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夜深了，我望着皎洁的月亮，突然对菁菁提出这个问题。

“明天就要嫁人的人了，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原因呢？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是啊，不需要理由的，”我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还说我幼稚，你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明天我就要叫你嫂子了。”

明天，我们要结婚了，她嫁给我表哥龙彬，而娶我的却是康旭，我们四个是好朋友，要一起结婚。我展开掌心，看着这枚zippo限量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这绝不是个理想的结婚礼物。

第一次送龙彬打火机时好像是14岁，他看中一款防风带灯的，央了我很久我才买给他，还叫他回赠我一个小挂饰。全家上下只有我跟他合得来，在我们这个极传统的家庭中，出现他这样离经叛道的男孩子，并不是让人开心的事。姑姑一直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孩子，而不是他那么顽劣的，而事实上我和他的区别只限于会在大人面前装乖而已。

一转眼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送了龙彬十个打火机，大多是便宜的地摊货，而今天手里的这个却不是。或者说24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记得小小的时候，他从外面疯回来，我伸出小手来帮他暖手。

“徐菁菁小姐，龙彬先生，林染小姐，康旭先生，结婚庆典”大红的条幅拉在大厅墙上，我穿着雪白的婚纱，看一身白西装的龙彬款款走过来。

“丫头，你今天很漂亮。”

我看着条幅，轻声说：“这是我们的婚礼啊！”我们的婚礼，是我们四个，不是我们两个。

“结婚快乐！”我把那枚已经在手心里握得潮湿的打火机拿给他，“从今以后就没有人给你供应打火机了，嫂子要是逼你戒烟，你也就用不着了。”

“丫头，结了婚就踏踏实实过日子，啊！”

龙彬第一次抽烟我在旁边，他一边抽一边咳，很难受的样子。我在旁边对他说：“不这样不行吗？”

“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是他的回答。

生活中有一些苦闷，让我们想办法去逃避，可它们也会像开始抽烟一样，挺一挺就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想问一句何苦。可到了最后，我只能问自己，何苦！

“在聊什么？”一身黑西装的康旭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

“他在嘱咐我好好跟你过日子！”我吸引开他的注意力，余光看到龙彬偷偷把zippo塞进口袋。

“我去找菁菁过来。”龙彬赶紧走了。

“还是，过不了那一关吗？”康旭轻声在我耳边问，“没关系，我会救你。”

“你不害怕，跟我结婚，对你不公平吗？”

“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因为他毕竟只是你表哥。”

只是表哥，姑姑的日子，爸爸的亲姐姐的儿子！“直系血亲或三代以内旁系血亲”，这是禁止结婚的条件之一，我和龙彬是第一代旁系血亲，法律不允许我们结婚，是不是也不允许我们相爱？古代的才子佳人故事，表妹和表哥是再平常不过的设置，我们算不算生不逢时？这个年代连同性恋都可以被谅解，我们又为什么不可能？

我终究却只是他的表妹。

记得高考结束那年夏天，他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吊在一起逛大街，在海边聊天，到游戏城打游戏，到网吧半天半天地跑卡丁车。遇到熟人我就上去很热情地打招呼，她们会开玩笑地说：“你男朋友真帅！”我却只能极不情愿地解释：“是我表哥！”是表哥，不是男朋友，表哥为什么就不能是男朋友？

他给女朋友打电话，那时他女朋友还不是菁菁，他娶菁菁就像我嫁给康旭，是合适的人不一定是最爱的人。他打电话给女朋友，我就在一边大声说话唱歌，那边的女孩问谁在身边，他先坏坏地说“女的”，听那女孩着急了才慢慢解释是表妹。

终究只是表妹。

“夫妻双方，交换结婚戒指！”司仪大声宣布，接着又说了一些吉利话。爸爸妈妈看过来，他们对康旭很满意，姑姑姑父也看过来，他们对菁菁也很满意。如此美满。如此美满！

我们选了款实相同的戒指，不约而同的。我们这一对是我选的，他们那一对本来应该菁菁选，却顺了龙彬的意。带着镂空花纹的戒指，紧紧地环绕住无名指，这是一种誓约吧，更是一种身份的骄傲象征啊！龙彬，我们从今以后就有了一对款式相同的结婚戒指，一起出去时会被陌生人误认为是夫妻吧，如果有不相干的人问起，别解释好不好？给我一点点幻觉行不行？

康旭是龙彬的兄弟，菁菁是我的姐妹，我们四个人的相识建立在我和龙彬的亲戚关系基础上，或者说建立在我最憎恨的东西之上。当时还有第五个人，那个退出了我们正常生活的人，他叫梁振。

梁振也是龙彬的兄弟，那一次其实是因为他急着找女朋友才会有那次宿舍联谊。康旭纯属是被硬拉上的，我本想拉上全宿舍的姐妹，却只有菁菁一个人有时间。

梁振是个乐队的吉他手，玩重摇滚，抱着麦克风一顿狂吼，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呢。龙彬说：“你可怜可怜我们的耳朵，我们都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为的人！”说着点了首《水晶》，递给我一只麦克。

歌唱到间奏时，梁振又凑上来说：“低级趣味的我也喜欢，你和自己的表妹唱情歌多无聊啊！”说着冲我坏笑。

“你小子皮紧了吧！”龙彬冲他挥了挥拳头，回来继续唱。我却有点愣怔，梁振坏笑的样子，像极了龙彬。

后来出于某种原因，一向温顺的菁菁突然蹦出来唱了好几首。她唱的时候梁振一直用余光扫我，我以为菁菁看上他了，就在心里说你看她呀看她呀！你们才是主角呢！我们菁菁做梦都想嫁个帅哥啊！

我从洗手间回来，听到梁振的声音：“想不到你小子有这么漂亮的表妹，怎么不早介绍给哥们儿？”

我推门进去，梁振歪在沙发角上做内伤状，而菁菁的表情没有任何的不自然，我猜想应该是坏菜了！

事实是那天晚上回宿舍以后，菁菁钻进我的被窝里，抱着我的胳膊说：“染染，我喜欢上你表哥了，你得帮我啊!”然后是手机上收到梁振的短信：“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我对两边的回答都是，行。

但可怜的梁振连我的手指头都没碰到就被踢出局了，龙彬把他打得连碰我的力气都没了。本来我的想法是很草率的，只是觉得他们像，不能在一起，找个像的总行吧？怪只怪梁振太欠，发个短信还要向龙彬炫耀一下。

“人家又没怎么招惹我，你至于把人家打得起不来床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口上怪龙彬，心里乐的跟朵花似的。

“那小子对感情没认真过，我早告诉他别招你，他不听，就只能……”他把头别向别处，说得轻描淡写。

“噢。”我低头吃饭，又抬头问，“你上个月不是吹了一个，现在还单着吗？你觉得徐菁菁怎么样？”

他直愣愣看了我一会儿，问：“她是你朋友吧？”

“最好的朋友了。”

“你面子大，我答应了！”

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我愣了好几秒才继续吃饭。他有脸说别人对感情不认真？又耍什么花样！

“要是想谈恋爱，就找康旭吧。”他在吞咽的间隙说这句话，头也没抬。

我的第一反应是“康旭是谁？”确实那次，我对这个中规中矩又少言寡语的男孩子没什么印象，他自始至终没唱一首歌，坐在一个小角落里不知在干什么，也许他一直在看我但我不知道，毕竟我大部分的注意力仍放在龙彬身上。

有时我想，如果我们不是兄妹该多好！可是如果不是兄妹我们怎么相遇呢？怎么可以毫不费力地建起很亲的关系呢？一切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只有龙彬放荡的外表下隐藏着大智慧，当初他轻描淡写的决定，今天却走到了婚姻的殿堂！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即将成为我的丈夫，他的黑框眼镜换成了无框的，休闲装换成了西装，他没有梁振帅，但他是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是可以救赎我的人！

我们开始敬酒，一桌接一桌，他替我挡掉一杯又一杯。

“你别喝太多，我自己可以！”我拉他的袖子。

“你没有酒量，千万别逞能。”他又干掉我手里的酒。

我没有酒量？这种伪信息只有龙彬编得出，既然他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后来梁振找过我一次，那时他的伤还没好利索。

“你哥是不是管你太多了？非说我对你不认真，好像他是先知一样！我还偏要认真一次给他看！你也喜欢我对吧？你相信我，我们在一起吧。”

“算了，他说不好就算了，就当我不想你再挨打。你再练十年估计也打不过他。”我看着他，笑得很迷离。梁振看得很郁闷，走的时候还在嘟嘟囔囔地骂，而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也是爱我的！

我开始接受康旭，当时他还是个青涩的男孩子，没有恋爱经历，所有机会都是龙彬给他创造的。比如帮龙彬给我送东西或从我这取东西，有时四个人出去玩，龙彬和菁菁在前面成双成对，剩下我们两个只能扯闲天，幸好康旭最大的优点就是有知识。和康旭恋爱很没创意，第一次拉手就是在电影院这种落入俗套的地方，当时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皮肤之间有潮湿的雾气，我咬了咬牙握住，怎么着也不能辜负龙彬的一片好意，电影票还是他买的呢！

康旭没创意在情理之中，龙彬的转变却在意料之外，虽然菁菁把那些细节描述得浪漫又唯美，但我知道那完全不是他的风格。现在想来大概只是希望谈那种要结婚的恋爱吧！家里人自然是高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他终于收心了不再玩了，姑姑姑父都以为是菁菁的功劳。

我是很有酒量的，这来源于某种遗传基因，和龙彬身上的一样。真正没有酒量的是康旭，还有菁菁。婚礼结束，能站着送客的只有我和龙彬了。我们，我和龙彬，穿着搭调的结婚礼服，戴着款式相配的结婚戒指，展露着相配的微笑让大家走好，我们是多么相配！我们是兄妹！

“你还是男人吗？让菁菁喝那么多！”客人走光了，我们在露台上吹风。

“她自己高兴，一直喝，劝都劝不住。”

“切，嫁给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背靠着栏杆用手一撑，坐到上面。

“死丫头你小心点！”他忙上来拉我“小心掉下去！没见过你这么没形象的新娘！”他见我掉不下去，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用我几小时前送的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

“我也没见过礼服口袋里塞烟的新郎。”我笑着看他，他的头顶就在我眼睛的位置，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像是随时准备拉我。我们是这样近。

大学毕业我和菁菁同时被一个公司聘用，龙彬和康旭来帮我们搬东西，菁菁怕晕车坐在出租车前座，我们三个在后面，我夹中间。时至午后，龙彬本来就有午睡的习惯，加上搬了半天东西，开始犯困。他把身子向我挪了一下，头就一点点倾过来，倾到一定角度自觉惊醒，坐直又开始下一轮倾斜，直到最后一轮，终于没有了自觉性，靠着我睡着了，可是倾斜的角度有点问题，靠的不是肩，而是胸口！他就这样靠在我胸前，睡得毫无防备。我垂下眼去看他，那个角度，他的睫毛显得很密很长，鼻子英挺的直线和唇角优美的曲线，我想我一定是在不自觉地笑。

那天收拾好东西，康旭把我拉出来，低声问：“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龙彬？”

“是。”我低头答他，然后抬起眼睛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所以你要救我。”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我是在装，也许我早有一根清醒的神经清楚的知道，不能让他离开，如果他离开，我一定会做出一些错误的事。

他仿佛就是在那一刻成熟了，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要等龙彬来指点的男孩子，关于救赎的责任使他蜕变成一个男人。我知道他爱我，他一直把我的这种感情当作一种错误，想引导我走出来。

“哥，我以前读过一个关于亲兄妹相恋的故事。”我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

“我知道那个故事，结局是两个人都死了。”他的目光也投向远方。

“你爱我吗？”我突然看他，又不等他回答，“那个故事的最后，兄妹两个在大海里融为一体，不是悲剧的结局。哥，如果我现在稍向后仰，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别胡闹！”他扔掉烟不由分说把我抱下来，“我们不可以的。”

“为什么呢？法律不允许吗？我们可以不结婚的。会生出怪胎？那就不要孩子！”

“这么冲动，不是你的个性。”

“这么冷静，也不是你的个性。”

“丫头，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徐菁菁结婚吗？因为你不会忍心伤害朋友。我们都必须好好地活着，相爱是没有出路的。”他拿出我送的那个打火机，点燃，“丫头，我就好像这个，再怎样努力坚持，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光亮，而且总会熄灭。而康旭是太阳，他可以温暖你。”

“可也许我只是一根木头，太阳点不燃我。”

“别固执了，点燃了就是走向毁灭。你不是木头，你是一棵树，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听到没有？”他轻轻地揉我鬓边的头发。

“好。我一直在做你听话的好妹妹，我会和康旭好好的。”说出这句话，好像拿一把刀在自己心口割，为的只是换他一个欣慰的笑容。他不会难过吗？听到这样的话他的心不会痛吗？

我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阳光下向内侧看。“你知道吗？这两对戒指并不完全一样，你买的那一对里面有一个标记，就是这个，看到了吗？我知道这都是骗自己的小把戏，可我还是把我和菁菁的调换了。现在，我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结婚戒指！”说着我伸手去摘他的戒指。

他的表情本来有些愣，突然条件反射一般缩起手指。

“干什么？让我看看满足一下不行吗？”

他紧握的拳终于缓缓松开，自己退下那枚戒指放在我掌心里，两个成双成对的珀金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是他的那枚，没有标记！没有标记！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他，眼泪不听话地往下落。

“丫头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他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自己的眼圈却也红起来。

“现在……交换戒指……”我哽咽着摊开手掌。

他侧过脸去不让我看到他的眼泪，低着头把戒指给我戴上。

我任眼泪模糊着视线，给他戴上戒指。

“现在……可以亲吻……新娘了。”

夹杂着眼泪的苦涩的吻，新郎拥吻着他的新娘，多么美好的画面！哥，这个充满绝望意味的吻，这个得不到任何认可和祝福的婚礼，我将用一生来铭记。我相信时光的力量会让我的爱冷却，也同样相信它能将这份爱铭刻入脑海，足够我这一生去回味。

哥，让我们记住这一刻，只属于我们的回忆，哥，尽管我是那么不情愿这样叫你，还是让我叫你一声，哥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