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哟嗬嗬……哟嗬嗬……”哪来的号子,如此清晰?高亢悠扬的音符间,丝丝缕缕,渗透的全是涪江凝雾成珠的潮湿呼吸。
对于水,无论古今,人们总有一种天然的宠溺情结。滨海的渔村,江浙的民居,或是江河边的吊脚楼,山泉边的茅草屋,临水而居的人,多少能于那濛濛氤氲中沾得几分灵性,得到几分润泽。而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呢,临江而筑无疑是幸福的。泱泱汤汤,不仅养育滋润着一代一代的筋骨体肤,更于无形无色间孕育了一方山川、阡陌、垄野,乃至树木、花草、鱼虫。涤身而歌,濯足而嬉,烟波之中的眼眸,洁净,水灵,不沾一星尘埃。
涪江源于岷山。一滴滴,一线线,由冰雪而成涓涓,由细流而成溪涧,纤柔玉女般袅袅辗转川北沃野。逶迤千里,曲曲折折来到斗城时,纤柔化为丰腴,眼前浩浩淼淼一条大江!卵石堤坝伸张若羽翼,护住了一座宁静的小城。低矮的夹火墙,繁茂的老榕树,青石铺就的巷陌,珠网交织的街道……一千六百年的小城因水而筑,一千六百年的小城又迷住了那一江碧波,在城市东郭盘桓回旋,形成偌大一廻水荡后,涪江这才恋恋不舍悠然东去……
春水泱泱,夏水汹汹,秋水丰腴,冬水枯瘦,在斗城人眼里,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样的涪江都是美丽且生动的。母亲河如同一根坚韧的脐带,为这一方水土供给着源源不断的盎然生机。尤其春暖花开的三月,多情的春天让相思一季的瘦水精神焕发,日渐丰满的江流荡溢起汹涌澎湃的激情!
“哟嗬嗬……哟嗬嗬……”远处的江心,高亢悠扬的号子声中,一条条难见首尾的森森木排正逐浪而来!
二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
——《诗经·小雅·伐木》
横卧江里,是木排;耸立山中,就是森林——千里之外,横亘千里的岷山之巅。岷山,地跨川、甘两省,北起陇南岷县,北至川北茂县,西起郎木寺若尔盖,东至岩昌武都青川,南北迤逦500余公里,自古以来,世人皆称“千里岷山”。
出斗城,溯涪江而上,经三台、绵阳、江油,川中浅丘渐行渐远,宁静宽阔的江水也变得狭窄湍急起来。沿途难见人踪,惟有野苇,鸥鹭,荒滩,巉岩为伴。至平武,一路缠绵相随的涪江似初回娘家的新娘,欣喜且迅捷地一下扑进了亲人的怀抱,转眼在崇山峻岭间消失无踪。这时,或许她已化身一条小溪,一泓山涧,或者,正隐身于某一股清泉,某一泣露珠,更有可能,她就在山尖那银妆素裹的皑皑白雪中笑着看你!谁知道呢?
迎接来客的,是峰峦叠翠壁高千仞的莽莽大山。岷山是好客的,无论你是来探亲访友,观光旅游,还是猎禽捕兽,攀沿采撷,岷山都会以苍翠欲滴的绿,清新纯净能滤出肺腑每一丝浊气的野风欢迎你。不过,面对千里岷山如母亲般宽广的胸怀,父亲般雄伟的身躯,就注定了进入岷山的人,必须拥有强健的体魄,无畏的勇气,以及忍受寂寞的毅力——这才能够真正成为大山的主人!
“嗨——倒——喽——”三月桃花天,冰雪消融波连天。大山的深处,又响起了冬眠一季的喊山声。声音嘶哑,高亢,此起彼伏,于群峰之间缠绵,回荡,久久不息!
雪线之下,丛林之中,在你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一群壮硕的男人手持斧锯、楔子、千斤,三个一组,五个一班,正穿行于莽莽林海之间。踏着吱呀作响的枯枝败叶,敲打着一棵棵参天的巨木。“叫树”是一门伐木的技艺,树干是否中空,是否被虫侵蚀,老到的伐木人一敲就能听出个明白。一棵枝繁叶茂,高达十米,两人尚不能环围的老杉松下,男人们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棵好树,伐下后可做新房的梁,可打舒适的床,也能成为守护一家温馨欢笑的宅门……质轻,伸直,日晒雨淋均不变形,总之,成年杉松就是最好的家居木材。
未涉足过大山的人,多以为伐木不过是以手中斧锯腰斩树木的一种蛮力活计,只有亲眼目睹过伐木劳作的人,才会被这门集力量、勇气、智慧、技巧和美的精细艺术所折服,并为之而颂歌、礼赞。
年长细心的人,审山势观风向,定下伐木倾倒的方向——这是保护伐木者的自身安全,也避免周围幼树被倒下巨木所摧残;腿脚轻快的人,清理树下枯枝残雪,铲平滑道土石坷垃——这能使运送木材更方便快捷。随后,到了展现大山男人力量的时候了!林间斑驳的阳光下,强健的胳膊挥舞沉重的巨斧,豆大的汗珠渗入厚实的土地,“嗨!”“嗨!”“嗨!”那是男人发自胸腔的力量呐喊,“嘭!”“嘭!”“嘭!”这是斧斫劈击巨木的凌厉威势。砍渣、留弦、抽片、夹楔……在巨木将倾之时,伐木的汉子挥手拭去额上的汗珠,吐出一口雾状的浊气,最后,深深吸入一口清新、洁净,瞬时便能浸润心脾的山野空气,一声高亢、嘹亮的喊山声便自丹田深处猛然涌上喉头:“嗨——倒——喽——”伴随而来的,是树干折断的咔嚓吱呀声,是参天大树轰然倒地的如雷巨响!
“伐木工人一喊山,地球也要颠几颠。”山风飕飕避其锋芒,枝叶簇簇不寒而栗,无边无际的潮湿雾气,在喊山的震颤中竟汇聚成滴,淅淅沥沥洒下几点清凉的雨珠……这是林海之中,最为阳刚、沉雄、豪迈的一幅图景!
据说,曾有一位名叫孟昭贵的山东人,十三岁就拿起斧头当上了采伐工。一九五八年,在轰轰烈烈展开的“比、学、赶、帮、超”活动中,孟昭贵在东北竟创下了单人日产56l立方米的全国伐木记录。现在想来,我们不知道应该为他娴熟的伐木技艺而歌,还是该为迅速消失的森林而泣。
不管怎样,伐木终是辛苦劳累的。那就坐下来,喝一口水,歇一歇气,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伐下的杉松重逾千斤。在这样绵延陡峭的大山中,别说起重机械运输车,便是身灵善攀的走兽猿猱往往也望而却步。不过,山里的汉子拥有的不仅是力量和勇气,充满智慧的目光转向了早已清理平整,就静静地等待在那里滑道。去枝剃丫,参天的杉松转眼成了圆圆滚滚一方好木。“哗啦啦”,杉木随着滑道冲下山坡;“轰隆隆”,杉木砸皱山腰一潭碧波……一声声高亢绵延的喊山,一阵阵巨木入水的轰响后,山腰河道里的原木渐渐多了起来。
融融春光让山峦沟壑绿意盎然,草长莺飞,峭崖陡壁脱下素裹一季的银妆,露出一身棱角分明的嶙峋根骨。消融的冰雪为清瘦的溪涧注入了青春萌动的活力,在山腰,在谷底,一泓泓浪花飞溅的急流于险峻、错落的乱石间欢笑、跳跃,承载着飘浮其间的根根原木向前奔涌,一刻不停。
与欢快喧嚣的流水相比,百年巨树是忧郁感伤的,即将远足的步伐显得沉重且滞缓。借着河中凸出的某一块崖石,或是某一片稍浅的滩涂,它们都会停下脚步,辗转留恋,多看一眼这山,这水,这一方留下了自己根脉的厚实土地。河道上,一根根巨木就这样层层叠叠,盘桓不去,直到一名巡河的汉子来到岸边。汉子手持一根长约丈余的竹竿,竿头有尖利如鹰嘴的钢铁铙钩。站在岸边,汉子伸出长长的竹竿,在巨木上空颤颤地虚点,最后“叭”一下,鹰嘴咬住了紧紧攥着岩石的某一根巨木的前端,结实的臂膀用力一拉——
“轰!”“轰!”“轰!”在巡河汉子近乎残忍的拉拽下,无数次的层叠最终化为无数次的溃散,在一阵阵沉闷的轰然巨响后,倒下去的森林向着山下滚滚而去。那里,有平坦的江面,有静静的林场,有早已等待着,即将带它们远行的放排人……
三
“哥哥放排去山外,
深深山谷雾不开。
妹妹天天在山崖,
盼哥平安早回来……”
——《新民歌三百首·哥哥放排去山外》
随着小满芒种的到来,暮春渐远,初夏已至。日光天天长了,艳阳渐渐多了,眼前的江水真正丰盈了起来。一江碧波化黄龙,正是涪江放排时!
和熙暖阳中,一页扁舟轻快飘逸,于青山之间悠然穿行,耳旁,隐约还有声声芦笛在吹……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画展、电影中,如梦似幻,美得让人意乱神迷!然而,涪江不是图画,放排不是飘流,涪江木排演绎的更不是浪漫多情的影片,那是一具具血肉之躯在狂风、暴雨、险滩、乱石、急流、漩涡中搏击的生命之旅!
“好女莫砍柴,好男莫撑排。”千百年的一句俗语,让无数油黑肌肤的放排人酸楚满怀——放排人的一生,过的就是刀尖吃肉,血盆捞饭的营生。一代一代,放排的汉子却前赴后继,坚毅而无畏。因为,在某一处偏僻宁静的山坳里,在几户简陋却不失温馨的农家小院前,枣树下有伊呀学语的小儿,有临窗而织的娇娘,还有满头华发倚扉而望的父母。汉子是天,汉子是脊,汉子的肩头承载着太多的希望!
劈青竹,编篾缆,捆扎木排,甜蜜的负担让汉子的动作干净且利落。为抵御江中的暗礁乱石,最粗最壮的巨木扎在了排头,每隔数米有铁丝捆扎加固,颗颗姆指粗细长近半尺的u型铁钩深深钉入毗邻木材……坚不可摧的木排,是放排人生命的保障,是家中妻儿父母的幸福所依。安好排舵,搭起窝棚,十余米宽数十米长的巨型木排静静停靠在江面。这里,将是放排汉子搏击风浪的舞台,抗争命运的世界!
在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清晨,祭拜完山神河神八方神灵后,赤luo着上身的放排汉子跳上了木排,踏上了前途未知的旅程。当无数个巨型木排串连而成,长约里许的纵深方阵驶入江心时,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就响起了阵阵深情却又凄清的歌谣:“哥哥放排去山外,深深山谷雾不开。妹妹天天在山崖,盼哥平安早回来……”
岩下,浪花飞溅。点点滴滴,都是相思雨,都是望夫泪!
打脱牙齿和血吞。大山的汉子秉承了大山的骨骼和气质,强健、坚韧、豁达、豪爽。眼角的那一星泪光还在当空艳阳下闪着水晶般光芒时,汉子们持铙、掌舵、撑篙,各司其职,与脚下的木排涛涛的江流一道,裹挟着妻儿的思念父母的祈祷,一路向东,勇往直前!
去过岷山,走过川北,如果多少再怀有一点诗性,那么,你定会为眼前的一切所迷了眼,醉了心,在这片如诗山水中迷失了自己。画一般的黄龙,梦一般的九寨,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活泼乖巧的金丝猴,若尔盖草原奇花似锦碧草连天,王朗自然保护区奇峰峻岭风光万千……这里,就是滑落尘世的人间天堂!“排在江心走,人在画中游。”这样的诗句放排汉子是读不懂的。就是能读懂,他们多半也不以为意,最多只是憨憨地笑笑。他们将更多的目光和精力放在了眼前的江面上。他们知道,千里的放排之路上,美丽的景致就是蛊惑离人的精怪,艳阳之后碧波之下,等待自己的,还有倾盆大雨,汹涌山洪。
若说初春的涪江还是一位羞涩腼腆的新嫁娘的话,那么,到了初夏,新嫁娘则成为了风韵十足的少妇,娇媚时碧波如练风情万种,嗔怪时潜流涌动横眉竖眼,发起脾气来,便是风雨呼啸狂澜交集!
惊雷,是少妇尖利嚎啕的信号。几声炸雷后,铅灰的乌云呼啸的狂风纷至而来,天空乌黑一片,江上浊浪翻涌,无阻无碍的宽阔水面上,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扑向江心的木排。在瞬间到来的黑暗面前,肌肉鼓胀的放排汉子忘记了畏惧,手持粗壮的竹篙鹰嘴的铁铙丈长的排舵巍立如山,排头排尾排身,炬炬如电的眼神不为风雨所迷,不为浊浪所欺。他们心中惟一的念头是,排头不能撞击山岩暗礁,排身不能卡在河道弯角,排尾不能搁在浅滩江岸,无论哪一种情况的出现,只会引来涪江更疯狂的挤压、拉扯和冲击。无法想象,再坚韧牢固的篾缆铁丝铁钩,能经得住风雨浊浪推动下里许长木排的冲击和压力。一排散,排排散,水性再好的浪里白条,在满江横冲乱撞的巨木之间,谁还敢有侥幸生还的奢望?排散人亡,是千年涪江上年年上演的壮烈悲剧。
风雨之中,浪花翻涌的江面上,放排汉子惟有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哪里有险滩,竹篙死命一撑,绕过去;
哪里有漩涡,排舵迅疾一摇,冲过去;
哪里有暗礁,铁铙抓牢山崖,避过去……
当平心静气的涪江收敛暴戾,再显亭亭少女般的柔美风情时,放排汉子们瘫软在了根根共御风雨生死相依的巨木上,惟有掌舵的老汉嘶裂着嗓,发出了一声高亢、雄浑的号子:“哟嗬嗬……哟嗬嗬……”
千里放排之旅,还有多少这样的风雨这样的艰险?放排汉子没空去想,更不敢去想。他们要做的,是吃顿饱饭睡一觉,养足精神蓄好劲,然后,再次以生命为赌注,去迎接下一次的风雨艰险。
“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呀,小心木排撞山边。长篙撑破月下水,前有激流,后有漩涡。激流漩涡不用怕呀,浪里跳白下银河。借得顺风好掌舵,驾彩云,荡碧波,彩云荡碧映水中呀,龙头一摆出山窝。”一首《放排歌》,含了多少放排汉子的魂魄,多少老母娇妻的眼泪,多少老父小儿的思念,没有人知道。每年的春暖花开江水丰盈时,难见首尾的木排就这样自岷山而来,随流而下,过涪江,进嘉陵,入长江,千百年来,从不间断……
四
如黛远山修木耸峙,
乡野村社鸡犬相闻,
若雪芦苇随风摇曳,
鸥鹭翔集渔歌晚唱……
三十年前的涪江,
是世上最美丽的图画!
——作者
“哟嗬嗬……哟嗬嗬……”在一声声高亢悠扬的号子声中,半个月的餐风宿露,十数日的风雨兼程,经历过生死较量后的放排汉子终于到达了斗城东郭。廻水荡里,绵延数里铺满半条大江的木排,伸出手臂接纳着远道而来的伙伴。
那时的涪江,绝对是一种浸泡在原生态中的美景。
蓝天白云,晴空如洗,数里之外的灵泉山,清晰得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葱郁绿意。丛林中,隐约得见雪白的墙,琉璃的瓦,一千二百岁的灵泉寺古朴雄伟,妙像庄严。江风起处,串串佛铃,声声禅钟便悠然而来。江心有洲,洲上有荒草,老树,野苇,田畴,还有茂密竹林中的片片农舍,飘袅炊烟,三两犬吠。荷锄而作的农夫,弯腰采摘的妇人,耕种的老牛嬉闹的小儿,拭亮了猫儿洲最鲜活、明亮的眼睛。沙洲上,行行江鸥,只只春燕,轻灵翻飞翩翩若舞,偶尔荡起圈圈涟漪。长腿的白鹭最是悠闲,于细腻浅滩上亦步亦趋,伸伸洁白的颈,梳梳雪白的羽,不时啄起一条小鱼数只小虾,风度翩翩尤如绅士。
浮于江心的木排,是懵懂少年度夏的圣地。正午时分,蝉鸣声声的桑树上跳下几个嬉笑的少年,嘴里嚼着偷摘的桑葚,滑下堤坝,窜上木排,三两下脱光身上的背心短裤,“扑通扑通”如下锅的饺子,赤条条跳进了清凉的江水中。溅起的水花引来旁边垂钓老者的一句笑骂:“嗨,背时鬼娃儿,洗澡各人爬远点,莫惊了我的鱼!”岸边的少女妇人槌打浆洗着竹篮里的衣物,说东家的长,西家的短,不时响起的银铃般笑声,在情春颤动的江面上荡起层层轻波……
眼前的一切,让放排汉子想起了家,于是思归的心绪汹涌而来,占据了全身的每一根经脉每一个细胞。拆排,搬运,汉子的动作因为思念而更加迅速、有力。两道顺堤而架的钢轨上,当载满根根巨木的平板车在钢绳的牵引下徐徐上升,进入木材厂堆积如山的木场时,汉子汗珠晶莹的油黑脸庞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绯红若羞的笑靥!
五
圆盘钢锯如飞的旋转中,巨大的原木屑沫飞溅,发出阵阵涅槃前的尖叫。方、条、板、块,形态各异的材料送进木场分类堆放,等待进入斗城人家。
一千六百年的小城,繁衍着一代又一代淳朴的小城居民。三合土的街道,青石板的巷陌,铅灰中空的夹火墙,如蛛网般混杂交织,屈展延伸在斗城的每一个角落。走在狭窄却又祥和的小城脉络上,目光穿过翘檐斗拱垂花门,你会发现,无论是盛放棠棣的深宅大院,还是低矮清雅的穿斗小居,或是在天光一线朦胧幽静的四合院,皂角青青槐花若雪的小天井,还有屋前齐腰的双扇小巧腰门,堂屋之上的太师椅八仙桌……梁、柱、椽、檩、枋、板、方、条,哪里都有岷山杉松的身影,哪里都散发着涪江木排幽幽而来的潮湿馨香。在某一个春日融融的清晨,小木棍儿撑开了镂空雕花的窗棂,七色花纸隔衬的木格轩窗无声斜张,邻家的伊人正倚窗梳妆。抚一抚瘦眉,擦一指寇丹,木梳编织着油亮乌黑的麻花辫。素人若玉,那一根艳红的头绳,不知拴住了多少情窦初开的痴情少年郎!
再巧的工匠,也断然无法将所有的木材变成栋梁,不过,精明的小城人却懂得什么叫做物尽其用。墨线之后,锯下的边角,刨下的木花统统进了妇人的灶房。薄雾渐散或暮霭渐起时,熊熊的灶堂内,边角的废料轻薄的木花便点燃了全家火红的希望。风箱呼呼,炊烟袅袅,呼唤着辛勤的男人诵读的小儿。红油面条,大米干饭,还有新炒的蒜苗回锅肉陈年的沱牌酒,香了温馨一家人,醉了整整一条街!
粉白的墙,青灰的砖,片片黑瓦挡住的是风雨,守护的,是家的浪漫和温情!
锯下的木渣木屑,既不能作材,也不能引火,总应该扔掉了吧?不,这些依然是宝,很快就送到了小城西郊一家不太起眼的蚊香厂里。烈日暴晒数日后,将干燥的木渣木屑与六六粉——一种剧毒的农药——按比例调和,用粗糙的浅黄毛纸包束,最后,便成了一根根粗若面杖长约尺许的蚊香。这是夏夜里,斗城夜空下最精致的装饰。
斗城的夏夜,是脑海中最难以忘却的童年记忆。夕阳西斜,火辣辣的骄阳终于敛了光芒,幻化着天边亮红的一抹云霞。斗城参差错落的青瓦房里开始飘溢出阵阵清幽的粥香。荷叶稀饭,绿豆稀饭,红薯稀饭,老少街坊捧着的粗瓷大碗里几乎是一色的清香。下饭的佐菜呢,多是自家坛子里捞出的泡萝卜泡豇豆。粥香阵阵,最后聚集在街头或巷尾的老榕树下,一边吹牛扯淡,一边喝着自已碗里的稀饭。“啵”,一口泡菜又酸又咸;“呼”,一口稀饭又香又甜。炎热的夏季,喝亮水稀饭绝对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晚饭后,打着纸扇蒲扇,汲着塑料拖鞋,穿着最精短凉爽的薄衫短裤,人们陆陆续续不约而同向涪江走去。卵石的护城堤上,或席地而坐或漫步闲聊,尽情享受着徐徐江风送来的丝丝清凉。体魄强健且水性较好的,三五成群嬉闹玩耍,木排前接连不断的猛子炸起朵朵灿烂的浪花。猫儿洲的江面上,早已万头攒动欢笑喧天。苇花洁白的芦苇丛中,平整柔软的沙滩之上,有初学游泳兴致盎然的小孩,有泡水纳凉乐在水中的老人,更有相互携手深情款款的对对情侣……
天色尽墨,玉兔东升,江水里堤坝上的人们这才开始恋恋不舍陆续返家。凉板凉席凉椅,毛巾蒲扇茶杯,人们拿着各自的纳凉物什自家里鱼贯而出,老马识途地来到了各自纳凉的老地方。小巷的青石板上,街头的皂角树下,很快聚满了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男人们穿着背心短裤,喝清茶打纸扇,海阔天空地吹牛谈天。女人们则一色短裙,哼唱着参差不齐的催眠曲,摇着蒲扇为席上酣睡的小儿女驱蚊送爽。只有几个稍大的顽童精力充沛,在夜色的掩护下捉迷藏玩游戏……吹牛谈天窃窃私语声逐渐安静,孩子的嬉笑玩耍声终于消失,渐起的凉爽带来沉沉睡意时,父母们从各自的家里拿出了支支粗壮的蚊烟。一支,两支,三四支,待到每张凉板凉席前都升起袅袅烟雾时,街头巷尾便成为了一片星火闪烁的静谧世界。地上,是暗红点点的蚊烟;夜空,有璀灿闪烁的群星;江风送来的层层凉意中,似乎能听见水流拍打木排的“刷刷”声。
飘飘缈缈的烟雾,带着一个个酣甜的美梦汇入了蓝黑而深邃的如水夜色。梦中,排排木筏正逐浪而来,“哟嗬嗬……哟嗬嗬……”的号子高亢嘹亮,刻骨难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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