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无数晶莹的雨花,在长街的积水中,胡乱地开。
站在窗前,我轻轻地唱着费翔的歌:你离家匆匆而来,我打开了细雨淋湿的花伞;我们该有许多对话,我期望着我只会等待……
歌还未唱完,娟的身影就在雨中出现了,她微笑着朝我的窗口挥手。我推开窗,双手作拥抱的姿势表示极其欢迎她。
娟湿漉漉的走进屋来,我用新毛巾给她擦头发上流淌的小溪。
“咋不打伞?感冒了我会心痛!”
娟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太忙了,来你这儿时没有来得及洗澡,就让老天爷帮忙淋浴咯!看看,淋浴后我是不是一个全新的娟啊?”
我忍不住也笑了,心里有些无奈有些怜爱:
“切!”
我下圣旨叫娟换掉被雨淋湿的衣服,她蹦跳着进了我的更衣室。待她从更衣室出来,她那起伏的曲线就无影无踪了——我的花格子衬衫她穿在身上,像穿极大号的连衣裙。
“过来!”我温柔地叫娟。
“干啥?”娟抬头望着我的眼睛。
我找着她的唇就要吻下去,娟用右手挡住了我的唇。
“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唉……”
“叹啥气呢?为了让你不做对不起你妻子的事,我们约定过的——要吻就让我吻你,要拥抱就让我拥抱你……对不起你妻子的是我,不是你。嘿嘿!”
是的,我和娟彼此深爱着,但起初我怎么也迈不开走向娟的第一步,因为我怕妻子会在梦中走来,掐我的脖子。娟看透了我的心事,敢爱敢恨、聪明勇敢的她就想出了那个“约定”。
“以后可不要违反约定了……你说过的,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会遭报应……”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乌鸦嘴!”
娟吻了过来,我的电话却突然响了。
“天啊……娟,是我妻子打来的电话!”
接完电话,我脸色苍白,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
“怎么啦?”娟问。
“我妻子说……我儿子……失……失踪了!”
(二)
远山在奔跑;电线杆在逼近。
坐在急驰的长途汽车中,我的心上有千万只蚂蚁在来来回回爬动——我的儿子失踪了;我九岁的儿子失踪了!
车里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乘客,我想向他们倾诉我心中的隐痛,却又如一只没有墨水的钢笔。
司机自以为是地播放着陈星那极不稳定的歌声:越靠近故乡心情越凄凉,回家的念头从不敢奢望……
歌声中,我的泪没有得到允许就流出来了。为了不让旁座的妇女看到我的泪水,我将脸紧贴在车窗上:
远山在奔跑;电线杆在逼近。
(三)
土路一直延伸向村庄,土路的两旁,麦浪在风中起伏不停;一年了,一年没有回家,此刻走在土路上,我的脚步没有游子回乡应有的轻盈。
远远望去,我家的瓦房静静地伫立在麦浪深处,表情极其冷酷。我在竭力与家拉近距离。
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终于到家门口了。伸手去推门,我发现双手在颤抖。
见我走进屋里,父亲、母亲和妻子没有说话。父亲“吧吱吧吱”地抽着他的山烟,穿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父亲脸上多了几条沟坎;现在并不是冬天,父亲却依然戴着他的狗皮帽。妻子坐在靠窗的木板凳上,左手支撑着下巴,眼神飘飘渺渺。母亲用含泪的双眼望着我。
屋里沉闷得夸张,我吞一下口水,颤声问:
“老婆,儿子是怎么失踪的?”
“你问爸,是爸弄丢的!”妻子的泪就要流出来了。
父亲沉默着,因为紧锁着眉头,皱纹显得更深。
“爸!”我哀求地望着父亲。
“丢了就丢了,你们可以再生一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父亲说出来的话?
“爸!”我的声音大得可以掀翻屋顶“您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虽然不是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跟您生活了九年呐!您怎么可以把他弄丢了?”
父亲的声音如滚滚的雷声:“兔崽子你啥意思?你父亲死时你多大?那时你还不满一周岁,是我历尽艰辛把你养大的……不错,我只是你的继父,但我一直将你当亲生儿子的啊,你儿子我不也把他当亲孙子待吗?你……你这个没有天良的东西!”
“爸!”我哽咽着“爸,您不要误会,我儿子丢了,我……我不是急嘛,我……”
“我知道你怨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空,我要放牛去!”父亲重重地摔们而去。
“妈,您看看,父亲这是怎么啦?”
母亲不说话,我无助地将头转向妻子:
“怎么办啊?怎么丢的?报警了没有?”
“怎么丢的我也不知道啊,那天父亲带儿子到镇上去看医生,回来时儿子就丢了。”
“儿子病了?啥病?”
“不知道,那天我到娘家去了。”
“报警了没有?”
“父亲不让报警。”
“啥?父亲为啥不让报警?”
父亲的举动太不可思义了,我开门匆匆跑了出去,我知道父亲会在村西口的草地放牛。
(四)
我向村西口的草地跑去,路上遇到王大爷,他的笑容像夏天的南瓜花:“呵呵,大娃子,你回来啦?跑得那么急,干嘛去啊?”
“到村西口去找我父亲,王大爷,我父亲把我儿子弄丢了,您知道吗?”
“啥?怎么会呢,你父亲没有对我提起呀!”
我更困惑了,父亲和王大爷一直是无话不谈的,我儿子丢了,这样大的事他居然没有对王大爷提起?
“大娃子,那就赶快去找,你父亲真是的,这样大的事他应该告诉乡亲们,让大家帮着找!”
村西口的草地上,父亲蹲在老黄牛的旁边哭得惊天动地。我走过去,弯身将父亲搂在怀里。
“爸,您别哭,您详细说一下那天我儿子丢失的经过,好不好?我知道您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您不说,事情就没办法解决!爸,求您了!”
“听我老婆说,您带我儿子到镇上去看医生,他得了什么病?”
“我……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可是,您不是带他到镇上看病了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啥也没有说……我带他看完病,叫他在诊所门口等我……我去给他买饮料,回来……他……不见了。”
“哪个诊所?”
“在‘李老诊所’”
“爸,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让报警?”
“我……”
(五)
李老诊所里看病的人很多,我挤开病人走到李老的面前。李老板着脸看我:“你特殊啊?排队去!”
“不,李老,我不看病;我来是问一下五天前在您这儿看病的一个小孩的情况。”
“啊?”李老很惊讶“叫什么名字?我翻记录看看。”
“叫肖遥,五天前来看的病。”
李老一页页翻着记录,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在变化,当他翻到第十三页时,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儿子的名字。李老的眼睛在我儿子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会儿,猛然合上了记录本。
“没……没有这个人来看病,您搞错了!”
“不,李老,第十三页有我儿子的名字,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你儿子没有来看过病!”
“死老头我告诉你,我儿子失踪了,你的记录本上明明记着我儿子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否认呢?是不是我儿子的失踪与你有关?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啥?失踪了?我不知道,与我无关!”
“把记录本给我!”
“你无权看我的病人记录本”
李老说着将记录本哗哗几下撕成了碎片。我惊呆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撕掉记录本?诊所里的病人们也震惊地望着李老。
(六)
我决定到派出所去报警,去报警之前,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接到电话的是父亲。
“爸,我马上就要去报警了,那个李老的举动好奇怪,直觉告诉我,他一定与我儿子的失踪有直接的关系”
“不,你不要去报警!”
“为什么啊,爸,应该要去报警的,并且,我们该弄一些寻人启示。”
“不要去报警,爸求你!”
“爸,您担心什么,虽然我儿子是您弄丢的,但您不是有意的,警察不会抓您的。”
“不要,无论如何,我不要你报警!”
“好了,就这样了,我就去派出所了!”
“你别去,你说那个李老与你儿子的失踪有关……是吧?派出所的所长是李老的侄子……你,你报警有用吗?”
我的心猛烈一颤,是啊,派出所的所长是李老的侄子,如果我儿子的失踪与李老有关,报警有用吗?
我突然觉得很累,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只失去翅膀的鹰,无助到及至。谁能帮我?我儿子是死是活?我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喃喃着:谁能帮我?谁能帮我?
我不停地喃喃着,电话的短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我奇怪了,我的电话昨日已经停机,电话卡是回乡之前的那张电话卡,已经停机了现在怎么还会收到短消息呢?拿出手机一看,是娟发来的:亲爱的,我刚刚给你充了话费;你的儿子找到了吗?我好担心的……祝好!
看到娟的短消息,我有了一点精神,马上将现在的情况用短消息告诉了娟。不一会儿,娟回复道:不就是派出所的所长吗?我马上帮你联系全国各大媒体,只要有记者的介入,别说是所长,就算是省长也保不住那个鬼医生。你别忽视当今媒体的力量,那个医生一定会被推到风尖浪口!
是呀,我咋没想到媒体呢?我儿子失踪这件事,经媒体报道出来,不仅能督促所长公事公办,而且还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儿子的失踪,能让知道我儿子下落的人尽快和我及家人联系。我不禁朝天高呼:
娟呵,让我用什么来形容你呢?你是上帝;你是传说中的女神;你是我心的港湾;你是我情的彼岸……
(七)
一大群记者和我走进了派出所。这天,是我儿子失踪的第六天。
我将事情的经过向所长说完,所长皱着眉头吩咐两个民警去叫李老。李老一进所长办公室便抱怨道:“侄子啊,我诊所里忙,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嘛,那个小孩的失踪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呀!”
“放肆……叫我李所长!”所长的脸由红到白。“说,那天你为啥将记录本撕了?那个记录本上记录着‘肖遥’吗?”
“你……你对我发火?”
“说!”所长咬着牙关“当着全国各大媒体记者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
“我……”
“说!”
摄像机的闪光灯胡乱地亮起来,李老如一堆软泥堆在所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那个小孩的失踪真的与我无关啊!”
“我是问你为什么撕了记录本!”
“那是因为……因为小孩得的不是麻风病……”
“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那天那个老头带那个小孩来看病,小孩的身上皮肤有问题……我检查出是一种很普通的皮肤病。但……但是为了多赚点钱,我告诉带小孩来的老头说小孩得了麻风病,叫他交三千元钱让小孩住院……那个老头的脸色很沉重,没治病就带着小孩走了。”
“你胡说,我父亲说他去给我儿子买饮料,他去时我儿子就在你的诊所门口,回来时我儿子就不见了!”我很气愤。
“没有的事,我亲眼看到他们一起走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撕了记录本?”
“你穿着讲究,气质不凡,我还以为你是上面派来查我的诊所的……我以为我赚黑钱的事暴露了,那个记录本上有我赚黑钱的证据,我情急之下把它撕了!”
所长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他咬着牙关说:“你咋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呢?全镇的老百姓那么信任你,你居然违背良心赚黑钱?你在派出所呆着,我马上通知相关部门先查封你的诊所……”
我还以为我儿子的失踪与李老有关,看来,要从李老这儿找到我儿子的下落是不可能了。我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所长安慰我说:“别泄气,我们会帮你!你父亲说孩子是在诊所门口走失的,但李老说亲眼看到他们一起走的,这就让我糊涂了,你父亲和李老谁说的才是真话呢?我想,我有必要找你父亲了解一下情况。”
(八)
父亲死活不愿意去派出所,我只好说这是所长的命令,所长命令说要配合调查。父亲无奈,只好陪我去派出所了。这是我儿子失踪的第七天。
去派出所的路上,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他微驮的背影让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的父亲,确切地说是我的继父,他与我母亲结婚时还是一个大男孩。二十一岁的他,用双肩负担起大他十岁的我的母亲,还有,我这个不满一周岁的孤儿。母亲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因为和他结婚后的第二个月,母亲得了一种病,输卵管被切除了。
父亲很节俭,我给他买的衣服和皮靴,他从来不舍得穿,因为他有忙不完的农活。他说干活会把衣服和皮靴弄坏了。
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影微驮;他的衣服上挂着一些嫩草;他的裤管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草鞋上粘满了黄泥;他头发上的尘埃被风吹进我的眼里,我的泪就流了出来。
(九)
父亲和李老的对质开始了。
“你明明带着小孩一起走的,为何说小孩是在我诊所门口丢失的啊……”
“我,我……”
“你要讲点良心啊,你不要冤枉我,好不好?”
“我,我没有要冤枉您……我……”
“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你要想象我的处境啊!”
“我……我给您证明,您与我孙子的失踪无关!”
“啊?”
“是的,我……我和我的孙子一起走的。”
所长插话了:“听李老说,他叫您拿三千元钱做住院费,您当时没有打算给您孙子治麻风病,您当时就带着孙子走了?”
父亲猛然跳了起来:“不,拜托您,不要说我孙子得了麻风病!”
父亲的情绪让在场的民警、记者和我非常吃惊,我正要开口说话,妻子走进了派出所。妻子脸色苍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儿子在哪里。”
“什么?”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问妻子。
“儿子在村前龙盘山下的洞里,是父亲用绳索将他吊下去的!”
父亲杀猪似的嚎哭起来:“没错,是我将孙子用绳索吊到洞里去的;李老检查出他得了麻风病……我不是心疼那三千块钱,我……我是在意那个麻风病!我们隔壁村的二狗得的就是麻风病,没有得病之前,乡亲们谁不爱二狗那个热心肠的小伙子?得病了,乡亲们见了他那一家子人像见瘟疫似的,那种被大家孤立的日子咋过?我……我寻思着反正儿子和儿媳妇还能生育,就另外再生一个好了。可是,遥遥毕竟和我生活了九年,我也舍不得他,于是将他用绳索吊进洞里……直到今天,我还用绳索系着篮子吊饭给他吃……”
我听不下去了,怒视着妻子:“你知道儿子在那里,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对我说儿子失踪了?”
“爸不让说,我也没有觉得有啥不妥……”
“为什么今天肯说出来了?”
“大家为了找儿子到处操劳,我不忍心!”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眼前的妻子和父亲仿佛来自另一方时空。我奔出派出所,双膝跪倒在派出所前的马路上,放声呐喊:天啊!
(十)
记者的摄像机对着洞口“喀喀”地拍摄,民警用绳索小心翼翼的将我吊到洞底去。
儿子卷缩在洞底的沿壁下,我不敢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我轻声呼唤:“儿子,你过来,爸爸来带你回家!”
“爸爸,是你吗?爸爸……爸爸!呜……爸爸!我想你,想爷爷奶奶和妈妈!”
我摸索着爬向儿子,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十一)
事情已经过去一过多月了,来采访的记者依然络绎不绝。
记者:“听说那个医生的诊所被查封了,那个医生已被依法逮捕,是吗?还有,您的妻子和继父也被行政拘留了?您恨您的父亲和妻子吗?”
我擦一把泪水,说:“不,我不恨我的妻子和父亲,他们也爱我的儿子,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不懂法律。”
记者:“听说您是搞艺术的,您写过很多优秀的歌曲,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可以说您和您的妻子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我再擦一把泪水:“那时候,我母亲特别喜欢我妻子的温柔贤惠,我妻子和我是同村的,她常常帮我母亲做一些家务事;我过去对婚姻没有过高的要求,我那时也很欣赏妻子的温柔贤惠。”
记者:“经过这件事后,您和妻子之间还有明天吗?”
我无奈地笑了:“没有明天了,我不是嫌弃她没有文化,我只是觉悟了我和她不该再坚守着那空谷一样的婚姻。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并不傻,昨天我去看望她,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记者:“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充满憧憬:“过去,我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有一个人坚持要拿钱给我制作我的歌曲,她想让我走进娱乐圈;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娱乐圈里的那些事,我只想安静地创作;今后,我决定接受她的帮助,出我的歌曲;跟时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歌曲相比,我对自己的歌曲很有信心。”
记者:“为什么打算进娱乐圈了呢?”
我笑:这件事给我的感触很深,我突然发现,乡村原始的青山绿水中,不能缺少现代文明的气息;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需要现代文明的气息,我愿意作一点贡献,但我没有资本,所以我得进娱乐圈,进了娱乐圈我就会有资本了!
记者:“那个要支助您的人,可以说说吗?”
“抱歉,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我不能透露什么……她父亲有上亿的资产,她父亲也亲口对我说过出资帮我制作推广我的歌曲。”
(十二)
天空飘着细雨,我撑着伞向车站走去。车站的售票窗口,很多人在排队买票,我径直走到长长的队伍后。有一个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瞬间热血沸腾起来,是娟!
我撑着雨伞,边追过去边喊:娟!娟!
娟回头,屏息望着我。
“娟,你怎么来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离婚了,我来接你,我们的那个‘约定’从现在取消!”娟笑得很灿烂,虽然脸上有晶莹的泪水。
我将娟拥在寂寞的怀里,俯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唱:
你离家匆匆而来,我打开了细雨淋湿的花伞;我们该有许多对话,我期望着我只会等待……
2008年9月12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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