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兰亭临帖
初秋，天意转凉。池子里的红莲落下了最后一瓣，夏季的花事结束了！八月，在江南小镇繁华的街市上崭露头角，鲜嫩的莲子，新鲜的大螃蟹，还有香甜的桂花糕。
水无痕习惯在四更起床练功，天微亮时下山。兰渚山在这个时候是最美的，狭窄的山路两边草木丛生，一串串红色的果实被晨露打湿，清新诱人；野桂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深深地吸一口气，嗓子里都是甜蜜的香味。淙淙的泉水一路伴随着无痕，那些随意溅在鹅卵石上的水滴，被朝霞映红，反射着彩虹一样的光带。偶尔有一只野兔被脚步声惊动，反身一跳，深入草丛中消失了，留下一个灰色的影子和摇动的草尖。
无痕很喜欢眼前的这一切，他觉得此刻心情好到了极致。兰渚山上的长风镖局在这个江南小镇甚至在整个江南一带都是非常有名望的，镖局里养了大小镖师近千人，不管是朝廷要员还是盐商富贾一有重要东西运送，首先会想到长风镖局。长风镖局面子广，黑道白道关系打点得都很好，钱势双收，旗号极响。无痕就是长风镖局大当家水清华的长子，未来镖局的接班人。每天他都会去镇上的分局，跟着师傅们学习打理镖局的生意。
无痕到了山下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他想到最近要跟着大师傅去杭州押镖就莫名地开心，这是他第一次押镖，客人是京城的一位大员，所以这次任务非同寻常。无痕刚到了山脚，就听见远处很是嘈杂，他仔细辨别，声音来自兰亭。那是一个很古老的亭子，据说是东晋王羲之居住之地。亭子四周曲水流觞，绿意盎然。无痕每次经过都要逗留一些时刻，可是今天他发现兰亭外面围满了人。他挤进了人群里，挤到了最前面，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白衣坐在石案前，手中的软毫如行云流水在宣纸上游走。每写完一张，旁边的绿衣女子便用夹子夹起挂在绳子上。无痕看清了，那纸上写着的都是《兰亭集》中的作品。
绿衣女子很年轻，一副丫鬟的打扮，长得清丽秀气，她拿着一张字纸对大家说：“乡亲们，我家老爷因病去世，家里又遭强盗洗劫，夫人情急之下卧床不起，小姐只能靠卖字画赚点银子维持生计。请大家看在多年来乡里乡亲的份上，看一看我们小姐临摹的《兰亭集》吧！”
小姐写完一张后，搁笔。她缓缓地抬起头，无痕顿时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想到了一句话：“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给他如此的感觉，那漆黑的眸子楚楚动人，把他深深地吸入两潭泉水中。素衣穿在她的身上却显得脱俗，风吹过来，她的衣袂飘起，如同不染尘世烟火，飘逸而纯美。
这个小镇有着悠久的历史，曾出过不少进士，而且民风淳朴。大家听丫鬟一说，便次第走上前问价挑货，一张张字纸不多时就全部卖完了。无痕一直站在那里，身边的人一个个散去，他还是呆呆地看着小姐提笔的手和笔下流畅的字，仿佛时间停住了脚步。
丫鬟发现了他的呆样，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这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秋月，不早了，我们收拾一下回家吧！”
无痕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吸引了！他顾不了很多了，忙急急地走上前去，说到：“小姐，在下也想求一幅字，不知可否？”
若轩这个时候才觉察到无痕的存在，她微微一笑，轻轻启齿，“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写好了一并带过来让公子挑，如何？”
无痕看着小姐的明眸，恍若隔世的感觉又升腾到大脑里。似乎是梦中一闪而过的景象，那笑靥，那樱唇，那黛眉，那神情，都是有些熟悉却又无从抓住的。
他点了点头，目送小姐和丫鬟秋月走远，心里怅然若失。
（二）墨香正浓
来到分局，大师傅正在和伙计讨论押镖到杭州的事，无痕听到他们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黑风崖的山寨，心里一阵窃喜，想着自己习武多年终于有了用处。刚要让大家不要担心，大师傅就走上前对他说：“大公子，您来了！大当家的去年冬天就预付了黑风崖五年的买路钱，所以去杭州一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您不用担心……”
无痕愣了一下，想起和小姐的约定，问道：“李师傅，你和东家联系什么时候出发了吗？”
“大概就在这几天，贾大人家的管家早上过来把定金付了，说货隔两天就送到。”
“好，等货一到我们立刻出镖！”
第二天，无痕和往常一样来到兰渚山下的兰亭，但是等到日上三竿，小姐和秋月都没有来。第三天，他仍旧在兰亭等了很长时间也落了空。他不禁疑惑起来，难道那天遇见小姐是在梦中吗？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无花风月的幻觉吗？
他走在小镇上，月白色的天空不时响起一阵鸽哨，他知道，镖局的鸽群正在工作。而他自己，竟在这样喧闹而原本应该快乐的一天里独自黯然。这样想着，俊朗的面容变成了阴天。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同济药铺前一个女子的背影很熟悉，他叫了一声“秋月”，那个女子回过头来。
“你是？噢，你是那位和我们家小姐求字的公子。”秋月很快就认出了他。
“是啊。怎么你们这两天都没有去兰亭卖字？”
“我家夫人病得很重，身边离不开人。我来给夫人抓药……”秋月嗫嚅着，似乎有什么事情不便说出。
“怎么了？你家小姐还好吧？”
“小姐挺好的。只是家里钱都给夫人请大夫花光了，大夫说夫人的病要花很多钱，可是现在连买药的钱都……”
无痕从囊中取出所有的银子塞到秋月手上，“快拿去抓药吧！”
“这个怎么行啊！小姐会骂我的！”
无痕急忙说：“晚些时候我再送点过去，就当是买小姐的字吧！你们住在哪儿？”
“公子您是……”
“在下长风镖局水无痕。”
“那等我回去禀报了小姐吧。”秋月转身离去。
午后，镖局里事情不多，无痕拿出翻了很多遍的《兰亭集》，心不在焉地读着，却想着上午的事情。
伙计来禀报说镇上梅家的丫鬟求见，无痕忙让领她进来。
秋月道了一个万福后，说：“水公子，我们家小姐对您感激万分，她写了一张借据让我交给您，并邀您傍晚时候在兰亭一见。”
傍晚的兰亭，四周山峦叠嶂，夕阳橙红色的余晖从山峰之间映下来，仿佛沾了兰渚山秀美的灵气。天边的云霞浓淡不一，一层层的光把山峦和亭子照得近乎透明。
无痕兴冲冲地赶到兰亭等候。不一会儿梅小姐和秋月也款款而来。
梅小姐还是那天的装束，只是眼中多了一丝疲惫和伤感。她朝无痕到了一个万福，说：“水公子请坐！”
秋月从随身带着的篮子里拿出两碟小菜和一小壶酒放在石案上。
梅小姐斟了两小杯酒，递给无痕一杯，“公子相助，若轩无以回报，仅水酒一杯，还请公子见谅！”随即饮了自己的那杯。
无痕接过酒杯，也一饮而尽。朗笑道：“多谢梅小姐！无痕得以此机会和梅小姐一见，再无遗憾。还望小姐肯赐字纸！”
若轩笑意荡开，秋月铺上宣纸，放好石砚和笔。纤指提笔，游龙惊凤，一气呵成。她站起身来，递交给无痕。
无痕接过来，轻轻地念着：“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公子，这个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我们家小姐从未临摹这一篇送人，您可是第一位啊……”秋月嘻嘻地笑着，却被若轩打断了话语。
“秋月，帮水公子把这张包好！”若轩重又斟满酒，请无痕再饮。
无痕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交给若轩，“梅小姐，这是您这张贴子的酬金。”无痕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会不会减少若轩的尴尬，他明白如果没有理由她绝然不会受这钱的。
若轩接过银票，是三百两，她读懂了无痕的用意，笑道：“多谢水公子！”
秋月把包好的字卷递给无痕，说：“水公子，如果不是劫匪抢了我们家的钱和东西，我家小姐才不会临帖卖字呢！”
“梅小姐，家里还……”无痕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若轩截住了。
她背过身去，说：“没什么，只是一些细软而已。不过可惜了父亲留给我的一方砚台，那是一块晚唐时的端砚。本朝开国时地方上进贡给高祖皇帝的，边刻山水，上面还有我幼时用刀子刻在上面的‘梅’字。”
“小姐，您又来了！水公子，我们家小姐最宝贝的就是那块砚了，整天因为它失魂落魄的。呵呵，您不要见怪啊！”秋月知道小姐又难过了。
若轩回过头，眼中有浅浅的泪痕。她对着无痕淡淡一笑，说：“公子，月亮升起来了，不如我们借景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回？”
无痕正求之不得。如果能让若轩开心，就算是天上的星子他也愿意为她摘下。
这个夜晚，留给无痕的是最美好的回忆。若轩的美丽，若轩的文采，若轩的智慧，若轩的豪爽，都让他惊叹。他知道，这个斑斓的夜晚将让他铭记一生。能够和如此一位佳人相伴终生，是无痕最大的梦想。
而若轩，也对无痕产生了好感。那个英俊的男子，风度翩翩，文采飞扬，更重要的是，他善良且重情重义。可是，她不敢想太多的，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个人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个人和她已有婚约。为了他，她不能再对别的人动情；为了他，她必须压抑已经萌动的情思。想到这里，她对月长叹，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啊现在在哪里呢？
夜已深，露水轻湿鬓，佳人邀月，共影三人。
（三）岸边浪千叠
策马扬鞭，风尘古道上，无痕觉得自己像出笼的鸟，看着带领的一队押镖人马，心里很是宽慰。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道旁杨柳依依，碧波荡漾。天空蓝得润人的眼，偶尔一只白鹭飞过，清脆的鸣叫如同乐符跳跃。这样的路，走上几天几夜无痕都感觉不到累。
夕阳西下的时候，无痕他们到了黑风崖。领头的喽啰看见长风镖局的旗号立马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寨养马休息。
听说是长风镖局大公子来临，寨主亲自设宴款待。无痕从李师傅那里得知父亲和寨主交情很深，也就不再客气了。酒宴上，无痕文质彬彬，恭谦有礼，寨主因此对他赏识有加。
寨主是一个懂文识墨的老秀才，因为早年屡考不中，加上旱灾，田里颗粒无收，被逼拉了一帮人上了山寨，过上了打家劫舍的日子。他看中了无痕的文采，招呼随从拿上来一个锦盒，说：“水大公子，这是前一段时间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一直留着没舍得用，这可是个好东西啊！”
无痕打开盒子，是一方砚台。他仔细端详这方砚台，在侧面发现了一个娟秀的“梅”字。道了一声谢，他把砚台放到了随身的包裹里。
无痕正准备询问那位送砚的朋友的情况，老寨主的随从匆匆地从外面溜进来贴着老寨主说了几句话，老寨主大笑一声，说：“贤侄，刚刚我的手下截获一个从京城过来的官车，你我出去看看如何？”
无痕点点头随老寨主一同走出会客厅。大院里火把通明，无痕看到一个年轻的锦衣男子被捆绑在木桩上，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数十人，从衣着上判断应该是他的随从。
“你们是什么来头？不知道过我黑风崖要留下买路钱吗？”黑风崖的二寨主对锦衣男子叫道。
“你们这些山贼，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对你们言听计从？”男子俊美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无痕对这个男子突然充满了好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男子不凡的气质和孤傲的表情让他欢喜吧！
无痕走上前去，轻声说：“请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们家公子是柳御史的二公子，新科探花柳青杨。你放过我们吧！”男子的一个随从迫不及待地回答。
“那你们从京城到这里来做什么？”无痕对男子的好感更进了一层。
“我未过门的妻子在这里不远处兰渚山小镇，失散多年，特来寻访。”柳青杨的语气稍微缓和了点，眼中有了温柔的痕迹。
无痕说：“老寨主，今天能否卖我一个人情放了这位仁兄？”
老寨主笑道：“既然贤侄如此说了，那快给柳公子松绑吧！”
柳青杨对无痕很是感激，连连拱手，当得知无痕是兰渚山长风镖局的大公子后更是觉得亲切，他当即要求和无痕结为兄弟。于是在黑风崖山寨，二人明月为证，歃血为盟，无痕为兄，青杨为弟。
是夜，两人夤夜长谈。青杨的父亲和他未婚妻的父亲曾经同朝为官，青杨和女孩从小青梅竹马，两家父母就为他们订了亲事。但是不久，女孩的父亲因为得罪了当朝的一位大员而被贬职，后来一家人搬迁到一个边陲小城，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系。最近，青杨的父亲才从一位旧识那里得知女孩一家就居住在兰渚山小镇，所以让青杨前来探望并商量婚姻之事。
无痕听着入了迷，觉得青杨真是很幸福，很快就能见到心爱的姑娘了。他问：“不知贤弟妹姓氏为何？”
青杨笑道：“梅家。小字若轩。”
无痕呆了，若轩，梅若轩。他仿佛看到了夕阳余晖下的如水羞怯，那盈盈眼波似笑非笑似瞋非嗔。但是娇美的身影突然远了远了，像是飘忽的一阵风或者一片云，他仍旧是抓不住留不下。
（四）手书无愧
一个月后，青杨找到无痕，要求无痕亲自为他押一趟镖。
无痕问：“标的物是什么？”
青杨轻笑：“若轩一家。我要哥哥你送她们进京和我完婚，顺便你也在京城小住一段时日。我明天先回京城准备迎娶。”
无痕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在她在。”
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无痕带领手下镖师来到梅府，红色缎面的轿子从大门里缓缓抬出，无痕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从轿门处递进去：“若轩妹子，这是哥哥给你的嫁妆，你收好，哥哥送你进京去见青杨。”
若轩打开带着无痕体温的锦盒，看见了自己的那方砚台，泪水就流了出来，泪水滴到砚台上，洇出一朵朵兰花……
后记：兰亭临帖，你笑靥如花；月下低吟，你脚步细碎；回眸一笑，你婉约清雅；秀眉轻蹙，你楚楚惹怜。秋已深，雁南飞，我心事密封，难解情字，唯有转身离去泪溅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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