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竹摇篮荡乡音

恍惚只在眨眼间，一别故土竟是十余年。在这漫长的十年里，我从没转身探视甚至很少想起过那养我育我的山野沟壑。今天，就在我初为人父的时候，乡下老姨却几百里地捎来一件小小的贺物--那是一只早被都市遗忘的金亮亮圆实乖巧的黄竹摇篮。

精巧细致的黄竹摇篮啊，你盛满的是对远行儿孙未归的责备？还是缕缕甜甜温馨的祝福？这一瞬间，我只见汪汪乡音，涛涛乡情浪涌而来……

那是一片绵延舒缓的青翠山峦，倚山的柳溪四季清绿，溪边蓬蓬勃勃最为茂盛的，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一色黄竹。竹林深处的磨盘沱就是我的故乡，就是我一别十年却又甚少想起过的故乡！

山风悠悠，碧水悠悠，黄竹悠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耕耘与收获交替的时日换移间，远村乡民间最为紧要也最激动人心之事非婚姻嫁娶延续子嗣莫属了。唢呐与鞭炮的欢声尚在山间回响，喜糖的甜润老酒的芳醇尚在柳溪荡漾，柴扉上的“喜”字尚鲜红亮艳的来年的春天，随着新媳妇肚子一天天的变化，黄竹林里便穿梭起了汉子们粗野的打趣婆姨们哧哧的调笑和瘪嘴公婆喝喝的欢悦……

婆婆翻箱倒柜，开始搜寻家里破旧的衣物，量量裁裁裁裁量量。昏花老眼在阳光下穿针引线，满是皱纹的手指上下翻飞，裤衩、肚兜、虎头帽……做着做着，欢欣的笑容便滑出了少牙的嘴角。性急的小姑跑进跑出上下忙活，拿出心爱的棉被夹袄，缝补浆洗。一件小褥，一个小枕，在小姑水灵清纯的凤眼中却如侄儿甜甜的小脸。而最为清闲又最为紧张的还是将为人母的新媳妇。坐在撒满阳光的院坝里，摸着日日隆起微微蠕动的腹部，听着四邻婶姨声声的恭贺关切的叮嘱，心里就一阵恐慌一丝窃喜地期待着那痛苦而神往的时刻的到来……

磨盘沱的黄竹根深挺直，节少韧性好。而老人们坚信，年深越久枝杆越大的老竹愈是吸尽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儿孙在老竹做成的摇篮里更会出落得聪慧水灵。于是，在一个浓雾将起的清晨，将为人父的新郎便背着篾刀推开柴扉上了山林。在了如指掌的乡径上寻寻觅觅，一心要砍下磨盘沱里最大最长最灵性的黄竹！终于，在浓雾尚未散尽的时候，肩上有了一根腿粗的老竹。“哟，山娃，咋这么大劲呀，急着当老汉了吧！”在众人的揶揄中，新郎觉得扛的不是一根老竹，而是一肩抑制不住的欢悦骄傲！等待已久的老爷子以极为庄重的神情，接过黄竹丈量比划，随后，“啪”地一刀，“吱吱”声中篾刀真正势如破竹！一会儿，院坝里便堆满了拇指粗细的竹条。去节、削平、磨毛、烘烤……整整十天的功夫，一张载满殷殷希冀的金亮亮圆实乖巧的黄竹摇篮终于呈现在了面前！

我和弟弟就是在这深深的关爱中呱呱坠地，又在这浓浓的乡情中慢慢长大的，最后，我们又都离开了这片生养我们的乡土。可我们能改掉那浓浓的乡音么？黄竹摇篮静静地摆放在面前，我则浸泡在黄竹摇篮承载的故土风物中--其实，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原本并不需要去刻意铭记，日夜思念，它本就与你的生命同在，和你的精血融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有时虽被时日的尘土遮盖，可在某个时候被某件物什一荡，立刻就清晰入微历历在目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