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命很疼，我在旁边看着，无能为力。

秋被隔在窗外，触手不及。世界逼仄成一个小小的窗口。云会很寂寞吧，站得那么高，只能和天空说话。

已经有落叶了。枯槁的叶片在空中回旋，碰撞，发出似有若无的声音。两叶偶相逢，缘是风。彼此诉说，它们曾经多么的留恋枝头。

如果人也可以象树一样，在每个秋天落掉叶子，落掉一年里生出的懦弱、恐惧、疾患，以及所有不想重温的记忆。然后再度拥有单纯的童心，拥有和结局无关的激情。如果那样，该有多好。

秋深处满世界起风，宁愿走在大风里瑟缩坚持，也不愿在安静的窗后听巨风呼啸的声音。有时亲历比旁观更让人勇敢，孤独和绝望在静寂中更容易抵达心灵。

但凡世事，皆有苦处。人的事，时间管了大半。所以人才不会在时间里累倒。天上有只大手，幸福被捻成小颗的尘埃在人间无处不在。不需理解，只要相信。

【2】

童年时总是安稳不下来，到处跑跑跳跳，无视所有的伤口，生活每一天都可以重新开始。长大后，不生病的时候也喜欢躺着，四平八稳，不知道为什么。行年渐长，慢慢明白，原来是怕站不稳，怕摔倒了会疼。原来人是越活越胆怯的。

第一次见证死亡是在六岁。很冷的冬天，隔壁男孩的爷爷去世。他挺直地躺在木板床上，大人们在旁边哭泣或者低声说话，我跑过去站在床尾呆呆地看。知道这个老人不能再严厉地呵斥他的孙儿，不能再捂着胸口难过地咳，知道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脚，那双穿着崭新的黑布鞋的大脚，微微动了动。那一瞬的场景成为以后漫长岁月里深深的烙印。没有人过来制止我，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刚刚高过床板的小女孩的突兀行止。原来死亡只是这样安静。毫无畏惧。

读林徽因的《悼志摩》，觉得失落。以两人之交定有肝肠寸断的哀恸，落于笔端示于他人竟是波澜不惊。文字何等苍白无力。真正的痛是深海里的暗涌，强大剧烈却没有声音。浮出水面的，只是细碎喧嚷的浪花。“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悼人，慰己，世间雷同的结局。

有人请古稀之年的金岳霖为后编的林徽因文集写篇东西，他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对一个人的念，如此朴素，亦惊天地。

【3】

阳光温暖的午后，母亲坐在病床前细述我幼时的事，桩桩件件，记忆清晰。试图找回她若干年前的小女儿，淘气但让人放心，从不生病。转回当下，总是一声叹息。

回忆越美，越容易让人对世间的情意灰冷。因为最好的已经失去。

看一场盛大的演出却毫无留恋，走过夏日小巷被一朵落地的蔷薇绊倒。长大了的感情自然生灭却很难把握。

不养小动物，生命太脆弱，把握不住。它们离开时会偷走人的一块心，留下弥补不了的洞。愿意养一朵云或一截风，它们不会对人用情，人可以独自自由地交付。可是，那是很寂寞的事。

姐姐说她在病着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说：快好起来吧，每天讲八节课也没关系。挨了三个月以后终于痊愈，可是每天两节课下来她就大喊辛苦。有些意愿，当下足以温暖和鼓荡人心，真正实现以后，又被新的繁琐取代或淹没，最初的意义荡然无存，人仍然容易陷入情无所钟、心无所依的凄惶境地。

姐姐买来“毛毛虫”面包，不知道我是不吃的。从小就惧怕虫子以至躲避一切与其有关的事物，哪怕仅仅只是名字。可是，躺在病床上的我，忽然想做一条毛毛虫，睡一觉，天地绿了，再睡一觉，就会飞了。

【4】

秋夜，深得象没有底一样，从远方赶来的风，抱着寒枝在哭，哭声震落了一树叶子。天穹垂下黑色的帐幔，寂寞赤luo着，在房间里整夜地唱歌。我闷声不响，怀一颗拢袖旁观的心，只是，突然地，就会泪流不止。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生只做同一件事，住同一间房子，睡同一张床，看同样的窗景，度过同样的春夏秋冬。内心在不断地逃离，又无处可去。或许逃离也没有用，一样会不停地厌倦。能够弥补的，能够取代的，能够遗忘的，我们都尽力去做了，为什么人生还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的人，甚至不屑疗伤。

每个人都在生病吧，有很多的同病相怜吧。还是，更多的时候只是陪伴，不能彼此安慰。

回眸一瞬，即洞悉彼此内心的微波巨澜，是灵犀。我以为你在呼唤我，其实你什么都没说，是终结。

即使爱之弥笃的两个人也不能在同一片梦土上共营巢穴，在各自的辗转里，雕琢同一份缘。一种相思，两地光阴。有谁舍得下这珍贵的人间情份。我只是担心，不能陪着你，到老。

谁也不能预料可以走多远，远到朝露轻泫还是夜灯寂然，远到春草初萌还是寒梅悄绽，姑且走着。走吧，山风在谷，凉月在天，存在，就好。

看着时间从指缝间滑落、消失，从来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也许因为不知而心安。

一定有些什么不能被忘记，于是伏于病床，细细地描述生的滋味。而写过的字，不会轻易重翻。希望心如流水，不回头。躲到过往中的人，必是当下无路可走。奢华绚丽的，隐晦颓废的，轻盈活泼的，婉约细致的，依各人的心性写来，随各人的喜好看去。站在文字边缘沉心看我的人，可知手起笔落间的怅然？一纸文字被秋风凉透。

我觉得乏了，想沉沉地睡。不要担心，过完整个秋天，我就醒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