元老师精心准备讲稿，一定要为学生上好每一堂作文讲座课。当然这只能在农闲时间假日里，才能进行。在课堂上以他写的那些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所感受的文章作为范文，刺激着学生们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见，一群亢奋的学生挤满教室，眼睛里放出灼亮的光芒，注视着他。在讲座结束时，教室里一片沸腾，学生们不愿离去，个个挣抢着围在他的身边问这问那，有的同学还问如何向中学生刊物投稿，他面带微笑耐心回答，热情的鼓励……。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渐渐的，学生们写的作文，便成了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是自己对农村生活的所想、所感。

新一个星期一的早晨，阳光灿烂。经过一个忙碌的假日，学校生活又充满了吸引力，全校师生整齐的排好队，准备举行升旗仪式，突然他所带初二班女学生吴玉霞和她要好的那个同学高采烈的急忙来到他的身边，吴玉霞拿出两本《中学生》样刊和稿费汇款单，说，老师，我的作文《那片荞麦地》发表了，今天我请客，以此答谢你对我作文的指点。他随便以鼓励的口气，说，好呀！老师祝贺你，老师愿意看到你发表的更多作品。

吴玉霞和要好同学笑着很快走入队伍的行列，他再次看看她们美丽身影与兴奋的面容，感到自己和她们一起分享着这份成功的喜悦。

白胜元老师仍然认真修改着学生的作文。

他仔细看了陈志智同学的作文《我要去打工》一文，全篇真实的述写了他不想再上学的事，愿跟随村子里的大人去外面打工，因为大学毕业仍然找不到工作仍然还是打工。为此，作文里还举了一个活灵活现的例子，说的是自己村子的一个叫李桂珍的女孩子，父母千辛万苦，几乎变买了全部的家产供养她上完了五年的医学院，毕业后在当地招考医生中，她的笔试成绩也是第一名，村子里人们都以为她一定会成为一名白衣战士，算是偏僻的穷山沟里也出了个人才，大家都为她贺喜，她的父母也高兴的不得了。然而，在面试后被意外的刷了下来，一个进入面试成绩倒数第一而且面试连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都回答不完整者却被意外的录用了，原因是上面即有人又有钱去打点，而她上面无人关照更没有钱去“打点”。她的父母也由于恨自己没本事给孩子帮不上忙，在夜深人静时两人相互哀声叹气，默默流泪。她经过这样的打击，觉得无脸再面对村子里的乡亲，只有在大哭一场后，带着怨恨去外地打工了。

陈志智同学在写完这个例子后，写道：预期这样，还不如早点外打工的好，免得父母操劳。

白胜元突然觉得自己所教的学生并不像他原来感觉的一直生活在简单中，他们有他们对生活的看法，有自己表露心声方式。

但是他想，的确，社会上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合理与腐败现象，但这毕竟不是主流，毕竟是个别现象，况且国家正在加大力度打击。孩子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时候，他们看待社会，看待事物，可以说是盲人摸象，不那么全面，因此会做出一些偏激的事来，自己一定要快速及时的亲自去陈志智同学的家，以现身说法，让她继续上学。比如自己，不也是上面没有人也没钱“打点”，全靠自己的实力考上了教师吗？只要自己好好学习，掌握了建设祖国的真正本领，不怕没有用武让之地，是金子那里都会发光的。

白胜元老师脑海这些刚闪过，又自然浮现出两年前的那一件事，这使他本来就沉重的心情，又如负重爬坡的骆驼，更加沉重和难忍。

两年前，山里的夜晚显出它特有的宁静，他就在这特有的宁静里，仍然坐在宿舍的办公桌前开始批改学生的作文，突然被的一篇《我无法上学了》的作文吸引了。

写这篇作文的吴玉贵同学，他在作文中写道，父亲只是日出赶着羊去山里放，日落赶着羊回家，放的羊又肥又大，好不漂亮，是村子里有名的羊把式。可是活了大半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听说现在公家有了好政策，学生有了“两免一补”。父亲就什么都不支持他，连吃的都不给，他向父要，父亲说一切都是公家管，你是骗着要钱花。没有办法，他只有靠住校生的那点补助度日，常常饥饿难忍，因此也无法再继续上学了。

这是家长对党中央“两免一补”阳光政策的不完全了解啊！他边批改作文边自言自语。

这一夜白胜元老师碾转反侧难以入眠。

起床的铃声刚刚敲响，他老师就站在学生宿舍门前，等吴玉贵同学出来，立刻把他叫到自己的宿舍里开始问，你怎么不把你的情况早告诉老师呢？如果我早点知道，早点去家访，做做你父亲的工作，就不会发生你挨饿的事，你也能够好好安心学习，以后有什么事或困难一定要尽快告诉老师。吴玉贵同学低着头有点羞涩的低声回答，说，这事儿，我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他打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上锁取出五十块钱，向吴玉贵同学递了过去，说，好了，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你拿上这点钱，暂作生活费。这个礼拜日我给参加中考的学生有个作文辅导，下个礼拜的星期日一定走访你家，和你父亲好好谈谈，让他好好好支持你上学。吴玉贵同学更加的不自然了，用手推让着，死活不肯拿，说，我怎么好意思随便拿用老师的钱呢？泪珠便掉了下来。白胜元老师急了，说，不要这样，拿去吧！就算我借你的行吗？顺便将钱硬是装进了吴玉贵同学的兜里。

这个礼拜的双休日，吴玉贵同学和往常一样回了自己的家。可是第二个礼拜的星期一早晨，吴玉贵同学却没有来学校，白胜元老师正在着急，正要去找同学问明白，吴玉贵同学的父亲穿着一件很旧的衣服，腰间系了一根麻绳，手里拿着赶羊的鞭子，突然出现在了学校。他直接走到白胜元的面前对着他说，你就是我娃的班主任吧！　白胜元点点头回答，说，我就是。吴玉贵同学的父亲有点着急，说，我的娃昨天就跑到外面去了，他不在念书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说，那是啥原因呢？　吴玉贵同学的父亲很实在，他说，娃说他借了你的钱，我还当是（以为）和我骗着要钱，就没给他，结果昨天就不见了。我还当是他来学校了，后来听庄子上的人说跑出去打工了，这达（这里）娃还给你留了个纸条儿。说完从兜里慢慢掏出来递给了白胜元老师。

他立即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白老师，父亲仍然是那样不支持我，我得外出打工。至于借你的钱，等我挣了钱加倍还你。谢谢！　

他把吴玉贵同学的父亲让到自己的宿舍里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向他详细的解释了“两免一补”的政策和吴玉贵同学怎样饿着肚子学习的情况。吴玉贵同学的父亲听了，两眼含着泪花显出惭愧的神情，说，我还当是娃现在已经成了公家的人，不需要家里管了，我真糊涂。老师啊！听说社会上的坏人很多，娃还小，出门在外容易上坏人的当，要是让坏人骗去干坏事咋办呢？白胜元老师觉得吴玉贵同学的出走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说，我也十分的担心啊！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对不起，吴玉贵同学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的过错，要是我及时和你联系交谈就好了。吴玉贵同学的父亲忙接过话茬，说，老师咋能这样说呢？你给娃教书我不给道谢就算了，又把一切错算在你的身上，那还是人做的事吗？真是太不够人了。你在不要揽在你身上，要说错，全都是我的错。

……

他们谈了很久，想了几种寻找吴玉贵同学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好实施。最后，白胜元老师想到，只有请求警察帮助的办法才行得通。接着白胜元老师就带着吴玉贵同学的父亲去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谁知刚刚过了一个月，当地派出所就接到某市公安局的公函，说，吴玉贵同学伙同当扒手，已被送进了少年教管所。

要是及时的去家访，吴玉贵同学也不会……。再不能出现第二个吴玉贵同学……。

深深的内疚一直缠绕着白胜元老师，他越想越感觉心急如焚，便立刻放下批改作文的笔，决定马上去陈志智同学家和他、他的家人好好谈谈。

时间正是中午，他的午饭还没有做，感到有点饿，顺手拿起昨晚吃剩下的一块干馍，边啃边向门外走去。

陈志智同学的家，位于黄石崖乡政府所在地西南边的红石湾村，距初级中学三十多华里，要翻越一座山梁和穿过两条河。白胜元老师和塘校长在开学动员学生上学时去过，现在他一个人又走在这条熟悉山道上。由于持续的干旱，山坡长着耐旱的马齿苋，也像病魔缠身，夯拉着脑袋。白胜元老师加快步伐向山顶走去，虽然山里的五月是不太热，但不一会儿，他已经是汗流浃背。他又次看看山顶，乌云已经开始翻滚起来。刚刚爬上那座山梁，河对面的红石湾村尽收眼底。此刻，雷声隆隆，大雨倾泻。他像落汤鸡似的下了山梁来到河边，山洪早已整个河，翻腾奔流的洪水当住了去路，好大的雨点又加劲的打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凉和难受。

一切都不能去顾及了。假期今天结束，家访后必须得要返回学校，备课、批改作业，上好明天的课。

他脑海里闪现过这些，再没有来得及多想，毫不犹豫的跳进滚滚的洪水中，一个浪涛打来，他被卷走了好远，挣扎着伸出头向对岸吃力的游去，紧接着又一个浪涛又向他袭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