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谁来晚餐greenriver

发表于-2008年10月21日 下午4:04评论-2条

几年来,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孤单地晚餐,似乎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它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脑海里常会浮现出那时的场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这样的日子开始于六年前的冬天。

那时我查出患了“慢性肾功能衰竭”(也就是常说的尿毒症,不过侥幸的是还算早期),每隔二十多天就要去北京协和医院做一次复查。由于我居住的小镇最早的长途车到达北京也要上午九点以后,来不及复查,所以我必须在前一天的下午出门,晚上住在廊坊,第二天的凌晨坐五点二十分的火车去。这样可以节约很多时间,对于病重的我来说也可以减轻坐长途车的劳累。

记得第一次去复查的时候,从早晨开始天就阴着,而且还刮着冷风,到了下午,雨和雪夹杂在一起从灰暗的天空落下。我孤零零地站在路旁,等着去廊坊的中巴车能够早点来,一起等车的还有两三个回家度完周末返校的学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辆中巴车缓缓地从迷濛的雨雾中驶来。车停后,我们一拥而上,车上大多是返校的学生,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好在还有几个空位,等我们坐下后,车厢里已经满满的了,可司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人等不及了,催司机快走,显然司机还想多拉几个人,并没有答茬。后来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十几个人,本来仅能乘坐二十来人的中巴车竟装了四十多人,已经有人开始自言自语地骂着什么,司机这才不情愿地启动了客车。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在湿滑的公路上,可想而知我们的车爬得有多慢,不足50公里的路程竟走了近三个小时,好在没出事故.这么冷的天,我竟然感到身体有些发热,掌心也出汗了.

下车后,我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雪已经停了,风也住了,路灯也亮了,昏黄的光透过薄雾映在雪地上,让人心里感觉有些暖意.

我去订了车票,找了旅馆,等一切都安排好,这才觉得有些饿了.我穿过站前广场,弯进了站前街,寻了家东北餐馆走了进去。我点了一盘炒菜,一小碗米饭,一碗番茄蛋花汤,然后喝着热茶,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餐馆不算大,有七八张桌子;客人也不太多,有四五个人。邻桌坐的两个男人约有四十多岁,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拌豆腐皮,一瓶打开的绿瓶的简装二锅头,两人说的正酣。看着他们开怀畅饮的样子,我忽然间感到来自心底的深深的悲哀。就在几个月前,自己不也是这样吗?约上三两好友,一起喝酒聊天,这样的酒绝不会喝多,因为是和朋友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却不会忘,同样因为是和朋友在一起。而今,只剩我一个人,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来到这里,孤单地等着自己的晚餐,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却只是等待明早坐车去北京看病。别人吃饭时是如此开心,而我却像一个流浪汉,甚至还不如,起码流浪汉身体是健康的,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目标和享受,而我却不是。我不仅要花费大量金钱和精力想尽一切办法治好自己的病,还要时时牵挂为我辛苦操劳一生的父亲母亲和即将临产的妻子.我的心里总像堵着什么东西,闷得我喘不过气,闷得我心烦意乱。

饭菜端上了桌,我却真的闻不到喷香的味道。我像填鸭般一口口把饭和菜塞进嘴里,咽到肚里,又把汤一勺勺送进冰凉的胃里,感受一下来自蛋花汤的暖意。

吃过饭,我匆匆离开餐馆,没有喝剩下的半壶热茶。我不愿看到别人谈笑风生,而自己却形只影单。

走在雪后的街上,听着脚下的雪发出吱吱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这应该是今冬第一场雪吧。灯光在身后把身影拉长,忽然想起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是永远喝不到了,对影却是可以的,只是这种感觉与李白却有天壤之别,李白是没事喝点闲酒,作了诗,愁自然也就消了,而我却是迫不得已地闲逛。

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穿过一条又一条巷,超市、商场、餐馆、门店、行人、车流在我眼前如流星穿梭而过。这座小城曾是多么熟悉的地方,自己曾在这里度过四年的美好时光,自己最宝贵的青春也全留在这里。而今这里却成了自己临时落脚的驿站,没有一个朋友和同学,没有一张笑脸是属于我的。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里,自己孤单一个人,走在冰冷的街道上,想着未知的却又是已知的将来。

时间已经九点多钟了,我却没有一丝困意,已经有些酸胀的小腿没能阻止我行走的脚步。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不知又走了多少路,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旅馆。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真的不知晓,只是在睡前,我没忘了给手机设了闹铃----零晨四点二十分.

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经历如此四次,便嘎然而止了。因为北京的专家并不能阻止我的病情恶化,我的各项化验指标已经相当危险了,我自己的感受也比原先更强烈了,高血压,贫血,疲乏无力……一系列的症状让我不得不卧床休息。

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服用过中药、藏药、偏方,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也都一一试过了,无奈都不见什么效果,只是维持一下现状,让它别再继续恶化。然而重病就是重病,无论你再怎么按时服药,按时休息,按时调养,终也无法阻挡恶魔般的它摧毁你羸弱的身体,哪怕你的心再坚强。

终于,我坚持不住了,身体里像同时灌满了铅和醋,又重又酸,甚至无法下床。恶心呕吐成了每天的必修课,一吐就是一大片。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哪怕只是母亲亲手做的一小碗番茄汁或桃汁,每天我只能靠输一些营养液来维持那已经瘦弱的不成样的身体。偶尔夜半梦醒,我隐约能听见母亲低低的哭声。我的心真的碎了,我的病给最最亲的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负担。其实我倒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否活下来,只是觉得对不起养育我多年的父亲母亲,更对不起我那两岁半的可爱的儿子。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他们以后该怎么生活。然而我又无能为力,我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等待那天的降临。

也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父亲上街买菜时一个不经意间的谈话,了解到“天津武警医院附属医院”(以下简称武警医院)可以做肾移植手术,并且比在北京做要少花不少钱,于是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带我去天津。

接下来的事情竟然出奇地顺利,我很快住进了武警医院,很快找到了合适的肾源并实行了肾移植手术,所有这一切在两天之内全部完成了,快得甚至让我来不及感觉一下惊喜,感受一下什么叫绝处逢生,而我的第二段难忘的一个人的晚餐也在不经意间即将开始了。

当我从手术麻醉中醒过来,我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了。我几乎不能动弹,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腹部的刀口疼得钻心。我平展展地躺着,身上插满了管子,我数了数,竟然有8种。由于刚做完手术不能饮水,我张着嘴,不时咽着口水,嗓子像火燎一样。我才知道对于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原来是水,不是金钱、名誉、权利、地位,相比于生命,它们毫无价值。

捱过了最难熬的几个小时,我可以喝一点水了,不过只是一两口,尽管如此,我至今仍确信那是我喝过的最甘甜香冽的水,堪比世上任何高档饮品。

到了中午,可以吃一点流食了,护士端来父亲买来的热汤面,可是我无法动弹。护士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我,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吃了十几口。我感觉不到有多饿,只觉得刀口一直在痛,我宁可在那儿静静躺着,什么也不愿做。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沉沉睡去了,再醒过来已是晚上,窗外已是浓浓的夜色,依稀可以看到几颗星星。我竟感到饿了,恰好护士端来父亲送来的小米粥。在护士和一名护工搀扶下,我可以倚着摇起的床坐起来了。我喝着热乎乎黄灿灿的小米粥,心里一阵温暖。已经一个来月没吃任何东西的我又能吃饭了。就这样,我喝光了满满一饭盒小米粥,又吃了几根爽口的小凉菜。监护室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仍然以小米粥、大米粥、热汤面还有鸡蛋羹为主要食品,辅以凉拌小菜。这两天,我能自己撑着坐起来,也能够透过大窗眺望远处的楼群和车来车往的快速路,特别是晚上,快速路上的车灯汇在一起,宛若流星雨在我眼前来回穿梭,真是壮观。我也第一次感到人太渺小了,不用和天空大海相比,只消与这来往的车流相比,渺小得真的不如一粒尘埃,不如一只蚂蚁。生命是如此之短暂,也许一二百年后,车流依然如往昔,可观看的人早已是轮换了多少代,我为生命的消逝和脆弱感到来自心底的震颤。

第四天,我被允许吃一点主食,不过我的饭量仍然很小,那么小的一份盒饭,我也只能吃下半份,再吃下半份炒冬瓜片之类的新鲜菜蔬.接下来的十来天,我的饭量逐渐在增加,饭菜的品种也逐渐多了,馒头、包子、土豆、菜花、熬鱼、鸡肉……菜谱从未重复,我也又一次真的体味到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欢喜。

在监护室我一共住了十四天,我恢复得非常好,能够一个人在屋子里转圈。很快,我转进了普通病房。在这里,我终于和陪护我半个月的父亲见面了,那种兴奋和欢喜无法形容。父亲每天用电饭煲做各种滋补汤给我喝。父亲从医院外边的餐馆买来饭菜,我在病房里摆好小餐桌,父亲和我并排坐着,一起用我们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随着我身体状况恢复得越来越好,父亲不用一整天陪我,隔十来天便回家一趟,看看家里的母亲和我的儿子。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自己动手做饭。常是用电饭煲做好汤,调到保温状态,然后自己走出病房,坐电梯下楼去医院对面的餐馆买饭。我一身白色病服,戴着白口罩,手拿一把纸折扇,自我感觉好似神仙下凡。

回病房后,我把饭盒放在宽大的窗台上,打开,自己搬把椅子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收音机广播,一边眺望远处的风景。我的心里充满了温馨,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尽管有许多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近十万元的债务,每月几千元的药费,但这些对我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活过来了,我又能回家和父亲母亲儿子一家人团聚了。

在武警医院度过了两个月的难忘时光,终于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我出院了。来的时候还是酷暑难耐,出院时却已是秋高气爽了。

回到家后,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过节,每一天都崭新得像重生,天天能看到父亲和母亲慈爱的笑容,能听到儿子稚嫩的童音,我真的沉醉了。父亲每天做着一日三餐,过了些日子我也能帮着一起做。由于我吃药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所以早餐和午餐都是我自己做,自己吃,只有晚餐才会全家人在一起,因此我十分珍惜在一起的晚餐时光。父亲在厨房炒菜、煲汤,我就忙着在客厅摆好桌子,拿好碗筷,等父亲做好后,我便来回端饭端菜。一切就绪,我们一家四口围在餐桌旁开心地吃着饭。电视是永不能关的,先是儿子的动画片,接着是我的“体育新闻”,然后是父亲和母亲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我们的晚餐时间经常很长,每次大概都要三十来分钟。

我喜欢这样的晚餐,每天的晚餐都是我最期待的事,我满怀感恩之情快乐进餐,感恩于父亲和母亲的慈爱,感恩于帮助过我的亲戚和朋友,感恩于为我操刀手术的主任,感恩于无微不至照顾我的护士和护工,感恩于上天的大喜大悲的命运安排,还要感恩世间有这么好的美食,让我们芸芸众生在这个世界快乐地享受一切美好的东西。

从此以后,晚餐不再只是孤单单的我一个人,不再看着别人谈笑风生,不再看着别的情侣卿卿我我,而自己却无人相伴。尽管我的婚姻早在几年前就已解体,我那美丽的妻子抛下病中的我和不足四个月大的儿子潇洒离去,但这对我来说已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再也无法追回的东西,比如婚姻、职务,但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拥有最最珍贵的亲情,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儿子,我们像乘坐在一条木船的水手,前面有风浪,有暗礁,有险滩,但这一切真的不重要,“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 * *

从我家的胡同向北走约一百米,便是小镇的北环路,紧挨北环路的北侧,是一座新建的近万米的休闲广场。到了晚上,这里是一个绝好的去处。

那天下午,我下班回家,饭还没有做好。我换了休闲装,牵着儿子的手,慢慢踱着步来到广场。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北环路南北两侧的烧烤摊、冷饮摊早已摆开,整整占了半条街。我和儿子在广场上荡秋千,骑健身马,又来到门球场用枯树枝在沙地上画画。我给儿子画了好多画,----我的头像,儿子的头像,父亲的头像,大刀,宝剑,一大盘酱牛肉,还有一大瓶水蜜桃罐头。

正画着,儿子说饿了,我问他想吃什么,儿子说吃烤火腿。我和儿子穿过广场,来到一家熟识的摊位,要了一支孜然味烤火腿。儿子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我们又找了家冷饮摊,我为儿子要了一杯可乐味雪泥,自己要了一杯鲜橙味雪泥。我们坐在蓝色的快餐椅上,儿子高兴地吃着,我喝了几口,感觉一阵畅快的凉意滑过口腔,流到胃里,然后扩散到全身。我抬起头,周围邻座已坐了不少人,大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孩女孩,他们衣着前卫光鲜,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坐在他们中间,我并没有为自己的不再年轻而感到伤感,也未曾像曾经一样感到有什么自卑和低落。我的心充满宁静,充满温情,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我忽然对儿子说:“大白扬(儿子的爱称),你真好看呀!”然后又问儿子:“爸爸长得好看吗?”“嗯。”儿子一边含着吸管,一边使劲地点点头。“那谁长得不好看呀?”儿子想了想,用小手轻轻指了指邻桌,我一看,是两个小青年,长得也确实说过不去。我哈哈大笑,儿子也放声大笑,我们都觉得有趣极了。

喝过冷饮,牵着儿子的手,我们走过熙攘的人群,走过耳边的喧闹,走在撒满灯光和星光交相辉映的平直的路上,蓦地想起《外婆的澎湖湾》里的两句,“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写词的作者当初的心情应该和我现在的感受差不多吧,只不过位置颠倒了一下,在歌里是外婆挽着他的手,在现实中是我牵着儿子的手。

走进我家所在的胡同,路灯也亮起来了.特别是我家房前竖着的那一盏,明亮得宛如天上的星。走过路灯照射下的空地,我们的身影被拉得越来越长,我和儿子互相踩着对方的身影,嘻笑着打闹着来到了家门口。

我轻轻推开门, 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听到厨房里传出嗞嗞的炒菜声音;母亲恰好从屋里走出来,手上端着未洗的鲜桃;贝贝和欢欢----我家的两条爱犬摇着尾巴,张着大嘴向我们轻快地跑来……

谁来晚餐?----一个永远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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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曲子和子点评:

字字句句都是血泪,作者笔下却是欢乐。难得的生命体验。这样的人生经历写出来有益。祝福朋友好运!

文章评论共[2]个
一泓清水-评论

疾病带来生命的深层次体念,很有意义。欣赏了,问好!at:2008年10月22日 下午3:11

开心宝贝2-评论

生命的力量让人感动,人只有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后,才发现生命中原来所苦苦追求的东西并不在重要,如果生命可以生来,人生的轨迹将会是另外的痕迹.痛苦是我们的另外一种财富,失而复得生命会更精彩.at:2008年10月22日 下午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