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大片沙滩,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部分。
沙滩上有芦苇,不多,临水洼而优雅地一站,就成了不俗的风景。我们是蛀米虫——凡见过我们的老百姓都这样形容读书人——我们的眼睛就是摄像机,想像着自己微微靠靠芦苇,就能成为某部影片中的少女形象:清纯而单薄,空灵而迷蒙。
沙滩上最多的是低低的草,似乎永远那么矮矮的,不及一寸,但密密的,把下面的沙子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如果是野蛮一点的女生,会忍不住把身子放倒在草滩上,感受那种沙与草的柔软。男生们从来不知道怜惜花花草草的,更何况怜惜这么柔嫩的东西绝对是遭女生们的讥讽的,所以他们从不走白而细小的草径,而是粗犷地要把每一根浅草都放肆地践踏一回。
草径逐渐地遗忘在我们的脚印中,遗忘在摆渡的梢公的随意停靠中。所以记忆中的沙滩除了几杆芦苇和满滩子的寸草,就剩下梢公了!
梢公似乎都姓“老”,年纪老,经验老,眼光老。他的皱纹是与竹篙、木船划破水面形成的波浪一样,悠长,悠长的。他似乎长年一件衣服,深蓝的,阴郁的,是怀了梅雨季节的忧愁与严冬腊月的冷漠。他的语调飘渺而肯定——五角钱——凡是学生都一样。我们中有几个很想混作河边人家的孩子,可以少要几角钱或者不要钱,但从来没有得逞过。有时实在没有足够的五角钱,老梢公就把目光扫射给其他同学。他是极富有智慧的,没有一个学生经受得住正义子弹的枪击。老梢公啊,你的眼睛虽然浑浊着,但里面肯定融进蛇的毒。
最怕的还不是老梢公,是渡口上去的车站,车站里的车辆,车辆里的售票员。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我们争着上车,几乎把身子都挤破了。好不容易几个相识的同学都挤了上来,大家相互喊着名字,怕漏了一个。忽听“砰”的一声,感觉玻璃破了。立刻就有尖利如针的绝世男高音扬起:“啦个!要破的,啦个!”当然没有人要破的。男驾驶员粗重的声音立刻紧逼过来:“啦个蛀米虫!赔双倍的钞票!”这样可怕的情景中,袋里仅剩五角钱过渡费的我们怎敢“玻璃兴亡,匹夫有责”!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因为加入了这样严肃的空气,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们每个人都听得见瘦弱的胸腔里那颗微小的心脏在紧张地跳动,眼看着渡口近在眼前,不能下车的话,我们是必须有翅膀才能回家的。售票员伸出鹰爪逮住了一个男生,看样子他是有足够证据的。驾驶员马上把车刹住,转回身叫喊:“钞票要来!”能有钞票吗?真是癞蛤蟆想吃天堂肉。人群骚动着,下车的一个一个往下,我们除了恐惧的波涛在起伏,就没有其他力量了。我不知道我的那位男同胞是否在哭泣,有一点一定是明确的:他在强烈地渴望着我们的救援。我是贫困的女蛀米虫,除了在心里给以他极大的同情心之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逃不了鹰爪的拿捏,被车子带走了,而我们走到了渡口边,那个没有春天的渡口边。
隔了二十多年,我依旧不知道那些生产米的家伙们在怎样胁迫无奈之下放那个男生一条生路的,也不知道那块车门的玻璃到底是不是那个男生碰破的,更不知道那个男生后来有没有从这样可怕的事件中总结出关于成人世界的凶悍本质。这个渡口,对于我们这些贫寒而且在名气不好的学校就学的中学生而言,它是没有丝毫温情的。
为什么成人们不能在渴望过渡的非成人们眼睛里投入一点温和的援助,或者仅仅是稍稍地忽略?
为什么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要有冷漠的渡口等着我们去历练人生去学会应对突如其来的磨难?
渡口啊,当我经过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之后,才发觉,你就是所有生活的缩影——一个“利”字,是你必经的手段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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