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茅山法这种法术,或许,它根本不是法术,它有什么好处或害处,我是无从知晓的,但是我的外祖父却为它孤苦一生,并遭受谴责一生。
外祖父长长的青衣,笔直清瘦的高个子,永远闪着白光的光头,长烟杆的铁刺把路上的石头撞得冰凉的清响。外祖父是爱喝酒的人,在我们这些外孙清醒的记忆里,他的饭也就是酒,几天不吃饭专喝酒,也还精神抖擞。一次外祖父喝醉了酒,红着脸给我们这些外孙讲述他的故事:“从小当孤儿,十四岁犁牛耙田,尔后奔走他乡,兵荒马乱,无法生存。一次意外救助了一个人,得书一本,据说是鲁班的书,是法术;也得此人相授一些医术,我以后也就有了饭吃,过上了手不握犁嘴不呵牛的轻闲日子。”外祖父有些心酸地给我们说,他先后曾结婚七次,前六次都没住成,第七次才与我的外婆相守,陆续生了七个女娃。
外祖父家的堂屋里供奉着两尊小木像,每月十五他都要去跪拜,上香,以及供饭。有人抱公鸡来请他打密拉(跳神或者做一些迷信活动。),或者求医问药时,他都要用这抱来的公鸡在这两尊木像前把鸡冠拧出鲜血来,用手指沾了血,把它弹放在木像上,然后虔诚的祭拜一番。
小时候看着这两尊小木像生得恁是可爱,我们好奇要拿下来玩。外祖父不许,说他们是鲁班与药王,脾气不好得很。鲁班与药王是谁我们幼小的智慧是无从知道的,外祖父说他们的脾气不好得很,当时就把我们吓一大跳,认为他们跟四姨父一样威严,以后就再也不敢再有亵渎他们的念头了。大姨父在我们才有几岁时就给我们说,外祖父的神通大得很,能有如来佛移五台山压孙猴子的那种工夫,外祖父能把整座房子撵着走,竟能保准一块瓦片也没有掉下来。那时正在放孙悟空的电视,每天我们都要抬着小板凳到村里那有电视机的几户人家去追《西游记》看,知道如来佛翻大巴掌搬山压孙悟空是怎么一回事。起初听大姨父神乎乎地吹外祖父的那摘天能耐时,我们这些孩子被惊懵了,认为外祖父定能有此本事。可当外祖父慈善地看着我们,用他瘦长的白手摸我们的小头时,我们就坚决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了,因为他没有肉来佛那么胖,也没有肉来佛那么肥胖的大手,自然力气是跟不上的。
(二)
对于外祖父的事情,自然大姨父最有发言权,因为他是外祖父的大女婿,以前跟着外祖父出门办事的次数最多。大姨父说,有一次后寨有一家的病人病入膏肓,抱了大公鸡来请外祖父去做法,外祖父带上了大姨父。
到了后寨病人那户人家,外祖父看见病人躺在床上,已经病痛得头发脱落,精神恍惚,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外祖父立即命令病人家属把病人抬进堂屋里去,要求准备红帽红鞋。于是病人家属立即分头行动,一撮人把病人抬进堂屋,用堂屋的一扇大门板搭在两张长板凳上,把病人平躺在门板上。一撮人去村里找了两把犁铧的铧口,一口铁锅。找这些东西回来后,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放在熊熊燃烧的煤火上烧得通红。
铧口与铁锅炽热得闪了火花,外祖父查看后觉得可以了,就先用一个土碗装了半碗清水,焚了几张冥钱的灰烬于里,口念咒语,手指于碗上弯曲旋转,好像是在写什么字。此事完毕,尔后就用口含了此冥钱水喷于脚上,用手沾了此水摸于头上。此水外祖父称为“凌水”,也叫佛水。这些请神上身的事儿准备做好后,外祖父大喊一声,红鞋红帽拿来。人们就急忙用东西包了手,从煤火上拿了炽热闪光的铧口给外祖父穿上脚,把铁锅给外祖父扣在头上。外祖父的神上身了,他在堂屋里一边围着病人舞动蹦跳,一边往红鞋上撒清油。清油遇炽热熊熊燃烧起来,外祖父好像踩上哪吒的风火轮。看此“炮烙刑”一般的情形,当时就把堂屋里的主人以及看客吓得目瞪口呆。我的大姨父也被吓得出气变慢。此时外祖父的嘴里还念着:“八大金钩迎不住,阳九六阴九六,风吹石打石……”此语是根据音译,大姨父说,外祖父念的是彝言咒语。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铧口与铁锅的火红退罢,变得青银银的,外祖父才跳罢退神。当外祖父把脚从铧口里拉出来,把头上的铁锅揭走,缓过神来的人们急忙跑过去扒外祖父的头仔细查看,头皮完好无损;捉足看,脚仍然白皙。人们惊傻了眼。
外祖父在病人家随便吃了饭后,(外祖父是个比较和善的人,他去帮人家跳神,或者看病,病人家爱随便拿饭给他吃。有时候拿给他吃的东西还是馊的,他也不挑剔,端起碗埋头就吃。为此,外祖母经常生他的气,认为他帮了别人,却如此窝囊,虽然外祖母还有一件事比这还怄外祖父的气。)他就给病人留下一些药物。这叫“药神两治”。收了一点必需的礼金后,他就带着大姨父回家了。
对于外祖父跳这样的大神,大姨父说,一般情况他是不会用的,因为这样的大神是“杀一家救一家”,外祖父得到阴间白无常的那里去把人抢回来。同时外祖父跳这样的大神也很伤元气。
那天外祖父回到家后,看见外祖母正在门口烧东西。由于夜深了,四处一片漆黑,外祖母的面前一片火光燎亮,火星子四处飘扬。火光映照着外祖母微凸的小腹。那时外祖母正在怀她的第六个孩子,也即是后来的六姨。外祖父们的那一代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大女儿的第一个孩子,还要比自己最小的孩子还要大。那时外祖母已经连续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娃,她每天求神拜佛,就是期盼着第六个孩子是身下带把的男娃。在未怀上第六个孩子之前,看着自己头五个一天天长大的女娃,外祖母常常拿外祖父泄气。她认为就是因为外祖父学了茅山法的缘故,她才老是生女娃的。不知道自己从那天起,小腹一天天偷偷大起来了,外祖母发觉了,她太高兴了,就想尽一切办法来祈祷她的第六胎是身下带把的男娃。
那晚外祖父实在太累了,他也没有理会外祖母是在烧什么东西,兀自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外祖父起了个大早,站在门外伸懒腰,看见天要放晴的样子,空气特别好,于是他突然想温习起功课来。外祖父回屋去找他的鲁班书。枕头底下,床铺底下,衣服堆里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的书。外祖父拿眼问正躺在床上的外祖母。外祖母不慌不急地说,你的书昨晚我拿烧了,你来时是看见的。我不烧,老是生女娃,以后我和你后半生可咋办啊!再说了假如没有一个男娃撑腰,那五个丑花狗似的女娃都嫁出去后,在公婆家就没有底气过日子。听外祖母这么一说外祖父慌了,他慌忙跑出去,往昨晚外祖母烧书留下的黢黑灰烬里摸,希望还能发现只言片语。一摸,滑溜溜的,他的鲁班书全部变成了灰烬。他当时才看完上半部啊!你教他怎么不心疼呢?!
外祖父太气愤了,他握着拳头回到屋里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外祖母,外祖母也愣愣地看着他。“你打么,你打么!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和女娃们好,你给我仔细的想一想,没有个香火,你这些女娃们迟早是都要嫁出去的,泼出去的酸汤是靠不着的,你我老了靠谁。再说了以后女娃们在公婆家受了气,赶外家,没有舅子,她们赶谁?”外祖母气愤地冲外祖父吼。外祖母这么一吼也就把外祖父吼哑了,拳头松懈了。同时也因为他没有打这个女人的理由,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是这个女人跟了他,也给他生了这么一堆女娃。
(三)
外祖父最小的堂妹,朵妹嫁到前岭去后,有一次从前岭回来,带着一位中年妇女到外祖父家来。中年妇女进了外祖父家门,朵妹介绍她认识外祖父后,中年妇女就一下子跪在外祖父的面前哭起来,说他的小儿子不知道着什么恶魔,翻筋捣怪,五神不宁。请了许多阴师来(阴师指像外祖父一样会有神灵附身的人。)都捉拿他不住,听说爷爷的神通广大,请爷爷去救我的小儿一命。那时外祖父已经六十几岁了。
这次外祖父也带上了大姨父。
大姨父说,他与外祖父到了前岭那户人家,看见那个着魔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左右,非常精瘦,却精神旺盛,能从堂屋一下翻过大门的门梁,越到院坝里去;不一会儿又从院坝里一下子翻过门梁进堂屋里来了。大姨父说,看那架势,他特别的怕外祖父降他不住,被他伤着。
外祖父在堂屋里先不理会这如猿青年,兀自烧冥钱与香祈神,然后低头双手相握冥思。他是在唤他的主师上身。我不知道他那刻是不是在唤鲁班。猛然外祖父抬头振作起来,飞快地去擒那个如猿青年。那青年起初还挣扎得狂,突然不知外祖父从哪里甩出一条白带,一下子就把那青年牢牢捆住。青年再也动弹不得了,外祖父一巴掌狠抽在青年的脸上,问那青年是哪里来的肮脏。那如猿青年变了声色———声音变粗,脸色变沉:
“我是本家的阴师,来坐我本家的后孙。”那青年的喃喃之声如用麻布勒了脖子。
“你要坐就好好的坐,别整得他神不神癫不癫的。如此这般我定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外祖父冲那青年横吼。
那青年此刻身子抖了起来,好像是怕外祖父再揍他。
“噢!”那青年拖着脖子出完此声后就晕了过去。
外祖父的祖师看见这家阴师已完全妥协,就收了白带,退了外祖父的身。外祖父退了神后急忙叫了这人家把青年抬进屋里床上平躺着。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青年醒了,也不再乖戾,变得腼腆,眼睛水汪汪的,说他这些日子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还一直与一人争辩,他好累。说完,他又沉沉睡去。
看见儿子已好,这家人大喜过望,当下杀了两只鸡清炖来招待外祖父与大姨父。
外祖父与大姨父辞谢这人家,回家来到龙井边时。忽然,外祖父伸手凶狠地打扯起自己的嘴来,边打还边说,就是你嘴谗,就是你嘴谗。没有几下,嘴与鼻子都流出鲜血来。当时把大姨父吓傻了。大姨父回过神来后,他急忙问外祖父咋回事。外祖父也没有理他,只是兀自凶狠地打扯自己的嘴。大姨夫突然恍然大悟,急忙问,阴师凡人做了啥子错事,快快说来我好教凡人改。大姨父这么一说才灵验了。此刻外祖父已变了声色,声音变浑厚而带有恼怒之气,脸色非常恼怒。
“凡人犯戒了,吃了牛肉,让我非常受痛,这嘴谗该打。”说着又凶狠地打扯起嘴来。
大姨父慌了,急忙问怎么可解。外祖父的嘴喃喃语如牛音说,要用红煤炭过水打个“静潭”(迷信语)可解。大姨父明白过来,飞快地跑到近处人家用碗装了半碗清水,用火钳夹了一块通红的煤炭放进水里,红红的煤炭在水里炸开,弄得水沸腾起来。大姨父小心翼翼地抬了这碗煤水到了外祖父面前后,用口含着喷在外祖父的头上身上之后,外祖父才停止了打扯自己的嘴,一下子瘫坐在路上。
外祖父所学的茅山法,可以吃鸡肉与猪肉,但是不可以吃牛羊肉。去人家吃饭,也要先用红煤炭过水打个“静潭”,这样他的神灵才安宁。要不,即使是前几次吃的碗筷,只是用热水洗过,也不行。外祖父吃饭用了这样的碗,他的神灵就受不了,要打扯他的嘴。
(四)
小时候,外祖父给我们这些外孙们常说,他在解放前,曾经为几百号国民党的兵看病,得了小板一坛,埋于园中,过了一些日子去找,竟然忘却了具体位置,这些小板也就不复得。我们儿时好奇,同时那会也开始有人背着皮包走乡串寨收这些古币。为了能有人民币买糖吃,我们这些小家伙也记不清有多少次组织起来把外祖父的院子翻过通遍了。终不获,自然是遗憾不已。外祖父看见我们这些外孙遗憾的花脸模样,外祖父笑了。笑止之后,外祖父把他的青长衣外三层里三层地翻开,摸索出几角人民币给我们买糖吃。当然那时候我们也偷着拿外祖父给的钱买烟抽,装个大人的酷样。
外祖父能治的病好像很多,但是大姨父说他最能治的是跌打损伤,小儿拉肚子,以及收“蛊”。大姨父说外祖父还有强盗药。所谓的“强盗药”就是强盗吃了此药后,在行盗时被抓到,被打,怎么打都不知道疼。
大姨父说,大集体的那会,村里有一个老头,年龄跟外祖父相仿,长年喊腰酸背疼,就向外祖父求了一付药。外祖父在施药予他时一再叮嘱,服此药定量,一次只能服一小酒杯,服多有害。
这老头有一次酒瘾大作,家里的酒坛又喝光,周身感觉如虫咬难受,就举起外祖父给他配制的药酒瓶狂喝过酒瘾。咕噜咕噜几下就把那一瓶药酒喝光。这老头的酒瘾在村里是数得上名次的,平时一两斤酒下肚后就像没有什么事儿似的,还要去地里干活。可那天喝完那瓶药酒后,他就当场昏到,不醒人事,休克了。老头的家人被吓得惊叫不已,跑来喊外祖父。外祖父听了此事也被吓得惊慌,随了来喊的人跑去看过究竟。来到老头家,外祖父抱着老头的头,往嘴里灌了一大水瓢酸汤进去,然后把老头抱上床去平躺着。一天过去了,那老头还没有苏醒过来。那家人痛苦的心灵再也耐不住了,就跑到县城里去报官。县里领导派县医院的医生来把外祖父的药带了去化验。结果下来说,外祖父的药是好药,只是病人不按规定多服了。因此外祖父才免于暂时的拘留。因为老头昏迷了两天后就苏醒了,并且腰酸背疼也好了。如此,自然是皆大欢笑。
其实外祖父那次给老头的药就是强盗药,俗称耗子头。大姨父说是“土耗子头”,不是“巩耗子头”,草本。从土里拔出来如耗子头一般大小模样,用子母灰,也即是用已经退了火红色的木碳灰炒过,要不然,不是治病的药,而是害人的毒药。大姨父说假如那次外祖父拿“巩耗子”头给那老头,那老头就一命乌呼了。
(五)
有几年,大姨父家养了一头母猪,下崽特别成器。外祖母于是向大姨父通融,想借来喂一年,下一窝猪崽。丈母娘有要求,大女婿当然满口答应。
母猪过寄到外祖母家来后,头年就下了十二头小猪崽。可不知从那天起,猪崽一两天就不见一头。外祖母对此事深感疑惑,于是就日夜把守于猪圈门外,偷偷窥视,想查个究竟。最终的结果让外祖母大感惊讶,原来是母猪偷偷地把小猪崽一头一头地偷吃了。“大妹家的这头母猪在她家护崽是挺有出息的,挺温顺的啊!可怎么到我这里就——?”外祖母百思不得其解。“你逢它一世,它瞧你一时”,大姨父说最后剩下的猪崽也被母猪偷偷吃完了。
被母猪吃了十二头猪崽后,外祖母很是不甘心,她决定还要把母猪再过寄一年。于是与大姨父商议此事。看见母猪吃猪崽这样不吉利的事儿后,大姨父同意了外祖母的要求。
可第二年母猪却只出了两头小猪崽。农村有句谚语:“双猪独狗,不死都要走。”意思是说猪只出两头,狗只出一个,都是凶兆。看见这样的凶兆一年比一年的可怕,外祖父请了一位与他同样学茅山法的人来祛凶祈运。此人因为学了茅山法,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很是孤单得潇洒辛酸。这叫“得法得绝”。按学茅山法的人说,外祖父是命最好的,竟然有七个女娃。
外祖父虽然是学茅山法的,但是把他法术给自己用,是不行的,这叫“自刀不削自把”。
那个茅山道士来后,外祖母就在猪圈里按四个方向摆上了四张八仙桌,同时用上了五只大公鸡。茅山道士拿了一把夏天赶蚊子的棕树扫帚,一边横竖上下的乱在空中、墙壁、楼板、地下扫,一边还念着问:
“鸡瘟鸭瘟除不除?”
“除。”站在旁边的外祖父们急忙回答。
“伤寒病痛恶运除不除?”
“除。”
茅山道士胡弄一阵,念叨一阵,旁边的外祖父们也急忙回答一阵后,法事也就作好了。吃罢了饭,茅山道士把五只大公鸡都抱走了。外祖母们不敢说他的不是,他们认为无儿无女的独人乱骂起人来是挺灵验。
做了这一场法事后,外祖父家好像平静了一些日子。可有一天外祖父最小的两个小女儿,我的两个小姨,(外祖母把外祖父的鲁班书烧后,她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娃。)在家里的火灶旁嬉闹,不注意把火灶掀翻打烂了。外祖母回来看见此情景,非常气恼,几十年来望儿子终没有实现的夙愿变成怨恨的恼怒一下子冲上了头,外祖母一下子拿起大木棍在家里就揪起两个小姨打得哇哇直哭。在附近居住的大姨父听见小姨们揪心的哭喊跑来劝拉外祖母,也被外祖母抡了几大棍。
“你们就希望我死,你们就希望我死——”打人打得疯狂的外祖母竟然喊出这样的话来。
此刻两个小姨被打钻进了床脚。大姨父强忍着外祖母的棍子,把外祖母推回了里屋,然后扭转头使眼色叫两个小姨快跑。看见大姨父的眼色,于是两个小姨跑出门躲藏去了。
第二天中午外祖父从龙珠寨跳神回来,见家里狼藉一片,两个小姨也不在家,(那时连我母亲在内,外祖父的前五个女儿已经出嫁。),于是他就屋外屋里地喊外祖母。都没有回应。当外祖父来到里屋时,借着透过泥黑的胶纸渗进来的昏暗的阳光,外祖父看见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外祖母。外祖父朝外祖母喊两声没有回应,他又大喊几声,外祖母仍然是直挺挺的躺着没有理他。外祖父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个箭步跨过去慌忙地摸外祖母的额头,试她的鼻息。外祖母没有鼻息了,皮肤也冰凉了,她脸旁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瓶子。外祖父摸了一下,他明白了,外祖母把家里用来夏天杀蚊子的敌敌味全喝完了,外祖母服药自杀了。
“呜——” 外祖父悲恸起来。
前后的大姨、二姨、三姨家听见外祖父的哭声来了。进屋里看见此情此景,都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这整个茅草屋掀翻。
给外祖母办丧失的那天,外祖母的妈家的人来了,外祖母的那些舅子们把大姨父拉到一旁去问过究竟,他们想知道是不是外祖父与姨们把外祖母逼死的。大姨父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给外祖母的那些舅子们说后,他们一埋头叹息说,唉,她该死。尔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外祖母的丧失也得以顺利办完。
那两年外祖父家里出的意外事也太多了,外祖母的性情也太暴躁了。
(六)
在我们这些外孙生长的轨迹里,母亲与姨们一直在寻找外祖父的儿子。她们认为外祖父娶过这么多妻子,就不信没有遗留一个儿子。后来实在无望,母亲与姨们就与隔几代的那些舅舅们走得很好。有时候母亲会突然自言:“奇怪哪,怀六姨的那会,外婆在一次与外公的做气中,明明是把外公的那些奇怪的书与什物都烧掉了,怎么接连下来的还是两个妹妹呢!”母亲疑惑不解。每逢母亲与姨们在外祖父的面前提起舅舅的事儿,外祖父总不说话,埋头兀自喝他的酒。
外祖父晚年没有依仗谁生活,他的那些奇怪的药与奇怪的技法,总能治好许多人的奇怪的病。这些病当地医院是无法解决的,因此上门来求医的人很多。来时,免不了要提点糖、一点豆、一点他爱喝的酒,或给一点钱。由此,外祖父是有些储蓄的,他的那些努力辛苦,却仍还处于贫穷的女儿们是得到他的一些好处的。
有些人看见外祖父生意红火,在就医得药后,就仔细辨认药,找来放着。有人生了相似的病,他们就大胆地替人用药,却没有效,有的还产生了负作用。他们慌着来找外祖父,拿药给外祖父辨认,外祖父也不含糊,一甩头说:“就是这种嘛。”他们急忙提小什物来请外祖父。外祖父先命人拿今天鸡才下的蛋在病人的身上滚遍,之后用针刺穿蛋壳一个小孔,丢进沸水里煮。估摸熟后,捞出来用冷水凉。当拨开蛋壳后,见针刺处有一小洞,如虫蛀一般,渐进红蛋。外祖父说有“蛊”,抱着病人提来的公鸡在堂屋里的两个小木像面前掐血祭拜,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内容。这些弄完后,拿病人带来的药也在两个小木像面前祭拜一番,画佛字一番。觉得已够,取药下来,命病人按他的方法汤服之。说来也奇怪,病人们依他的方法服用后,病也就渐渐消了。
外祖父有了自己的收入像没人管的自由,闲暇时喝酒、闲游与懒懒的抽一袋烟,可母亲和姨们生活却不自在。
小时候,犯了错被母亲打时,母亲总一边用金竹条抽打我们一边痛苦地哭诉:“老娘没有舅子,盼你们争口气,拿你们做舅子,你们却不争气,让我怄心,呜呜……”,农村的妇女们相互做了气,吵架对骂时,通常是拿富足与否对骂,在两家情况相当时,骂穷折了嘴,就狠毒地拿有无舅子来对骂。一支手插着腰,一支手像挖锄头一般:“不存一根苗的,喊你的舅子来打我吗?老娘等着……”每逢与别人吵架时,母亲总是没有占上方,只得跑回家来流泪。母亲的为人很好,朋友们看见母亲遭这份罪,都来认母亲做“姐”,他们当母亲的“舅子”。可母亲撞着那些妇人们的嘴时,她们又有骂的了:“不存根苗的,你去喊你的那些野舅子来打我吗,老娘等着……”这是更大的刺激,认的舅舅们也就不再敢来了。于是在母亲的心里,总希望我们这些儿子,听话,有出息,她既把我们当她的儿子,又把我们当成她的舅子。可我们却爱犯错,怎不教她伤心呢?一边哭诉着打我们时,也一边诉落外祖父,“学什么茅山法嘛?没有个舅子,害我们姊妹受别人的气时,想喊个人来撑腰也没有。”
外祖父晚年最大喜欢就是给我们这些外孙们找媳妇。他看中一家的姑娘,身子长得高大粗壮,那时我还小,他就叫三姨家的大哥二哥去说亲。他说身壮屁股圆,好生儿子好干活,找个能干的媳妇来,三姨地里的活路也要轻松一些。三姨家的大哥二哥不干,他就向大姨二姨家的哥哥们下命令。他也时常念叨我赶快长大,好找媳妇来帮我母亲干活。我考取师范时,十六岁,见我有了学业,外祖父并不显得高兴。他认为我应该做的就是赶快找媳妇帮我母亲干地里的活,我的母亲太苦了,身体也不好。有一次外祖父对我说,果儿,不如赶快找个媳妇帮你妈在家里干活,你去读你的书。那样我就奖赏你200元钱。我沉默不语,外祖父显得很失望。在我要去读书的头一天,外祖父拄着他的长烟杆来我家了。外祖父站在门口,叫我走近了他的面前,然后像在我们小时侯一样把他长青衣外三层里三层的翻开,掏出一个发黄的手帕包裹,摸索着慢慢地打开,露出一叠揲得工整的十元、一元、五角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给我。数完刚好200元整。当时我眼里噙着的泪花不停地在眼眶里滚动,我看着外祖父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外祖父晚年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已逝的老人修坟,他自己懂风水,总是觉得老人们的坟有些不对劲。所以他总不断地给人看病储蓄钱,估摸够了,就去买一口棺材来,买石头,然后把女婿外孙们集合起来,他垫上生活,给他指定的老人搬家。他很少顾及自己的生活状况,除了酒。
在外祖父去世的头两年,他给地下的老人搬家更勤了。两年的时间里,他就成功组织女婿外孙们给两个老人搬了家。在最后一次修坟时,外祖父还亲自去坟地给棺材拉墨确定坐向,指挥外孙们抱石头,指挥石匠砌石头。显得很硬朗。那天修好坟后,外祖父很高兴,特意拿出他储藏的米酒,与女婿外孙们干上一杯。酒后满面春光,银亮的头,一颗独牙,笑着说要教我们学他的药物及其法术,命我们拿纸笔来记着。他每说一个药名,我们记着后,他又在我们掌心画佛字,一付药一道佛,一再要求我们记牢靠了。我们这些儿孙们却认为他是喝醉了酒后,想与我们来个天伦之乐。所以我们对外祖父的教授并未在意。可没多久,外祖父就倒下了,一倒下就没再起来。他临终时,女儿女婿与外孙们挤满了屋子。外祖父没有太多的嘱咐,他只说:“另吵架,我死后常去我和你们外婆的坟前祭拜,别的坟也就不去了。” 外祖父白泽的脸松散散的,头闪着银光。
我们这些他的至亲,居然没有意识到,那天修好坟后,外祖父知道他这一生的事做完了,开心地与我们喝酒,教授我们的药名及其法术,是一种预兆。他是在暗示我们,希望我们将来能学他一样过上一辈子手不握犁嘴不呵牛的轻闲日子。外祖父去世后,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他那撞得石头清响的长烟杆外,他的那些奇怪的药物以及那些奇怪的技法,他也都被他一股脑地带走了。对于茅山法的传说,我曾听大姨的儿子,表兄说,大姨病时,他曾亲眼见外祖父将一根茅草甩起插在木门上,然后大姨就好了。也许茅山法的事儿,外祖父曾有过吧!至于舅舅的事,外祖父去世的那一年,一天母亲曾突然说起:“听说在山那边,是有个人自己承认他是爹的儿子的。”父亲说:“爹没有什么遗产,即使有,他也是不会来相认的。”以后母亲与姨们就再也没有再提起寻找舅舅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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