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石头获得市书法比赛三等奖的消息就像一枚鱼雷，把沉寂如水的林宅村炸得沸沸扬扬。那张登有老石头照片的报纸在无数次的转手中迅速老去，皱得就像老石头的脸。老石头皱皱的脸在皱皱的报纸上无所适从地笑着，显得很不真实。但更不真实的是这事件本身。

报纸上写道：“这次纪念市解放五十周年暨迎千禧年书法比赛的最大冷门是林宅村村民石逸臣先生获三等奖，而同是林宅村人氏的在市书法界颇有名气的林朝春先生只获得鼓励奖。石逸臣先生在比赛时曾幽默地说，‘握惯了锄头都握不住笔了。’赛后他不愿对本报记者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曾在年轻时练过书法，现在都荒废了……”

如果不是报纸上那个人确乎是老石头，如果文章中不是明确提到“林宅村”，如果不是林宅村里确实有个著名的林朝春，村民们实在很难把高雅的书法跟自己十分熟悉的老石头联系起来。这个老石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书法”。种了几十年的地，老石头蹲在地里，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把他从泥土中区辨出来。他那双倒腾惯了土地的手能握笔本身就是奇迹，更何况他居然获奖了，更更何况儒雅饱学的林朝春居然还比他差。村民们在惊奇之余，突然有点无法解释的冲冲怒气——老石头凭什么能获奖！

唯一让老石头显得有点“书法”的是报纸上的这个名字——石逸臣。老石头居然叫这么样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确实让人始料不及，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这“石逸臣”的确比“林朝春”显得有学问。但把这么雅致的一个名字加在老石头这副尊容上，实在是不伦不类，就像一个已经模糊了性别的老太太的名字居然叫小娟。但老石头不叫石逸臣那该叫什么呢？这时候村民们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不知道老石头叫什么，似乎一开始就叫“老石头”。就连熟知林宅村村史的老人也不知道“老石头”这名字的演变过程。他们说，老石头是三十来年前流落到林宅村的，当时受了重伤，得到寡妇林朝飞嫂子的照顾，伤愈后就住下来了。老石头这近三十年来说的话聊聊可数，甚至很多人开玩笑说不知道他在跟林朝飞嫂子行房时会不会哼几句。老石头平时基本上等于离群索居，老伴去了后，更是落落寡欢，只有在某些早上会去桥边的榕树下看林朝春写字。总之，老石头落户林宅村的这么三十来年唯一的壮举就是这次获得了三等奖，其余那么漫长的日子，他只相当于一个影子。

二

获奖并没有从事实上改变老石头的生活，他还是照样得去地里干活。获奖似乎也没有改变老石头的心情，扛着锄头的他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凄苦寂寞。老石头就这样扛着锄头默默走出家门时被一大群热情的村民们堵住。

面对如浪潮般汹涌而至的“恭喜恭喜”声，老石头似乎充耳不闻。他慢慢地放下锄头静静地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同村人，脸上的表情是没有表情，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就像是刻在脸上的，褶皱的深处似乎还藏有泥巴。老石头涩涩地说，运气罢了，他们走眼了，林朝春写得比我好。

老人林朝南走上来拍拍老石头的肩膀说，老……老石，你可骗得我们好苦啊，藏了这么手绝活也不见你声张，今儿个你可得好好给大家解释解释。

老石头木木地站着，对林朝南的亲热并没多大反应，还是涩涩地说，我年轻读书时练过书法，搁下几十年了，不值一提。

也许是太久没怎么说话，老石头的话说得很不熟练，而且听着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热情的村民们虽然了解老石头的脾气，但听了也甚是没滋味，但他们还是不死心。有人说，老……老石，你说说你以前的事吧，大家都很好奇啊。

老石头抬起眼，好像看着眼前的村民，又像看着空气，淡淡地说，我现在是什么样，以前就是什么样，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回吧，我要去给油冬菜松松土了。说完，也不看看众人的反应，就从人群边上绕过去顾自走了。

众村民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必自讨没趣，就看着老石头不紧不慢地走远。大家面面相觑地站着，都觉得很不痛快。

林朝南沉吟着说，老石头不简单，大家说说看，我们谁能这样平静地面对获奖？

大家回味着刚才老石头的话，都觉得林朝南说得在理。看老石头的样子确实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奖，而且他那淡淡的语调似乎还含有无尽的悲伤。虽说这毫不起眼的老石头不大可能有多少惊人的历史，但很多事实都让老石头显得神秘。

林朝南又说，按理说老石头这样的性格不会自己跑去比赛，估计是林朝春带他去的。也许林朝春知道得比较多。不如我们问问去？

这主意立即得到了众多的支持，一帮人马上向林朝春家涌去，匆匆的步伐显得甚是着急。

三

林朝春是林宅村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之一，几前年才从教育岗位上退下来，拿着退休工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由于长年与书籍、书法打交道，林朝春老人看着跟那些整日忙碌于田间地头的村民很不一样，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再加上他在市书法界颇有名气，偶尔还会有一些陌生人登门求字，这更让村民们对他敬重有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林宅村的骄傲。平时村民们家里或邻里间发生一些事务纠葛，他们基本上没想到要找村干部，而是直接找林朝春调解。这些都很让林朝春满意，平时他高步阔视地行走在林宅村，常常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多么鹤立鸡群。

林朝春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晨起他都会到桥边的榕树下打几路太极，然后在树下的石桌上练字。当他打太极时，身上的那套白色冰绸的对襟练功服衣袂飘飘，看着恍若天人，常常赢得村民的大声喝彩。林朝春天天打太极，村民们就天天喝彩，一点也不厌烦。林朝春在彩声中缓缓收功，喝一口茶，抹一把汗，开始写字了。雪白的宣纸铺在青石桌上，显得特别高远出尘。林朝春右手执笔，左手托着右手的衣袖，一番笔走龙蛇，又赢得村民们的啧啧赞叹。林朝春写完字，对着自己的字，啜着手里的茶，一脸的心满意足。这些字他都免费送给村民们，因此几乎每个林宅村的村民家里都有他的墨宝。

老石头也常常会站在围观的村民中间，但他跟其他村民们有点不同，他不喝彩也不赞叹，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林朝春写字。大家都知道老石头古怪，所以也就见怪不怪，林朝春也似乎不太介意他不喝彩。说起来老石头还是林朝春最忠实的粉丝，三天两头地来看，大有风雨无阻的味道。

不过老石头也有让林朝春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老石头没向他要字。看了那么久，老石头从没开口要过字。有时候林朝春的字也不是都会被人拿走的，毕竟村民们的房子的面积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每个角落都贴上字，这时候林朝春的墨宝就只能丢垃圾桶了。但看着这些宝贵的墨宝被丢进垃圾桶，老石头似乎一点都不心疼，一点想要的意思都没有。有次倒是林朝春忍不住了，说，老石头，你不拿几张回去吗？老石头的皱纹隐隐往横里拉了一下说，我家这样的破房子不配你的书法啊。这确实很让林朝春想不通，他只能认为，老石头来看字只是瞎起哄罢了。

四

见到林朝春后，村民们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该怎么开口询问这件事。以林朝春在村子里的身份，或者说以林朝春素来对书法的热衷都让这“鼓励奖”显得丢脸异常。无论是恭喜还是安慰，都会进一步让“鼓励奖”显得触目惊心，而开门见山地询问老石头的底细更显没有礼貌，摆明了是“见异思迁”。所以站在林朝春面前的村民们突然变得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而站在村民们面前的林朝春似乎也失去了平时的从容自若，眼神飘忽，心神不定的样子，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以令人吃惊的热情把村民迎进家里，忙着让坐，忙着让老伴给村民们倒茶。

面对这样的热情村民们更是尴尬，嘴里客气着，两只手却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坐定后，村民们都把目光看向刚才建议来林朝春家的老人林朝南。林朝南在众人中的辈分最高，平时也以能言善道著称，更何况这件事就是他提出来的，理该他发言。但林朝南似乎深深被手里的茶迷上了，只顾自啜着茶，发出“嗞嗞”声。林朝南不发言，其他人更不知道该怎样发言，气氛确实无比尴尬。

到底还是林朝春见过大世面，他打破了沉默，你们是来问老石头的事的吧？

村民们彼此看着，感觉承认这事实都挺不好意思。

林朝春说，我们都看错了老石头，他确实不简单。

村民们又把眼睛看向林朝南，希望他能接上话。但林朝南还是顾自喝着茶，好像这茶确实美味无比。村民们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老狐狸！但这话总得有人接的，不接，这谈话就无法继续。有人问，林老，那天是你带老……老石头去比赛的吧？

林朝春说，嗯。那天早上我要去市里比赛，刚好碰到老石头出门去田里。我看老石头平时常常来看我写字，也许确实对书法感兴趣，我就邀请他一起去看看。赛场里人比较多，老石头就东看看西看看。后来我自己要写字了，也就没注意老石头，不知道他怎么也写上了。比赛是采用匿名的办法，结果出来后，谁都不知道三等奖的那幅字是谁写的，老石头自己也不答应，还是有个旁观的人指出了他。想不到啊，老石头有这样一手。

村民们想象着当时的场面，都感觉挺有戏剧性。老石头这匹黑马就这样冲出来，肯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有人问道，林老，你知道老石头来历吗？刚才林朝南阿公说他来村里时身负重伤，是怎么回事呢？

林朝春的眼神恍惚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村民们都静静地看着，不敢打扰他的思路。感觉上过了好久，林朝春回过神来，说，应该是他，没错的。

这话没头没尾，村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

林朝春继续说道，这几十年来我常常在想老石头是不是那个人，但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是不像。现在看来，应该是他了。应该是他。

林朝春似乎在努力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老石头是那个大家谁都不知道的人。这实在吊足了村民们的胃口。

林朝春喝了口茶，缓缓开始讲述。

五

算起来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文革”开始后，我们这里也响应中央的精神，成立了造反派。刚开始还是好好的，大家的意见很一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不久后，由于各自的利益与立场问题，造反派的内部就出现了分歧，各种各样的小派别纷纷出现。后来这些小派别又慢慢合并，形成了两个对立的派别，联总和联站。

派别刚分化出来时，双方基本上还是停留在口头、书面论争上，大家吵一架或贴贴大字报什么的，事态还比较稳定。后来这斗争就升级了，大家都抄起了武器，流血事件常有发生。再后来战争又进一步扩大，军队参与了，各地军事组织里储备的枪支弹药也都拿出来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得到军队的支持，联总开始时占尽优势，在几次交战中，联总都大获全胜，联站死了不少人。但后来据说联站方加入了一个绰号叫夜鹰的人，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说这人军事方面的能力非常强。他用职业军人的要求来管理联站，并不断发展联站的组织，双方的实力开始逆转。这夜鹰在准备了半年后，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反击战，这就是青石桥大战。在这次大战中，联总方死了106人。我们村的林朝飞大哥就是死于那次大战的。那次确实是次可怕的经历，我们的人数跟火力都很强，但就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到处是子弹飞舞。到后来，我们联总就乱开枪了。林朝飞大哥就是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我们村子当时参加这派别战的只有我跟林朝飞大哥。我在联总的文书部门工作，林朝飞大哥是赤脚医生，就在联总的卫生部门工作。也幸好我们村参加的人不多，所以损失也少。隔壁张家岙村在那次战斗中死了10人。

之后联总要报这一箭之仇想偷袭联站，但夜鹰早就做好了准备，设好了陷阱等我们，我们又死了很多人。三个月后，联站突袭了我们。他们挨家挨户找我们，找到后就带走。那次联总被搜走了13人，后来全都没有回来。那天我刚好在青石桥，我躲在稻草堆中，联站的刺刀戳刺着草堆，刀锋好几次都是擦着皮肤过去，差点就没命了。

大约半年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夜鹰会跟他的随从到大竹坑开一个秘密会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秘密策划了偷袭计划，准备把夜鹰擒住。为了不让计划泄露，当时只召集了跟大竹坑临近的几个村的联总人员。由于我们林宅村跟大竹坑很近，那次我也参加了偷袭活动。大竹坑这地势大家都知道，四面竹林，道路又四通八达的，要盯住人很难。于是我们这偷袭小组又分成了几个小组，守住各个路口。那天我们一直等到午夜左右，突然枪声大作。我们这小组以为已经发现了夜鹰，就沿着枪声冲上去。冲上去后，发现四面都有枪声，估计是其他小组也闻讯赶来了。结果我们在竹林里展开了一场混战，说实话，那天晚上我连朝哪儿开枪都不知道，只听到子弹在四处呼啸，有好几个队友在我身边倒了下去。大约打了半个小时后，枪声才歇下来。我们赶忙去寻找夜鹰，却发现竹林里死掉的几乎都是这次偷袭小组的人，还有一些不是偷袭小组的，但也是联总的人。我们傻在那里，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原来这些联总的人是临时得到消息，夜鹰要到大竹坑开会，连夜赶来的，而我们偷袭小组把他们当成了夜鹰的人来打。一场混战不过是自己人打自己罢了，大家都很丧气。不过在清理伤员时，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这人四十几岁的样子，衣服破旧，胸部中了一枪，估计是被流弹射中的，躺在竹林外面，已经休克。我们搜他的身，没发现什么东西，于是大家决定先医好他，再细细盘问。

我们村离大竹坑近，所以这伤员就安排在了我们村。林朝飞大哥是医生，林朝飞嫂子也懂点护理的知识，因此这伤员就暂时安排在她家里。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这伤员就是老石头。

老石头在林朝飞嫂子家住了一个星期左右，伤势才见好转。我们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石有财。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不是本地人，但这些年一直在这边乞讨。我们又问他怎们会在大竹坑出现。他说，他光棍一条，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想到竹林里挖点笋吃，刚好被流弹击中了。

反正我们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但看他的样子又好像不是那种靠乞讨为生的人，眼睛特别有神，讲话很有逻辑。大家对他不放心，准备再好好调查一番。但这时中央的气候发生了变化，开始压制民间的派别斗争，军队撤走了，枪支弹药也没收了，轰轰烈烈闹了几年的联总联站斗争说没就没了。因此也就没人再去搭理这老石头。

这些年我偶尔还是会想到，老石头会不会是夜鹰。但大家都看到了，老石头这样木讷的样子实在不像。不过一个人的书法不可能搁下几十年还可以拿得出手，除非这人原本的功底非常好。看来这老石头很可能真的就是夜鹰。

六

这个故事顿时让村民们热血沸腾起来，每个人都摩拳擦掌激动难耐的样子，就像自己活在了一个传说故事中。大家几乎一致认为，这老石头绝对就是夜鹰，只有见过大世面的人才能平静地面对获奖。说到这“获奖”时，村民们突然发现自己口误，连忙去看林朝春的脸色，但林朝春似乎也沉浸在激动中，没有留意。

林朝南缓缓地说，如果老石头真是夜鹰，那么夜鹰又是什么来历呢？林朝南这“老狐狸”虽然奸猾，但话总能说到点子上。

林朝春说，这夜鹰的来历没人知道。他好像是突然出现的。“文革”过去几年后，联总联站的人也和好了，我曾向原来联站的人问过这夜鹰的事。他们的回答全都一个样，不知道。甚至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他。是够神秘的。

村民们突然觉得很沮丧，感觉是到嘴的肉飞掉了。林朝春的话只是加深了老石头的神秘罢了。

七

老石头上报后的第二天早上，有辆黑色的小车驶进了林宅村。车上走下了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衣冠楚楚的八旬老人，一个衣饰整洁的老太太。

这个八旬老人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一把拉住一个村民，激动地问，团……石逸臣在哪里？这村民被吓了一跳，指了指老石头的家说，那里。老人也不道谢，急匆匆地往老石头家冲去，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那个小伙子赶紧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那个老太太也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走，眼里已经泛起泪花。

附近的村民马上被这三个奇怪的人吸引，都跟着往老石头家冲过去。

老石头正坐在大门前的板凳上吃什么，见到一大帮人过来，慢慢地站起来想进屋去。村民们对老人说，那就是石逸臣。老人挥舞着手，高声喊道，团座！团座！我是小陈啊。老石头半转的身体马上停住，抬头看着这个激动的老人。老人就像一个年轻人一样蹦上了老石头家的石阶，对着老石头行了一个军礼，团座，小陈前来报告。说完眼泪就喷涌而出。

老石头脸上坚硬的皱纹缓缓往边上拉开，双手用力握住老人的手说，小陈，真的是你啊！

老人抽噎着说，是小陈啊，是小陈啊，团座我找得你好苦啊。

村民们看着这一幕，感觉这世界一下子变得很不真实。有人悄悄问刚刚过来的林朝春，林老，团座是什么意思啊？林朝春长吁了口气说，团座是国民党部队里对团长的称呼。

老石头摸了摸老人的脸，小陈，你也老成这样了啊。

老人仔细看着老石头眼泪不住地掉下，团座，你怎么这样了呢！小陈来得太迟了啊。

老石头说，想不到还能活着看到你。真是想不到啊。

老人突然又蹦了起来说，你看看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团座你看谁来了？说着指向那个早在一旁哭成泪人的老太太。

老石头冷冷地看着老太太，冷冷地说，哦？你还活着！

泪眼婆娑的老太太听了老石头的话一下子楞住了，半晌才说，逸臣，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个老人听了老石头的话也楞了一下，赶紧赔笑说，团座，夫人知道你在这里可高兴坏了。

老石头冷冷地说，别叫我团座，她也不是什么夫人，她是一个贱货。

老太太听了老石头的话一下子放声痛哭起来。村民们也被老石头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想不到平时一言不吭的老石头会说这样恶毒的话。

老人看看老石头看看老太太，沉声说，团座，你这就不对了，夫人等了你半个世纪了，你不说好听的也就罢了，怎么能这么说夫人呢？

老石头哼了一声说，等我半个世纪，说得好感人呐。嘿嘿。

老人说，团座，这么些年，夫人一直一个人孤伶伶地盼着你出现，你不能这样对她。

老石头恨恨地说，孤伶伶！孤伶伶还不是那个野男人死了。

老太太一下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老石头，说，什么野男人？

老石头冷冷地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别在这里装无辜。

老太太还是一脸的茫然，我真不清楚啊。

老石头突然笑起来，但笑声就像石头的碰撞，好，既然你不要脸，那就我来说。那天晚上你抱着男人哼哼唧唧时，以为我没看到。算你运气，那几枪没有打死你。你男人该死了吧！

村民们互相看着，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干净的老太太也会做这样的事。

老人一拍大腿叫起来，误会误会误会啊，团座。那天在你家屋里的不是夫人，那时你家的房子已经给人霸走了。我真傻，怎么没想到这一节。

老石头突然如遭雷击，颤声道，你说什么？

老人说，团座，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天晚上的枪是你开的。中枪的人是你村里的无赖石有财跟他的老婆。他们说你是国民党的军官就霸走了夫人的房子，那时夫人住在庙里呢。也算他们运气，那么多枪没打死，只把石有财打瘸了。

老石头一下子跌坐在了板凳上，喃喃道，天意！天意！

大家看着老石头痛不欲生的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人额头上的汗不断淌下。

老太太停止了抽泣，走过来站在老石头的身边，用手试探着去摸老石头的脸。老石头颤颤的手握住老太太的手，眼泪突然滚落下来说，阿凤，让你吃苦了！

老太太轻声说，我不苦，这些年你苦了。陈大力都说了，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你都想到来接我。想着你的好，这些年，我都……知足了。

老石头努力平静着自己对老人说，小陈，那晚后来你去哪里了。

老人说，枪声响起后，村里人都冲出来抓人，我想等你上车，结果被他们连人带车抓住了。幸好他们知道我只是一个勤务员，也没有怎么为难我。事情过去后，我找到了夫人，知道你没能带走她。我还一直以为你可能去了台湾。前些年两岸关系宽松了，我还想办法打听你的消息，一直没有结果。后来我们的战友陆续回来探亲，才知道你没去成台湾。他们还要求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你。但直到昨天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团座，小陈失职了。

老石头长长地叹气说，天意，天意啊！不过总算见到阿凤了，这么多年也算有所弥补了。

……

八

村民们都看着老石头上了黑色的小车，小车扬起一路灰尘，慢慢地远去。

林朝飞没有孩子，老石头入赘后也没有生孩子，老石头走得了无牵挂，连行李也没有。上车前，老石头面对着众多的村民想说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他走到林朝春身边说，老林，对不住了！谢谢你！

林朝春想了想说，老石，夜鹰是你吗？

老石头突然笑了，你说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