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市头顶向下望——一江浑水向东流系列（之四）

【一】

我是一个高层建筑外墙清洗工，办了一个小小的清洁公司。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用高压喷头冲洗墙壁，清除污垢，把一些即将脱落的瓷砖换掉，或者重新上色。偶尔也会接到一些活，比如清除高空危障，帮助喷涂广告……我经常被绳子悬挂在半空中，沿着外墙壁游走，就像蜘蛛一样。人们都叫我们蜘蛛人，当地电视台曾经对我们进行了专访，还送我们一个雅号——“城市美容师”。的确，被我们收拾过楼房焕然一新，给城市平添了许多亮色。

我在深圳清洗过地王大厦，也在北京清洗过一座80层的高楼。后来我来到这座城市，招呼几个兄弟，拉起这个班子的。我立志要为国内最高的楼美容。

自然，我的工作有些危险性，可我不怕。我的胸前始终挂着一个荷包，那是雪儿一针一线绣下的。里面包着她的一束青丝。她说亮哥，你把这个带上，你就不想家——你不想家但不能不想我。她说这样可以辟邪，让我时时牵挂她，干起活来才分外有劲。她说这样还可以镇住我的魂魄，免得被一些“妖精”缠上。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担心我移情别恋。城市里面美女如云，有太多的陷阱和诱惑。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生活在这里，的确险象环生。然而，她还是不了解我，她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行走在城市上空，看着那些半敞着胸，裸露着胳膊腿的女人满大街游荡，我有些免不了眼热心跳，然而还是压抑得住。

有一次，在一个发廊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硬拉着我往里拽——吓得我落荒而逃。我并非没有冲动，可一想起雪儿，我就清醒了许多。我知道，不管我干什么事，雪儿都在旁边看着！

每次离开家乡时，她都要一直把我送到村口。看着花朵一样的人儿，哭成了泪人。我就心有不忍。

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等我在外边再干两年，等我攒够了钱就娶你……”

欲望不停驱使我不停地向上攀爬，我要不停地挣钱——早日把我的雪儿迎回家！

【二】

这是个黄河之畔的城市。悬在高楼之上，遥望黄河如同黄澄澄的腰带一样，盘绕着无数楼群。黄河平静地流淌，陪伴我度过了无数的黎明和黄昏，如果不是一河污泥浊水，我真会爱上它——它多像我们家乡的清水河呀。

雪儿，我的雪儿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正在河边洗衣服。她水葱般的手指拂过水面，惹起几许波纹，清澈的河水，映着她如画的倩影。她眼神满是忧伤，近乎赌气似地搓洗着衣服，时而拢一拢长发，凝眸向远方遥望。衣服是我给她买的，她一定是睹物思人。我看见她的眼神，心都碎了。

我恨不得变成一缕清风，悄悄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搂住她的小蛮腰，给她一个惊喜。我愿化作无数个雨滴，把每一个细碎的吻都落在她的脸上，帮她洗去疲劳、烦恼。

我干活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天上阳光明媚，那是雪儿的笑脸。我低头看看地，那有无数涌动的人群，穿裙子的，着短衣的。城里的女人真好看，但还是没我家雪儿漂亮。

我们家乡的女人喜欢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我对雪儿说，你应该穿裙子，白白的皮肤，修长的身材，绝对惹眼。雪儿狠狠地用拳头擂我，说我不正经。还说，你在外面跑，我穿成那样，给谁看？她的粉拳软软的，像棉花包子，弄得我骨头痒酥酥的。

我知道，下次回去的时候，要给她买很多很多的裙子。还有那城里女人用的花儿粉儿，也一块捎上……

我们那儿的山好，水也清凉。女人们是不用擦什么化妆品的，皮肤也一样的嫩白。尤其雪儿，整个一个粉雕玉琢的模样。

可我还是要让我的女人与众不同。别人有的，她也该有——为了她，我再苦再累也值。

我自幼父母双亡，要不是好心人收留，哪能活到今天？那时候，我是村里孩子们欺负的对象。雪儿是我唯一知心的朋友。每当我不顾身瘦体弱和那些野孩子扭打作一团时，雪儿就在边上颤着声喊：“别打了！”每次，我饥肠辘辘去上学时，她总会偷偷塞给我一个馒头。每当我与人打赌角力时，她又总是在旁边跺着脚喊：“亮哥加油！”一些人背后笑话她是我的小女人。他们都看不起我，因而也很排斥她。

我发誓说，长大后，我让你们看着，我一定要她做我的女人——让她过全村人最羡慕的日子。那时的我12岁，雪儿只有七岁。

这个事情被他父母知道了，他们自然极力反对雪儿跟我交往。哪家不是有家有业？而我居无定所，如同乞丐一般，谁家女儿愿意给一个破落户？反对归反对，我们的恋情还是像地里的草一样蓬蓬勃勃地生长……

为了出人头地，我十六岁时就开始了外出闯荡。休息的间隙，我躺在楼顶上，对着蓝天，默默地想心事。想她瀑布般飞扬的长发，想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想我们之间甜蜜的时光。回忆给了我源源不断的力量。

【三】

每次回家，雪儿都要缠着我给她讲城里的见闻。我搜肠刮肚，用尽了所有的词汇，极力激发着她对城市的向往。

我说城里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有川流不息的汽车，有彻夜不熄的灯火，有震耳欲聋的音响，不像我们老家天黑睡觉，天亮听牛羊叫。我说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有灯红酒绿的歌厅，有通宵营业的茶楼，有南北小吃一条街，有吃饭休闲娱乐于一体的大饭店。我说城里的女人都爱穿着打扮，夏天衣不蔽体，冬天身上穿裙子，脚上穿靴子，却露着半截腿肚子。我说城里的男人都膀阔腰粗，遇见老婆和上司，乖得像绵羊，遇见农民工，凶得像虎狼。

雪儿很专注地听着，惊叹一番，唏嘘一番。她的眼神，就如同主人怀里的猫咪——有些温顺，如同小学生遇见老师——有些崇拜！

我说有一栋房子里住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她整天守着电话机，好像在盼望远方儿女的问候，可我压根儿没见那电话响过。我说我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床上激情缠绵，片刻之后忽而大打出手，直至双方都挂了彩。我说我看见一个妖艳的中国女子，牵着一个外国老头的胳膊，那样子亲得跟爹一样。我说我看到一栋豪华的别墅楼内，住着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和你一样年轻漂亮。如此年轻，怎么会有偌大的房子？巨大的好奇令我产生了兴趣，然而一连观察了三天，都不见有男人出入。那女人喜欢抽烟，喝酒，喝醉了又哭又笑，然后对着镜子黯然神伤……

怎么会是这样呢？雪儿诧异道。因为家乡的男女日子过的虽然不太舒适，但多少还能相敬如宾，从一而终。子女虽说能力有限，却也能孝事父母，令其安度晚年，尽享天伦。

雪儿不相信，认为我在编故事。我说我没撒谎，一切都是悬在半空中时——我亲眼所见。我的视力极好，有一次用视力表检测，我清清楚楚地就读到了最后一排。医生说我的视力至少在5.2以上。

亮哥，带我去城里好不好？雪儿说。

不，你还小，你今年十八岁，后年才满20。只有我们结了婚……那时，我才可以带你出去……

【四】

“你爱我么！”雪儿搂着我的脖子问？她的眼睛如同冬日的暖阳，直直地穿透我的心。“爱！”我不加思索地答道。她的笑脸灿然绽放，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美丽漂亮的女子，总是魅力无限，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

我们身后是一大片油菜田，金灿灿的菜花儿开得正艳，无数的蜂蝶穿梭其间，往来奔忙……我闻到了花的芬芳，来自于韩雪身上，我尝到了花蜜的味道，发自于心间！

雪儿薄薄的衣衫将丰满的身体勾勒的曲线玲珑，我不由自主地吻了过去。我分明地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好一片肥沃的土地呀……

家乡地处汉江河畔，有的是良田沃土，也不乏亩产2000斤的“吨粮田”。然而这些年，种田的日子多少有些凄惶，好多土地白白荒芜了，年轻力壮的谁不想往外跑？

“亮哥，带我一起去么？”她央求道。

我刮着她的小鼻子笑道：城里那么多猎狗一样的男人，我的雪儿这么漂亮，我怎么忍心带你到城里去……

雪儿生气了，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听到身后悉悉索索地响，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她正一粒一粒地解着纽扣……

我如同黑夜里突然看见闪电，有些晕眩，有些慌张；又仿佛一只小鹿发现一片空旷的原野，有些欣喜，有些渴望……我感觉到世界在飞舞，时间在流淌……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我一遍一遍地念叨着，这就是我的爱人，我朝思暮想的雪儿……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现在该放心带我出去了吧！”雪儿的话，不再是商量，倒像是命令。

那年的春天，雪儿收拾起行囊，和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她的父母眉开眼笑，亲自送我们出行，俨然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因为我给她们甩了一大把钞票，并把他家破旧的房子修葺一新。

“亮，你到底出息了，什么时候娶我家雪儿呀？”他们迫不及待地问。

“就年底，等我把事情办妥了，一定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五】

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后悔带她进城。

一连几个月过去了，她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并不是没有机会，太脏的、太累的，我不忍心让她去。而一些清闲的，却因为她只有初中文凭而不能去。我也将积蓄花的差不多了——不得不又干起自己的老本行。

她的适应能力惊人。她不仅适应了穿裙子，而且很快学会了描眉画唇，连手指甲也涂得晶晶闪亮——反倒显得我土里土气的。她笑话我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改变。

闲着无聊，她也学会了和街坊聊天，学会了靠斗地主、打麻将来打发时光。女人们在一起免不了研究哪样的东西走俏，哪儿的衣服漂亮。她花钱如流水，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买，我却暗暗心疼，毕竟是我一块一块攒下来的。

有一次，我说了她几句，她居然和我吵了起来。整个晚上，她都留给我个背脊粱……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了隔阂，我说我们不能好好谈谈么？她赌气说她要自食其力，在外边闯一闯。为了不坐吃山空，也为了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挣钱不容易，我只好答应了。

我托朋友给她在超市找了个收银的活，她干了几天嫌太累不去了。她自己找到一家饭店当领班——据说是一个挺不错的工作。

刚来的时候，她整天与我寸步不离，现在差不多成了活地图。她不再依赖我，甚至不再留恋我。她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自己的娱乐方式。有时，她回来得很晚，有时借故工作忙，甚至不回来。偶尔回来一次，电话又响个不停。她说，老板找她有急事，就又马不停蹄地走了。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呆。“或许老板很器重她……”我想，然而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担心。

回想起她最近的穿戴，全是名牌，这钱够他几个月的薪水了。我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白金吊坠，价值不菲。我问她，哪来的？她说她自己买的。她说最近单位效益好，老板发奖金。我不是一个疑心重的人，可也禁不住疑窦丛生……

雪儿变了，变得太快——完全超乎我想像。

对于一个男人，最可怕的不是生活多么艰辛，前途多么渺茫，而是他不能很好地把握一个女人——一个自认为属于他的女人。

以前，她在老家千里之遥，我也能感知到她的心思，倾听到她的呼吸。现在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融入于那茫茫人海，隐藏进那高低错落的楼房，我的心里却空空落落的，失去了方向。

她不在的晚上，我老做噩梦。梦见我和她并肩走在大街上，手牵着手，可回头一看，手中牵的却不是她。我还梦见她被一伙黑衣黑帽的人掳去，带上一辆黑色的小车，在我眼前绝尘而去。我醒来时还呼喊着她的名字。我连忙拨打他的电话，先是占线，后是关机。

第二天，她回来后，我轻描淡写地问了问，本来只是想让她给我个解释。没想到她大发雷霆，说我对她管得太宽，她又不是小孩子……

难道女人经济地位上升后，连脾气也见长？她居然负气出走，几天也不回家。我打电话，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她还不解恨。

难道她不爱我了么？这么一想，我吓出一身冷汗。

【六】

海天大酒店是本市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也是雪儿上班的地方，对面的金融大厦的活被我们包下来了，价钱很便宜，活也不好做，但我还是说服伙计们，揽了下来。整个活大约需一周时间。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着雪儿了，自从那次争吵后，她对我一直不咸不淡。她对我说，单位派她出去学习。我问有谁，她说就她一个。我说雪儿我们好好谈谈行吗？她停顿片刻，说回来再说吧……

我秘密调查得知，她是和一个男人一起上的飞机。据说那个男人是某集团公司的老总，经常下榻这一酒店，一来二去就和雪儿熟悉了。雪儿上班不过三个月，他们相识也少则一个月，最多不过90天。

我遥望蓝天，心在颤抖。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她插上梦想的翅膀，可要真正长出翅膀来，却又如此可怕。我精心呵护的小鸟飞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一块儿玩耍，耳鬓厮磨了许多年，现在又在一块吃饭，同塌而眠了几个月，这些都比不上短短的几十天。

我一遍一遍地拨打电话，回复不在服务区。我就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思干活？我悬在绳索上，昏昏沉沉的，眼前飘过的总是雪儿的影子。我看着脚下忙忙碌碌往来的车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层层叠叠的高楼，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我事前做过多次身体检查，没有恐高症，没有高血压，但我的确是有些晕了。

恍惚中我看见城市的某个角落，雪儿头发蓬松，温柔地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我的心在滴血，就像那远处的黄河蜿蜒流淌……

【七】

海天大酒店天天生意兴隆，进进出出的都是商界巨贾，政界要人。这是一个展示财富和挥洒欲望的地方。

我已经等到第五天了，还没有雪儿的消息。我认真地搜索着从脚下走过的人——每一个长发的，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女人。渴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可是我一次次地失望了。我仔细观察海天每一个窗户，除了餐厅之外，许多房间窗帘都拉的严严实实的，仿佛遮掩着什么秘密。

一股悲哀从心底升起，我的雪儿真得像雪一样从人间蒸发了？

我又望了一眼黄河，曲曲折折，多么像我这些年走过的家乡的泥泞小路呀！

身后的保险绳有些晃动。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我知道我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以往，每次出工之前都要检查设备，唯独今天给忘了。保险绳四周已经断开，只有中间很细的一股连着，它在一个金属焊接的支架边缘不断摩擦……

我听到了一声断裂的脆响，紧接着一片惊呼。我开始朝下跌落……我张开双臂，渴望像大鸟一样飞翔。我的视线划过一片被窗帘遮盖着的窗户，停留在大街上。一个小年轻，拿着一束鲜花，很绅士地半跪着奉献在一个女孩面前——然后两人紧紧地拥吻在一起。我分明听见了他们的台词：“你爱我吗？”“爱！”我笑了。

我看见了一片开满金黄油菜花的土地，看见了那凝聚着血色的黄河，我不顾一切的扑了去。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海天门口，定格在一个的光宝气的女人身上。她喜气洋洋的表情凝固成惊讶。她刚刚下车，一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手挎着一个老男人的胳膊。

她长得太像雪儿了，是她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