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哥哥收拾羊皮哼咒爱彼彼爱,
皮里阳秋三分古板七分滑稽。
休想改善牛耳活该吃顿牛蹄,
好比老猿啸哀四声谁会喝采。
大千骨灰听雨勾风咀嚼时代,
半床破书囊萤映雪帷幄旦夕。
梦回荒古强盗秀才化身穷奇,
呵佛骂祖禅家本色这般蔫坏。
倘或弥天罪过皆缘魔法堕落,
如是我闻假假真真颠扑不破,
满街圣人说鹿说马一丘之貉。
疯狂世界闹海屠龙曾经怀恋,
圈里乾坤哪吒拆肉若有思忏,
美的少年毋庸猜谜且听焚歌。
——《焚歌》
卅夜独酌十四行,献给我亲爱的音乐家老弟鬼谷子打谱*,为了他的灵异慧根。
有很多想法,先泣血咽进了肚子,终究还是呕了出来。
何故兮,写作过程间味蕾直觉得涩?
此则传说中称为不吐不快的东西么?顾忌?然而我不能!我只得吐。我还是吐好罢……
下边将要叙述的故事却并非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的神祇时代,亦不是来自于充满奇幻色彩的阿拉伯国。
但,万千颗粒与它拥有雷同或相似染色体的魔鬼之种——亲子之代沟,少年之烦恼,是否即便在您的身旁悄悄埋下、萌芽、成长、蔓延、终结病花毒果,造成我我重复、苦苦自吞?
但,它的真实、畸美、残酷、无所不在,相信会使太多善良的普通人因为羞愧不寒而栗,假如您现在情愿做一名勇敢的读者的话。
血固浓于水。失色积木,新十日谭。岂可有一,岂能无二?!
作者
*《焚歌》写成于2007年2月18日,青年歌手鬼谷子(作者胞弟)不久即为之谱曲,并收入其首张个人同名专辑《鬼谷子》(详见附录一、二)。——编者
第一日
黄昏。笑星范伟举个盒子隔着电视嚷:港港的!
电话疾鸣。
思俏伸了几伸懒洋洋的腰,拎过听筒。喂,谁?——妈,电视开小点声。
找,找曹思岳,我他同学。对方大概是个没打足气的女中音。
他跑深圳了早就不在家。思俏简答。
对方哭得伤心。呜呜……
您干嘛哭呀?您哪儿不好了?思俏亲切地问询。——因为惯性,她的职业是藏在半导体后边某档午夜情感节目的知心大丫头。
我,我不是,其实我不是曹思岳同学。实指望他是在家的,所以试着问……
您到底想试着问什么呢?
其实呢…女中音下意识地变更低调,音貌则譬如一尾害了羊胡子疮的退役老蛐蛐儿,哼哼唧唧咿呀咿呀的,差不多椒盐腌了整个牙床。
…嗯其实呢我呢我是胡娅和胡妮的妈妈。可怜我俩女娃子失踪一礼拜多了,她们同学打听着都说是被…嗯是被您家儿子拐跑的。您不晓得哇,我女娃子品学兼优哇…大的才16岁。呜呜……
慌冷的呼吸起伏匿声,话线的电流物理不振。相互默哀半晌,如此这般微妙。
——妈,你赶紧欠身过来听。思俏心神失主,无礼地撇下话筒,径自夺路芳闺,戚戚地。
胡乱翻几页《爱弥儿》,眼空无字,思接千载,凝珠止噙。帘外,一双母亲以至哭成混沌;窗外,盘旋的红嘴相思鸟“儿啊儿啊”戚声更厉;墙外,暗淡依例加油吞噬着残阳。
——俏,俏啊!醒醒咯。
来,搀妈上阳台望望,你爸他到家没。
18:00,三口召聚,曹妈妈复始勾述通话内容。
胡家那结巴女人先劈头盖脸问我,他们仨哪天走的?
我说,我单记得我家二小子是上个月28号走的。说嫌家贫耗不起青春,说去深圳单枪匹马闯天下,说立马混得饱饭吃赚得大钱用,说就有好路子等着他蹿红港台舞坛。我们老两口嚜,可以跟你讲从无——换句话讲毫没哪怕丁点儿印象谁嘴里提到过姓什么娅的什么叫胡妮的名字,我们压根就没听说过居然还有女孩儿跟他一道走——这码事!!!
哼,而且不算,还两个呶!老丫的,啧啧,你家儿子简直能干的!
曹爸爸插话,怪不得昨两天接到几个陌生骚扰电话,说找什么狐狸不狐狸的,我老没好气抱怨打错了打错了。唔,弄了二年半——咦她们家怎的有能耐摸到我手机号?
我也这么讲的,瞒你是b*子儿养的。甭支持了还,随时随地欢迎参观就我家这副寒酸相,哪来钱供二小子走呢?可他就敢私自问外人借了七千块,夸下海口混不出人样不回这个家门。
胡家女人还说,我们双方家长应该见个面,打紧先找“女娃子”。她最后特为留心添了句堵,您家是不是黑社会?我回,好笑,当然不是。
思俏溯忆,那晚我弟突然改票急走,我仓促请假赶回为他饯行,米饭也没来及划两口,凉鞋也顾不上换一双,就一路向北奔站台。不经意我弟倒是真吹嘘过,好像因特网上认了个在深圳工作的大姐,本市人,混得蛮妖,这番与他搭伴而行,可帮他介绍工作云云。我们到站口时那网姐儿并没到,我即不厌其烦嘱咐我弟,无论怎样,应该学好,应该做人,没事别总爱惦记为家里创造些新灾难。之后,却见来了个十五六岁光景的小女生,个头要比我弟高,头发炸着,黄里撮红,后背咔娃伊驴布兜儿,手上拎了笼熊猫鼠。她,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只顾招呼我弟,同他腻嗲,仿佛熟识极了。我弟告诉我,她和那网姐儿是失散多年的近亲,同母异父,春节初认下的,给带出门开开眼,须好好耍一阵子。我瞅那小女生一身扮相,怎么说吧——活像流氓汰妹。我平时见她们这类人很寒。后来,碰巧那趟火车误点。天太迟,我第二天有班,只好回了,也没亲见他几个人上车。如今这,怕可便是了。
曹爸爸道,反正明天等她们家电话,再议不迟。
眉间尺,三张脸模倏忽越长越像,几乎携手泛起形神俱似的阴云,传染着双股志同道合的祖传抬头纹。它们爬滑交织,呼应构成铁三角,如聋乐师汇演超声波风琴。壁橱上的泥塑牛和牛妇憨憨地,谨代表劳动人民表示:没劲听你这个。
晚上,床上,曹妈妈翻来、覆去、叨咕、咒骂、数落:个丧门星二小子,打一降生就成天尿裤溺床,念托儿班起就自学成材偷我们厂托儿所的变形金刚,上个月才拆东墙补西墙代他凑了三千二百五十块还外债,从小就背债,背一辈子债,债主月月上门,大娄子捅把出来再而三再而四一家子要替他揩屁股,唉唉!这个火车轧十八节的忤逆!出门遭大卡车撞的败类!垃圾!好人不长在,祸害一千年!苍天呐!怎么不喊他快点死呐……
晚上,床上,曹爸爸始终沉默,未知彻夜眠否……
晚上,隔壁,床前,思俏手舞键盘,足跷地盘,诗里行间,兴观群怨,七步如飞。几缕青丝从她前额滴落下来,叫那具老式台灯照得宛若一张久未拂尘的油画。她嘤嘤自鸣:公主殿下,您又消瘦了,却是因为旁的事……
闭窗合十,好生热痛。她竟咳出红痰,几乎跪了下去……
玉盘躲进云彩里去,生怕月华灼伤了她。
她自找苦吃,取药片埋在舌下。
色目的瘸猫学打哈欠。父母未鼾,她也不再作声。
第二日
恪尽职守的卷帘二将分头驻军在公主的美眉线下二十多年了,虽为同门而老死不相往来,从未诞生僭越之想。瞧,右面那位又拉警报,仿佛一匹受了腰伤的蚌爷没命地吐纳清晨的雾气。——思俏饱受梦魇折腾,刚刚睁醒双眸,兀自琢磨跳灾还是财来着。某位性征鲜明而奇怪的男蚊早已专程自费从乡下赶来,正在不怀好意地努力玷污此地阴柔的颊。他的身旁停泊着一具女蚊的尸。昨晚,她死于非命,死于某种惨绝蚊寰的化学武器空降大屠杀。他表情悲痛,摩拳擦掌,不时地像个绅士一样舔舐爱人破碎的心脏。思俏感动之余,奋力一巴下去,希望成全他的一番美意,教他殉情。但他似有警觉,不肯殉,溜了。本来,对于虫豸畜生们而言,又有什么真情实义可讲呢?方才这个生疼的嘴巴,算是那个足底抹油的家伙为了祭念无可挽回的阔亲戚的性命所能想到最最上策的报复方式么?思俏用心琢磨。
厅堂。牢骚扫射中,曹妈妈热情奔放如机关砲——
又抽又抽又抽!
一天到晚只晓得抽!
不多抽抽活阎王的儿子!
人都杀上门来啦!你倒稳坐钓鱼台!
我嫁到你们曹家也倒了八辈儿血霉了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全怨你们曹家祖坟没埋好人哪家到这般年纪都享受了就我家还得养这么个不省事的非把老两口磨死不罢休早料定这样子想当初光要思俏一个就算了……
…………
曹爸爸极不耐烦地扔给老妻几吊白眼,自顾自地摇头,弹烟头,品析苦头,其时实在也拿不出半分主意,只是闷着。
正好时,胡家拨电话催命来,约就见面,买火车票一道找女娃子去。迟五分钟又拨来,说等不及啦,必须马上乘飞机找去。迟五分钟又拨来,说娃她爸突发心肌梗塞去不了啦,要么曹爸爸先自找去。附加说明一则:想图省钱,火车的话当也可行,不过——或有耽误差池,到底找你家负全责。曹爸爸浑身莫名其妙,听说故事新编好坏主角颠倒,鸡们半夜竞相学起周扒皮叫,真他妈像收听一部盗版的广播喇叭串台胡闹。
然而曹爸爸决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主儿,他是阅过无数世态炎凉,历经无数革命战火的离退老干部。有歌为证: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不是这歌,权借一用)。尽管几度风雨春秋,过于鲠介顽固的人格,过于委曲辛酸的命运,甚至使这个男人辜负了“士”的阶级——全家那点可怜的积蓄一再呈负增长局势。但,但他始终保持坚挺作风——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下却给他出了道太难做的应用题:一个自家儿子,和两个人家女儿……呜呼老天爷哉!两个,两个啊!他幡然始悟自己这辈子亏就吃在家庭儿女心忒重——“心太软”上。小时侯,思岳几乎每天要调出大同小异的皮和捣出各式各样的蛋来,老婆总爱主张一手拿刀一手拿盆杀鸡儆鸡杀猴儆猴棍棒底下出孝子,而他是决计不肯言听计从的。因为他那时竟信仰可以通过批评教育达到同样目的的理论,所以他非但不肯听从,反而“当面说妻、背后教子”,夫妻矛盾也就日渐生温鼎沸不可开交(当然还有旁的原因)。话说他的家庭,无一日不因世界观的异议吵仗,仿佛文革的派性斗争残毒延续,总没个完了的也没个新意的。他时而悔不该选取屡败屡试的怜子教育法。以今时之思岳,满腹不可臆测的鬼花头经与强烈的攻击性人格,已无法指望任何心理大师有本事度了他,可这孩子自己能爱读那没来由的小乘经去么?——这回笃定袒护他不住了也。
思俏披头散发慌里慌张跑出来:爸,您去不得。
这个,怎生讲法?
思俏麻利绾好发髻,今天因为弟弟的事她简直腾不出工夫梳妆了。——通常她清晨花在此项目上的时间是要超过半个钟头的。她从来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本色主义者,她认定“天然一玉,愈雕愈俗”的修辞准是世间好附庸风俗者们的奇谈怪论。她的座右铭是:anyway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月倒班,百媚千娇,万花筒没错。——现在,只好节约半刻钟,素面朝天。
您想,那俩小女生都能混社会的,哪里轻易答应跟您回来?您老实本分,一辈子扪心无愧的好人。您去找,没找着倒干净,果真找着了,而她们并不答应同您回来,奈若何用强不成?纵使用强把她们逼上了火车,她们不能借口上厕所溜进别的车厢,伺机胡乱找个小站溜下车去?那样丢了人,可是丢了哪个也赔不起呵!
话在理的。不过,又有什么旁的法子呢?
曹爸爸想了想,还是出去找铁路局的朋友帮忙订了当夜的票,他觉得不妨先找着儿子呢。
胡家不是养狗仔发家的大户,却不输消息灵通。中饭后又拨来电话,说通过当地派出所按早先曹思岳电话提供给曹爸爸的地址并无查到这样三个人曾经暂住的任何蛛丝马迹。一路推理下来,便咬定曹爸爸与儿子串通一气故意知情不报存心包庇,甚至推理出曹爸爸一定是想媳妇儿想疯了竟然教唆儿子如此龌龊卑劣之手段诱拐良家少女。那么一来胡家女女男男全急了眼了咬碎门牙,胡人狠放胡话——
我胡家,在深圳也是认得些人的,若遇姓曹的小玩闹,非大卸他八块不够解恨,哼哼……
生硬的对白与抢白,莫若说一言堂。夫唯不争,故无尤。惟默认共通盲点:昏天黑地,儿女牵肠,一夜白头,路在何方?
天生一副豆腐心刀子嘴的曹妈妈接着戗茬儿席地开火机关砲,牢骚扫射新轮回——
早料到这样子就讲我们跟这儿子断绝来往好多年了,早就不来往了,省得一天到晚缠着你,人走了还留一裤裆屎,还派阴魂来缠着你,不许你老两口安生。让人捉住才好哩,打死他也不新鲜!与其养到现在送给人打死不如我自己从小就把他打死。——现时我也打不动他了。那我就趁他睡着挺尸了,把他五花大绑掐死落条全尸,然后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为民除害值得了!剩女儿跟你老头子两个活着,便轻省些。老子生怕饭变不成屎么!这个这个前世修来活报应!都是你护的都是你护的!
曹爸爸忍气吞声,哭笑难得。他望穿墙上挂历上印着国画的八大山人的鹌鹑,那对懒得理睬任何人的往上翻的白眼珠正共他构成划时空的知音,他实在无心陪娘儿们探讨法制与人性的话题。
俄而,电话铃声如月经期至。胡家女人神神道道突然说在本区某银行门口刚看见曹思岳了,说真的看见了,说可是没敢上前认……嘟嘟囔囔的两句明白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寒夜,曹爸爸拿了雨具,急急奔出退票,给铁路局的朋友赔笑脸。
思俏以为自己完全理解父亲正想什么,她默送曹爸爸出门。然而曹爸爸从女儿的眼神里却清楚地洞见她其实是什么也不会理解的。——她就好比五四时代充满激情但毫无经验的师大女生一样幼稚,处理现实生活中的这些耍王八蛋的事情,念再多书也是不顶用的。然而这会子自己,又顶什么用呢?
无人咏雨的寒夜。
第三日
天,与时——白昼,一个嗅上去安静、祥和、客气的白昼,也许可以称做黑暗前的黎明,也许可以称做回光返照。——这比喻不见得妥帖。然而这光毫不含糊地皴染在人们的一半脸儿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误闯入八卦面具的专卖街。
地,与利——曹胡两家府第,喘气的都算,都算计下一步棋的着法——关于三个孩子,或一个不良青年和两个无知少女*的糟心事。
人,和人——不约而同地死盯住差不多的秋千晃坠,在时间棺材脚下,三枝块头有别的绣花针一律很不好意思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绕回老路。
钟敲十二响,黑蝇族准时汇合整队,钻了洗手间空子奔厨房踌躇满志,拿空气当宣纸集体练狂草得意,绕梁三圈半,见锅灶冰冷,无半星油腻,遂沮丧返航,复眼俱折射出无穷大的悲愤——猪跑见过没?
钟敲十九响,曹爸爸草草收工,打道回府。厨间饭桌的玻璃台板上,止剩半块冷馒头跟碗底几支牙印尚存的半截儿咸菜寂寞地拥着蔫睡。他稍息着,左右脚丫交替,乜斜思俏还愣电脑桌那,好比一尊长年绝食的小庙菩萨,熟视人间无睹烟火。他只得仰天嗟吁,复开门出去。因为他青灰的面皮之上并未蓄留胡须,所以并无胡须可以被气歪,然而过于敏感的鼻毛兄竟自告奋勇倚歪就歪了边儿找凉快。
十五分钟后,曹爸爸气势汹汹提了多半袋盐卤酱菜之类,带一屉零一个糖包子。他爬完楼,摇罢头,腾空手摘钥匙二捅家门。这回女儿总算乖乖地赪了脸开门来迎,接物又递鞋跑来跑去看上去很忙。
但是父亲终于掏出无名火点起,就算对着柔顺如此的掌上明珠也要三窍齐步喷出烟来。劈开重重雾,愤而发之的是少见的形容——
倒数数这个家罢,张嘴的一个不缺,问事的一个没的!
你妈残疾不谈,而你呢,除了成日爱些诗情画意……唉!爸爸内退啦,为了你们姐弟,且须在外边谋一份辛苦差事干,累累巴巴到晚回来还得亲自扛米打油弄饭烧菜,不然连口稀汤也是喝不上的。凭良心,女孩子家的,不该为家里分担一些基本的事情么!——你不休假么?
许是委屈,许是惭愧,思俏的脑海同时涌现出两条充溢着封建流毒气味的词汇:君子远庖厨。女红。
她沉思浮想,自己确不具备一个成年女儿理应摞下家庭琐屑事务的能力。课业优异以外,论生活论自理,谓之“张嘴就想吃白饭,掩耳最怕听唠叨”,谅何冤之有!——与其弟毫无二致。转换视角看淑女的优雅端庄,即是中国特色的庸俗小资产阶级作派!——最近她正赶上背政治哲学的函大考题,脑袋老装公式样的乏善可陈的词汇。
沉默,好又多一顿儿沉默。曹爸爸首先从僵面囫囵的糖包子馅里尝出了甲苯甜剂过量的苦味。曹妈妈也觉得难以下咽。——她从未像今晚这么话少过,而且时露悲极生乐之色,几回无语凝噎。
已是深夜22:00,对方依然没有来电。莫非女孩儿找到了么?莫非她俩自个回家了么?
然而二小子怎样?曹妈妈毕竟掩饰不住真切的焦急。亲生骨肉哪怕再坏,被人捉住倘然打个甲级乙级伤残什么的,下半辈子有谁能养活伺候他么?虽说二小子一再夸口我认得好多黑帮老大敢在本市任何地方横道行走,但作为母亲,她从来也没高估过自己的儿子——思岳打小就没实话,抽冷子也蹦不出句把来。
23:03,胡家女人来电,语言寡淡,口吻简直命令式的。只说约见小区e区东头烤鹅店。立马。
曹爸爸独往,思俏严重不放心。在她的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里,父亲虽年未逾耳顺,然而用尘满面鬓如霜来修辞他的外貌已经无异乎拍马。每想这位矮小而伟岸、瘦削而强干的男人竟是全家唯一的顶梁大柱,她不禁捧心自责,自责的细节很多。她更加疑心此去,对方一定携带了不长眼的野蛮拳头吧。深夜约会,决不能认为是好兆头。
她毅然决然地就陪父亲同去。其实她去管什么用呢,徒添一张逞勇的小陪绑票罢了。
思俏陪着父亲并肩在路灯下骑车,老天并无派遣飕飕的冷风烘托他们的背影,只有某轴承的嘎吱声间歇地刺破沈夜之幽冥。快要到点时,女儿的粉颈下沿裸露的皮肤骤然体验了来自大气以外的压强。皮肤悄悄告诉了眼睛,眼睛转眼又告诉了旁的眼睛,于是两双眼睛同时看见:早已打烊的烤鹅店对面,仨面包当街横着,齐刷刷一排人和一排人。尽管只是通过几回电话,但事件使各人的感官都变得极其敏锐,双方显然已经互相认出来了。
胡家方面,端的十好几条彪形大汉,穿清一色烫有某品牌火腿肠的广告t恤,可能一个厂的。平素,这班流氓啊文盲啊,百分之百属于思俏不予理睬的范围。今夜,她却将主动代表本家向这一干人等请罪。佯或不佯,道歉状总要做出的,这使她十分不自在。
方圆二十米内,寸土不闻草动蛇惊,不见曹氏父女埋伏人手。胡家这厢寻思:二人不带单刀,果敢赴会,未必即是胆色过人义薄云天。只不过这样就显着彼军不够郑重其事甚至过于伤人自尊,反而显着我军小题大做,或曰过早暴露实力了。——但也没妨碍。冲动之下,聘多位专员负责修理两名手无寸铁者的仪表和发型,使之发生一定程度上的物理形变而且镀色,如此构思作为理由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一个自称是女娃子的小舅母的妇人首先鱼跃出头。她身材五短,体态浑圆,貌艳而骨俗,唇亡而齿寒,一款墨色淋漓的的确良上衣搭配着五彩斑斓若未经清洗的水粉调色盘那样的灯芯绒短裤,被路灯的阴光照显出并不和谐的光辉印象。她逼近曹氏父女二人,一股保质期内的蛤蜊油味儿混淆着合资厂出品的唇膏味儿扑面袭鼻。
那妇人既然作为胡家方面派出的谈判代表,当先致报幕辞,开场紧接主题即兴特长表演:骂街。——该形式采取朗诵的技术,内容则为历数曹氏一门之罪状。照常理分析,她的道行可不浅,没有任何运用休止符的迹象,并伴有手足动作。比如,她用裱过的小姆指甲尖对准曹爸爸的鼻子尖,距离掌握在半分之内;又比如,她用的是伦巴舞的步法,首先出右脚,依照快、快、慢的韵律,向前走三步,到了曹爸爸面前时,本该设计转身,而她自作主张地改为短暂停留,然后继续以半矩形步前进。以上说明她很机灵。但这里一个重要常识遭到忽略,即骂街必须借鉴辩论术,才能经久不衰,故她的缺陷也显而易见。比如,信息量忒少,逻辑性混乱;又比如,词汇过于贫乏,口头禅的运用过于重复,最明摆的一例是“骗子”的使用频率居然高达五十六次。以上又说明她在骂街这件事上火候尚欠,关于本专业的外延知识还有待择日进修提高。思俏断定,那妇人很可能没有什么学历,因此上局限了她从事什么工种层次都不会很高。
总而言之,现场种种七嘴八舌叠加描述,仅得有限信息,归纳如下:
胡家方面承认,曾借情有可原的手段,缴获得胡妮的qq号密码,由是查看了28号姊妹俩离家出走的那天之前和曹思岳的聊天记录,后又曾假装胡妮的口气冒险与曹思岳进行过一次简短网聊,以侦探她们和他是否呆在一块儿,最终很有把握地确信了情况属实。时机紧迫,该计略嫌粗糙点,曹思岳早晚识破。然而识破与否,已无关紧要。
胡家方面透露,曾狂发留言,诓姊妹俩怹妈妈出了车祸,勒令火速回家参加遗体告别。
事实上,胡家姊妹收到噩耗傻了,像挨了球晴空霹雳乱了方阵,所以连忙昏头昏脑回了。所以,胡家方面认为昨天在某银行门口看见了曹思岳,就算判断也许正确。但是姊妹俩回到家,合该只有老太(娃她奶奶)在。——其他人净大街小巷找她俩了。那么车祸说不攻自破。姊妹俩大呼上当之余,可为返程的车旅费心疼透了,只能恨恨偷几件换洗衣裳,推倒碍事的奶奶,再度出走,至今未归。临行前撂下话:咱姐妹再也不回这个恶心的家。
那妇人演到高[chao]处,咽下一大口吐沫,使面部的汹涌血红略作褪却。突然她变成文武双全,矛头掉转直奔思俏相扑而来——如一匹母大虫,不,起码两匹才值。思俏猝不及防时,挨了个响亮鲜活的耳光——挨了耳光,在自家地界,为一奶同胞的弟弟。作为一位拥有众多收音机前粉丝的市电台当家花旦名主持,今日受此屈辱,乃如万箭穿心。然而,叫她学着还手么?论力气,论泼辣,她都不是面对面的足有两倍体重于自己的那妇人的敌手。
与嘴角的俗套剧本无干,血和泪只在思俏的七窍玲珑心里边无声无息地淌。
可怜长女教人当众掴了面皮,作为父亲——曹爸爸非常气血攻心。他不可能不想舍命相拼,但火腿肠大汉们极容易挡道他,其中有一条轻轻摁了他肩头,示意少安毋躁。人类同性别之间尤其雄性之间动用此种力量进行威胁不啻比暴拳厉腿更难忍受。他明白,沉默是金,何况对方当前心情激动一些也属正常。因为如果…如果换了自家遭遇此事,可能态度会不会更恶劣,毕竟牝牡有分男女有别么——不!书香门第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简直!他预见到,此刻负隅顽抗,无非得到一顿狂殴。这把老骨头倒算豁出去,可爱女呢……稳住是硬道理!他稳了又稳,深深揿下裤兜里早预备好了的短信发送键。——他事先已经吩咐老妻接到短信快拨110。
思俏理智地退后几步,刻意避开想换位攻击过来的那妇人。她毫无惧色,心却害怕极了。
另一件事有必要交代,刚才由于精神过度集中,忘了什么时候周遭已被围观成圈了。该圈有无限扩大的趋势,好比辐射场,又好比动物园孵活了恐龙卵化石。
圈里,父女二人使转轻递眼色,表示默契。
圈外,街坊四邻围观大嚼舌根,各执一词。
110来到时,两位大盖帽同志简单问了些句,那妇人和曹氏父女搭乘警车带回派出所,剩余车辆尾随其后,行驶极见法度,纵横亦有际涯。北京时间已过零点。车上无话。
*当事人曹思岳,时年十八虚度,有讲,在钻法律空子方面相当具备索隐派学术价值。——作者注
第四日
削油减醋地重复了之前的,语速自由快进调度为慢放。
一位实习生模样的人民警察以权谋公,招呼思俏进隔壁一间办公室单独问话,问了些隔靴搔痒考验穿帮的话,思俏没精打采一一作答。她不撒谎,也不多说什么,她觉得跟一个陌生小孩说弟弟是多么万恶滔天实在是说不着。思俏表示,希望借助人民警察的力量找到孩子们。一位看上去工龄很长的人民警察亮鞋钉踢拍子进来,直截反唇:人民警察有什么力量去管呢?思俏生讷质疑,人民警察难道除了失火死人都可以不管民间疾苦?那位说,你不能那么说,失火有消防队,死人有火葬场,人民警察怎么好越俎代庖?说完端起满满一瓷缸新泡的雪菜面,傻傲傻傲地走了。
别听他贫跟谁都臭贫。另一位人民警察接力,拐了话匣:——喂呆子,知道人哪路神仙呀!调频54088,俏姐儿么!——嘿嘿俏姐儿您别听他爱讨厌您好您好能不能给哥儿们签个名呀我们上大学那会子晚自习都爱听您节目我们宿舍同学都特仰慕您的风格上回阿弥陀广场您还给我颁过奖哩在这我是冯警官当然您不妨直接叫我名字最好了我叫冯车车我姥爷给编的一瞎名儿不好听可好记忒个性不是我在那什么三大布瘤点抗母上常给您留言哩您还记得我么!——哎我说,帮俏姐儿倒杯果粒橙去赶紧地,右手右手,第二个马粪纸箱子。
吁!绰号可能是“呆子”的实习警扭扭脖子出去做事。冯车车一本正经一字一顿给俏姐儿递话:摊上这档子倒楣事,为了两家孩子前途着想,不如私了倒合式些,人先找着再说呗。思俏两眼发直,今儿补上了一堂高级社会课。
相对文雅些,女娃子的妈妈——胡家女人通情达理劈了啪啪了劈一段儿贯口照例下来,终于所子门口两家榷定:想必曹思岳得拨电话来一旦拨来,曹爸爸务须大义灭亲,约下儿子某地接头,由胡家派人当场捉拿,保证不冲动不加害。胡家女人对曹爸爸说,我办事你放心。
曹爸爸想了想,选了个离家咫尺的公园。那块老街坊里头不少练功的,不能提倡胡练。
有一男的,也不知他姓不姓胡,居然有心肠打趣道,这小公鸡头子听说长得挺帅是吧听说舞跳得不赖是吧听说有点儿小才是吧不行的话招他过来当个上门女婿算了。
好几位主角翻白眼,包括胡家女人和曹爸爸。
爸,刚我被扇嘴巴这一出,回头跟妈别提了。思俏回家路上轻轻说。
犹如慧尾重创意识,恰似脉血贲张倒流,曹爸爸脸上呈现出一种只有火星大词典附录的难检词表里才能查到合式形容词来形容的表情。
5:00,困意也浓,愁意也浓,梦意也浓,一枕惊唾。话铃乍疾,横是思岳。只是问,家中什么情况。来电显示,号码果是本市不错的,估猜为某郊县的公话亭。曹爸爸遂依计约了儿子,思岳诺下。曹爸爸无心再睡,翻拣纸笔,认真草拟周密万全的金蝉脱壳之方案。
思俏问领导上告好事假,推曹妈妈的轮椅一步步向这块前进。
大早清儿,胡家才开一车人来。胡家女人支眯呼在驾驶舱,叼着烟,越来越没耐性等。
曹妈妈到。胡家女人揉太阳穴,轻蔑打量。
过了拨云见日的时间,思岳们毫不显身。曹爸爸变化着着急状。
可真…讨嫌!…………
一贯性情相对内敛的胡家女人勃然大怒,烟屁股掷地有声。
啐!讨嫌你妈的…逼!!妈的逼爷儿们串通活活大骗子你家!!!龟生才听你解释误会哩……!告你家讲操!不要耍花招装可怜虫摇个轮椅冒充瘫子,瘫子就能够仗着随心所欲坑害旁人么!我女娃子有个三长两短,休怪我不讲道理!狗急还跳墙哩!我可以先废了你家大女娃子,不说你大女娃子优秀么,那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死我活我家一对换你家一双!多提你家句醒得,不想你家老爷爷奶奶给毒死陪葬吧!快交儿子出来,门牌号码手头我全摸清了跟你家讲!难不成我胡家是好欺负的么!
曹妈妈目瞪口呆,差点没气笑了。她心想,她家人可真会玩虚的,老头老太死十好几年了,长能耐你下阴曹地府毒去吧跳墙去吧!她也不爱点破。
无论千万口角,总是要回归到商议中来的,先分头各找孩子才是正经的干活儿。人们暂时憋火,解析坐标,不外乎网吧、旅馆。又根据思岳电话里曾透漏的说法,胡娅有过磕药史,所以众大夜总会、歌舞厅、桑拿浴等娱乐休闲场所也要找。胡家方面明言,无论用掉多少汽油费,最后会找曹家集中算账。曹爸爸不置可否。
四下奔走,一日无果。
此乃方圆十里最后一家微型旅馆,早该记住“老地方”。
月弯广寒,旅馆显得格外温暧。节能灯泡的橘黄颜色走小门稀泻缓急,自觉排队被银黑的天幕逐层吮掉。一个秃顶瓜老头儿单手扶老花镜子看晚报上登的本市各大菜场的副食品今日价格一览表。
曹爸爸笑眯眯跟老头儿套磁。思俏独立在门外的梧桐树下,听见身后铁轨嗡嗡跌宕。她无心听,她想早点回去多弹几遍车尔尼的练习曲。
你弟他确实在此。曹爸爸平和地讲给女儿听。女儿登时中邪似地,拔出手机,不由分说便要报官。老头儿急忙过前阻止:你这闺女好没道理,这不是坏我生意么!
唔,先别慌报。曹爸爸做长远之虑,摁下思俏。——又同老头儿解释:家里芝麻绿豆小事,没怎么严重。老头儿应声附和,就是就是,小孩早恋,管教管教就好,报的哪门子官呐。
思俏违心地点头着并晃脑着。
思俏遵了父旨,执了串老铜钥匙去离此间约摸不到一站地的一处房屋开门。——那是曹妈妈过去插队时候的一位要好女友购下的不动产。主人平时在外地做生意,钥匙丢给曹妈妈家,托她老公有闲时看置照应。——老曹人干净又老实,因此放心。
一块口香糖工夫,曹爸爸领思岳到了。
思俏看见弟弟,愁眉紧锁。思岳看见姐姐,嬉皮笑脸。应那句俗话:钓鱼的不急,背篓的急坏啦。
言归正传,思岳明确表态:这次所谓私奔行为,纯粹是出于坦荡的爱情,而决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现在的处境已经令我感到羞辱难堪。
事已至此,谁也莫能奈何。但是,只有我知道胡娅和胡妮藏身何窟。不怕你们吓倒,我干了太多坏事,我抢劫、敲诈、贩粉无所不为……所以我不能被警察捉住,捉住我就死定了;所以你们不能报案,如果你们报案,就永远别想再见胡娅和胡妮——后果怎样,你们比我清楚,那我可兜它不了。相反,如果你们现在答应放掉我,我可以以人格保证,明天上午负责把她两人安全奉还你们。有一条,地点由我定,到时候我不一定出面。
曹爸爸:丑话说前边,怎么能相信你,你今早就没守信用。
思岳:丑话说前边,我都凭人格保证了,还什么可说的。饶舌太无聊了,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们。
曹爸爸叹气,思俏你看呢,要么信你弟最后一回?
思俏眨眨眼,要么给妈打个电话?
不行!思岳凸鼓眼球,青筋绷面,暴粗抢白,——姐你不要这么坏,你念不念一点手足之情?我不敢相信你,我知道你现在就想着报案出卖我,我坐牢你就开心了。
曹爸爸没言语。思俏郁悸地体察到,父亲此刻不啻是对思岳的言行有所不满。
五分钟后,思岳扬长而去,立刻退了店,提了简易行李打“的”而去。
回家。曹妈妈半剌上文没听沿儿,瞬地气氛好似炸开了锅,她捶胸顿足鼓掌跺脚,哭声骂声声声如雷灌耳——
两个糊涂虫呐!一对父女糊涂虫呐!又被这畜生蒙蔽啦!他的讲话十句有十一句都是不能听呀!我我我这就打电话汇报公安员,省得连累一大家子人……。她边嚷嚷边吃力地挪移自己沉重的身板,伸手去够话机。
曹爸爸奋拦熊抱,略有歉疚地低喃,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思俏说,不能因为一个错误的决策,咱自家人就闹不团结。不如…我报案吧,就说,就说我放了我弟。只一个人担下罪责,什么就好了。
曹妈妈戾声喝断:放屁!住嘴!数你最添乱!数你最糊涂!年纪轻轻,前程似锦,要背这个锅也轮不到你!
够了够了够了我背我背我背我是罪人我罪该万死我包庇儿子我活该同罪还不行么!不就是想逼我这条老命死么!我死,行了吧!曹爸爸终于忍不住爆发,他声嘶力竭咆哮指曹妈妈:这多年,这么多年,你,你好……
曹妈妈哪肯让步,嘴到手到,当即三言二拍案:对!你讲得太对了!你就是罪人你罪该万死你包庇儿子你活该同罪我就是想逼你这条老命死你有鸟种现在就一头撞死去!
行啦行啦,求求你们别吵啦!思俏哭了。哭是她的杀手锏。从来曹爸爸和曹妈妈不管旁的事情上天大分歧,有一点共同的,那便是见不得女儿的眼泪。过往的日子,为了和解家庭纠纷,她甚至屡屡假装哭至眩晕休克,使得瞒天过海,渐息风波。她这一哭,父母或者早已心知肚明。真真假假,但她始终信奉善行。
思俏拭泪攥曹妈妈的手:爸清白一辈子,晚节如何这样接受玷污?
曹妈妈原本想说活该,想想黯黯咽了回去。
曹爸爸食指来回络腮,滴溜眼珠如跳棋,小心翼翼合计——
若明天思岳又爽约,那我们三人谁也不提今晚碰见他了,未尝不可?
若胡家或派出所调查到那旅馆那老头儿,未尝不能先行打好招呼,撕了思岳的住宿登记册页,任何人问只回没听说过;硬撑到那步田地,老头儿非供不可,咱也照死不认账。
后来,曹爸爸和曹妈妈异口同声通知思俏:打今儿起,无论如何不准思俏再以任何方式涉足到本事件中间抛头露面。横竖随它,拚老两口给顶住,总须分晓的。
第五日
天桥上轮胎和大腿争道;背景为醋溜空气统治下的建筑工地,砸夯声此起彼伏;煦风梳着树叶,娑娑伴奏;花草站着打盹,懒懒鞠躬;八九点钟的太阳已如正晌午时说话炙手可热。
秒逝。分逝。时逝。思岳放定了曹爸爸鸽子。
自然。必然。固然盼着,哪怕半线希望。两个钟头后,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曹爸爸掏出心来,抠底苦笑,透支了几嗓子下月的备份,怏怏奔单位去。
胡家登场式,每爱显摆铺张扬厉。这下,车开着人,寻踪到曹爸爸上班的点——某午餐公司分店。门面租落在一栋外观灰旧的小楼好望角,工人以短工居多,每日的活计只是给蛰居周边各大写字楼的白领小伙姑娘们送饭盒,收获现银并转移到一种特制蛇皮口袋上缴。分店长曹爸爸正当徒手绘制下季度出勤表。工人这会子还没有来。
老棺材,哼哼,儿子找得着么?
耳熟能详,声源判断为生肉器官,出处是前文尊称“那妇人”的女娃子的小舅母。最近有部热播古装大戏流行着一批活化石词汇,例:老棺材。她是谙世故擅学习的人,现抄现卖现赚。
现在进行时,荒诞着将近二十五分钟的冗琐对话。主角只有那妇人,配角有曹爸爸、胡家女人,龙套有另一个不知姓不姓胡的男人。剧情可想而知。出于对读者们心智的尊重,此节删赘。
尾牌打出新花活。那妇人提议,索要曹思岳寸照一张,以便查访。曹爸爸认为,查访本身成立的,索要寸照本身也没有什么不成立的。问题在于,极易牵引诸多潜问题。故而很合理又很合逻辑的办法一定只能是:通过冯车车警官,三对面蹴成递交仪式。那妇人道,老棺材你怕什么怕?我保证不动你家儿子手。那天当着公安员不门儿清了么,总麻烦人做甚?只要我女娃子肯还家,后话好说不是?她妈的命都快急送掉啦,到如今影子灰不见……
午餐店隔壁是柔道馆。另一个不知姓不姓胡的男人实地考察回来耳语胡家女人,不排除某教练是曹爸爸亲密战友的可能性,想出点事有一定难度。在谁地盘里儿谁就得听谁的儿,歌词是偶像写的,不宜轻易违背。曹爸爸就是坚持到最后,最后只能就是曹爸爸坚持的文本。
视线弥漫,界限朦胧。鼻、咽、喉、气管、支气管兄弟撺掇俩肺老,合成大咳嗽呼吁对现实待遇不满。思俏被狼烟吻醒,熏呛寝中,花容虚惊——这是怎么搞地。
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一二三一二三没事没事没事。思岳蹑手蹑脚小跑过来,嘴里犯强迫症念咒保佑,又竖食指锯断人中——嘘,莫嚷嚷!电源拔断啦,刚刚用微波炉烤猪耳朵,定超时了。蛙鳃,快看快看成了焦耳!
他吐出舌头晾干,呼着吸,坏着笑。
弟呀,爸妈卧室紧闭,烟大概钻不进的。禀报会多事的。打开窗户通风,明早尘埃落定。
有理有理。姐你水色真好,红彤彤的。不行爸妈明早要问,我就诬陷姐你弄的。吼吼吼!思岳没正形地恶逗气氛。猛间,时空交织变幻布景蒙太奇……思岳,一张清晰的脸庞。思俏,一张清晰的脸庞。姐弟二人对坐良久。
弟呀,姐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来,姐,干杯先!
弟呀,姐可得批评你,你们这一代人如何说起话来总疑似港澳同胞哩!干杯呗,还先呀后的。——不说这了。来多吃点,都是你平时最爱的菜,姐特意为你点的来着。
姐你为什么请我吃饭?姐你安的什么心?
姐想邀你一道赏月,回忆小时候。
小时候么。小时候,姐对我好……
嗯小时候,姐攒下爸妈每礼拜给的两元零花,攒了俩月,给我买了遥控蝙蝠;嗯小时候,姐带我到金鱼池边学自行车,买话梅蜜饯吃买虾片吃带我分。那时节不兴包装纸里塞玩具么,手雷掼砲什么的,还有十二属有奖集卡。我俩最起码吃过四百多包,一张羊没有,牛啊马啊的最多最不值钱,后来都捐给救助站的农村小屁孩玩了;还有还有呢,有回我被隔壁二逼子打哭了,姐替我雪恨,结果老逼子告状到家里,那顿饭妈没让我俩吃。
不,其实姐也有坏的地方……
有回,姐扛着你玩捉迷藏,不留神绊倒了。姐怕毁容,就拿你垫背,心说反正你小,什么时候都要哭的,大人不会察觉,幸亏没落下脑震荡你;又有回,姐想买美少女战士的不干胶贴花,自己不好开口问爸妈要钱,就教唆你去要,结果你买了奥特曼,姐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又有回,姐冤枉你偷钱,实际上姐的出发点是急中生智,结果却弄巧成拙,害你被无辜揍了顿屁股。
其实,姐,你别说了……
弟更对不起姐你。嘴巴不说,心里头明镜似的。其实打从我偷了你第一个男朋友的两万块钱存款,你根本一直没原谅我过。那事后,姐和我的心就远了。不过我至今仍奇怪,那事你怎么摆平的,怎能瞒得天衣无缝呢。如果我记不错,姐跟他并非这理由…分的手。
不准提他!那事永远都不准提!窗户纸捅破,大家都会很难堪。古话讲,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哼,知音,可能么……。不说了,你是不是觉得,姐越来越对你不好了?
那可不——不,怎么会!嗨提小时候干嘛,来姐干杯先,冰释前嫌,我俩还做好姐弟。
这个,你已经,恐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啊!姐,我肚子,肚子痛啊……
一刻儿就不会痛了,永远都不会痛。在你酒杯,姐……
姐!!!……你,你你你为什么?
弟,你阴毒自私,诡辩无常,万恶滔天,罪有应得。你逼爸妈死过好多回,尤其爸。所有亲戚、朋友、邻居、包括外来户的民工、保姆、修车送奶的、扎冰糖葫芦糊死人房子的、煮螺蛳的还一西瓜太婆……无不背地投咱家以嘲鄙。姐不忍见爸妈成天因你吵仗,甚至…濒临离婚!你可知么,妈好几回逼我代草离婚报告。我不能写,妈跟我急,说我串通你和爸三个一齐对付她一个。可你说我能答应写么?我哭,妈也哭。我对妈讲,弟长大明事理了,总会好起来。姐我情愿薪水全交给妈补贴日用还清宿债,哪怕个人放弃发展,只为这家好歹维系。两位老人家前半辈子没赶上幸福日子过,晚年只图个安定团结,只图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得吧?可你倒好,无限意欲这家摧而毁之。姐实是忍无可忍,所以,休怪姐下手无情……
屁的!你一女的,当然…当然那什么……。爸妈吵仗,难道总是因我么?不为那场产权官司么?欺我三岁孩童呐!爸和老叔在拆迁办签字吃亏上了当,妈就找人写了毛笔字的硬纸壳牌子套脖上,顶个光天化日跑市政府门口爬地喊冤,也不管过去一趟多么费劲。她是什么事都好意思干出来的。你非说她那样干还不是为了我们那我也无话。但我私下觉得,毕竟那行为很不文明,很丢面子。人家领导一趟趟热心派车送回她,嘘寒问暖,答应协调解决困难;记者、居委会全答应管,可管的结果呢,本该分三套房的现在只剩一套,只许永久居住权还倒贴四万还不发证还付月租。你自己签的白纸黑字,那就算硬道理,事实上有道理没爱谁谁管不着。事后怨啊怨,怨得过来么!只该怨他们自己老实自己笨。拆迁办那帮官僚个个流氓一样,不算计你老实的笨的还去算计谁!……帐,不能统统算到我的头上!
……再说了,爸妈,哼,爸妈难道便全是对的么?姐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其实矛盾每次是怎样挑起的,真理起先都在谁一边!
思岳说不下去了。他剧痛难忍,口吐白沫,挣扎打滚。
矛盾即是因你挑起,真理就在爸妈那边,你计较个什么?上人讲话时,你听着,完了么。便有不对,大可以假装没听见,事后待心情好些,微笑解释一番,岂不完美?一点鸡毛蒜皮,为什么非要争论个谁是谁非,惹妈生气?妈的脾气你顶清楚的。然后你呢,仿佛得了点小理,便乘机搅浑水暗地兴风作浪,打着真理旗号要求索赔,动不动拿毁家威胁爸。你利用爸的慈忍,次次逼爸瞒着妈找钱供你挥霍。可怜爸,恨咒不得,竟憋屈脸红开口求老高中同学转借算银行利息。敢问爸颜面何存?这你又算什么男子汉行径?嫌家制度不合理,为什么不肯真正走出门去靠自己双手打拼前途?说要对自己负责的,难道逼得家破人亡就叫负责?就高尚了?真理了?什么真理?你所谓之真理真的那么重要么?你所谓之真理真的是真理么?
爸和我之间的秘密契约,你们任何人永远也无从了解!你把爸和我想得过于简单了……。姐你活得多么伪善!我不是你!思岳终极咆哮着。
弟,你才是永远也无从明白。哪是伪善,哪是谎言;那是孝顺,那是语言艺术呵!
在语言和艺术的词间,毒药穿肠,思岳的生命之烛凋灭了。霎时,血色尽遁,他的身体化作一堆白骨,犹如某刻印象之中,全由积木搭成。然而心脏难受招安,那处仍大火热。
思俏愧恨难当,失声痛哭,哭得天地为之低昂,哭得虬龙失其夭矫。哭醒以后,骤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台一端红镜框,隐约折射着摄于数年前的全家福。小一号的思岳,眨巴水汪汪的小眯缝眼,仿佛若有光,正来刺杀自我的惊魂。
公主殿下,您究竟对了么?
第六日
城堡,阶级而上,一砖一石有模有样,一草一木有滋有味。
四只小手上下捯饰,搬前运后。你叫赛工蚁我叫赛工蜂。
巍峨的大楼们屹立在城堡中心比个儿,蜡光纸糊的小红旗轻舞飞扬。
小一号的思岳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好比一个土财主。
东方未明,忽有一枚吹塑纸飞机由逼仄的曲径凌空射出。狂飙天落,轰毁城堡内最高建筑,积木碎片殃及周围的民房及高尔夫球场。
年轻一号的曹爸爸正手持着另一枚吹塑纸飞机压境,一步一小心,东张带西望,预备实施第二轮超短距恐怖袭击。他脸上写着孩童般狡黠的笑容。
逗你玩。
思岳脸上写着成人式勉强的笑容,晴转少云。他迫切吩咐邻家小女伴,坏蛋来破坏我们啦,我来御敌,你快快把它们重新搭好!
曹爸爸虚眼努嘴,做瞄准状。
思岳脸上卖力勉强着,少云转多云。拧巴,还是叫结巴了——求、求、求你好爸爸,不要不要不要搞破坏了,我们好容易建设的美、美丽丽……
有侵略者的游戏做起来才有意思嘛!曹爸爸眉飞色舞,做投掷状。
思岳脸上勉强扩版,多云转阴。拘束的眼眶开始有点红胀,几乎使出吃奶的力,螳臂当车,一心二用——一心拼死阻截曹爸爸的恐怖主义;一心假装满不在乎的笑容与邻家小女伴交流眼神,殷切盼她迅速恢复美丽家园全豹,藉此感化恐怖分子不好意思继续玩恐怖。
曹爸爸哪顾理睬,忘我地参与到孩子们的游戏中,扮演大破坏者。声东击西,虚则实之,防不胜防。眼看第二枚吹塑纸飞机俯冲轰炸,城墙东北角地区瞬间坍塌沦陷,卫兵尸横遍野。
思岳脸上挂不住了,阴转小雨。他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但是背对着邻家小女伴,一声不吭。他用复杂的眼神强烈抗议曹爸爸的行为,几乎是央求与绝望或曰奢望的眼神并存,仅存一个念想,巴不得恐怖分子超光速蒸发,然后自己可以假装要尿尿,背手大迈逃离,抹香皂洗把脸,回头摆出一副强者之架势凯旋,继续和邻家小女伴玩,像什么都没发生……。他是这样的,不能容忍自己在女的面前哭鼻子,否则必遭他人耻笑,江湖人送绰号“二尾子”。
然而终于顶不住。因为曹爸爸马上严肃起来,一指思岳的鼻尖——
这孩子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爸爸欢喜你才逗你玩。你知不知道爸爸平时工作多忙,难得想抽点时间陪你,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敢再哭一声试试,不毁了你全城!
思岳仍哭着,小雨转中雨,无声发展为抽噎。他明目张胆地用上下唇合作完成了骂一句严重lu*n伦的脏话的动作。分贝虽低,让曹爸爸还是听到了。
曹爸爸认为,无论如何,儿子使用这种造句和父亲讲话,简直罪该万死不可饶恕。一转念,他重新认为,自己确乎也有不对。儿子骂脏话也许只是一时激动,只要儿子道歉。道了歉,他便不打算计较什么。
中雨转大雨。思岳坚决着,坚决不道!
此时曹爸爸俨然礼教的化身。原先,他并不认可“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的教义,且于这一条,在曹爸爸自己青年的时候,同龄人中间还有过激烈论辩。说起破四旧,他曾是旗手。然而就本性而言,他欢喜所有有秩序的东西,包括人。他忽然认为此刻自己应该一手造成点什么,从而达到德育儿子之目的。
按国际惯例,德育比之智育尤其显得重要。事实上,曹爸爸当时的身份贵为厂里的高级技术员。但在德育儿子这件事上,下述行为则不那么技术,不那么高级,而过于简单粗暴。
接下来,整个城堡顿时当然化为子虚乌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荡然无存,四面八方躺着积木碎片,黯淡无颜色。
哇……泪飞顿做倾盆雨,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圆形鼻涕泡、菱形鼻涕痂、棱柱鼻屎一把抓。思岳哭成泪人,原地痴狂暴跳,直至挣扎打滚,终极咆哮。所谓心事一休,万事难留。邻家小女伴也沮丧寡脸,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想来劝慰,被他一掌搡出半米开外。他投以曹爸爸和邻家小女伴只剩仇恨的怒目凶光。
曹爸爸拂袖而去,后来思岳怎样,他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思岳清晰记得,那日晚饭直到次日中饭,在曹妈妈的主持下,他没有吃成。中途曹爸爸反戈,与曹妈妈发生了争执。理由是:先人教诲,小孩子只有打罪骂罪没有饿罪。思岳并不心生感激,他觉得这是个幽默。最后他记得,在姐姐思俏的游说下,他嘴上服了软,分别向曹爸爸和曹妈妈道了歉。那晚曹爸爸亲下厨,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肴。曹妈妈破例,让儿子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香槟酒的滋味,那顿饭吃得乒香……
梦。无数梦团侵扰思岳。思岳做梦,素有一套不与众同的做法——逻辑清楚,人物分明,而且多半是回忆往事,有时也预兆几日后的事,而且和几日后的真实参照时,竟连细节也很准。这样不能不多少使他对于无神论哲学产生一定程度上的置疑——可以肯定不是幻视与幻听,但他同时乐意相信自己确患有轻度的精神强迫症。被银光吵醒之前,他的倒数第一梦仍是回忆往事——
时间:十一二岁。事件:一张珍藏多年的魂斗罗游戏卡被曹妈妈掼个粉碎。非官方史记如下:曹爸爸应允,本周末可多打两小时电子游戏。姐姐思俏拗不过软磨硬泡,也答应了陪他玩会儿。思岳他可高兴啦,盼啊、盼啊、盼……周末了,参加残疾人无偿献血义务宣传志愿队的曹妈妈活动结束归来了,得知此事,她有不同见解。她说,上礼拜没我在家,便宜也好吃亏也好算活拉倒,但是上上周周末,思岳曾超支了规定时间。依据无上权威的一纸《关于曹思岳玩游戏的新约定》(那物肇生于不久以前,上有本家四口的签字画押),该罚本周取消打电子游戏的资格。思岳不服,上诉辩解,上上周虽然超支,但只超支半小时,既然曹爸爸答应今天多加两小时,那么就该在原定基础上多加一个半小时。在数学上,则是正确的。曹妈妈不能接受,她说,《新约》申明在先,设罚不设奖。上回多打了哪怕一秒种,本周就一秒钟也不能打。曹爸爸擅自承诺的“多打两小时”未经全体人员举手表决,因此无效。总之,本周的电子游戏是打不成了。思岳怒发冲冠凭栏处,大斥曹妈妈不讲理,大斥曹爸爸不守信。结果如前所述,游戏卡被曹妈妈掼个粉碎。有一姓勰的邻居(男的)串门劝架,向着曹妈妈。曹爸爸心情很不好,就轰走人家,然后一阵冷嘲热讽,然后又是一场大口水仗。曹妈妈质问曹爸爸得罪邻居了该怎么办,曹爸爸说得罪几个自讨没趣的邻居有什么关系。可怜思岳呢,就蜷在墙旮旯闭上眼睛哭到天黑,撕心裂肺,崩坏腑脏。姐姐思俏一直缄默中。实际那张游戏卡只不过碎了外塑料壳,内芯还是完好的。然而童心一旦摔碎,便再也无法修复。
一道银光破门而入,固定链接通臂双拳。思岳冷笑,像一匹狼在不该冷笑的时候那样冷笑。
思岳被捕的风声快递到曹爸爸的耳朵,被捕的理由是在郊县使假身份证登记住宿,非它。其中,自得力于胡家方面吃尽千辛万苦,协助警方一臂。
思岳头一回拘留,到底几分心飞肉跳的,他早听朋友绍介过很多关于“里边”的传闻。
简要言之:新做犯人,初学的功课俗称“服水土”。思岳凭空设想如果……老犯——不,血雨腥风岁月的某反动派他是,必将发明一批很有创意的刑具用来,对付那些狱囚们(“白统”的狱囚中间还是好人多,老乡干部地下党什么的)。他感到极其悲哀因为,自信。当初真的实验了本脑出品的任何古怪刑具那么,现行历史课本的烈士名单比率和叛徒……回现实研究,不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么。假定这回拘留奇遇个把,多么爱好智慧的老犯,那……
冯车车警官指点曹爸爸,交三千元办个保释手续,人领回家说服教育。思岳的眼红的血丝织满了期待。
然而三千元,对照曹家目下的经济底气,绝非小数。舍它换取儿子三天的自由,值得么?
让二小子受点罪吃点苦也好,说不定从今晓得改悔了。曹妈妈安定地说。
二小子俯首狭步,司空见惯地冷笑,心如一沟绝望的死水。后来他就被推上押送车,在此之先,木讷接受了曹爸爸偷偷塞给他的一百元伙食费。
思岳浮想联翩,愈加恐惧。他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同时渴望着“九死一生”不小心临幸自己。
押送车无影无踪。各色的眼睛们作鸟兽散。
第七日
轱辘驶瘪了,铁鞋踏破了,这是虚构的。
思岳曾颐使,女儿皆还家,这是真实的。
金窝银窝比不上狗窝。鸡窝鸭窝比不上燕窝。胡娅、胡妮姊妹嗅着老妈用一根根拔了丢火里的白头发熬成的银耳燕窝汤,隐情惜己,噤若寒蝉,此中滋味难全说。
小心肝儿唷!小心头肉儿唷!啊唷啊唷,饿坏了吧?看看,看看,脸蛋蜡黄蜡黄的……
一个张口结舌目直眦紧。
一个只是这样问,有别的什么可吃么?
家长的手段总是可疑的。
家长的手段总是有限的:利诱,威逼,无三。
两个被先后叫进了房间。
妮娃子,跟老妈说说心里话。以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老妈保证也不打也不怪你。上回,都怪老妈一时冲动,砸烂了你的手机……。瞧,老妈赔给你一款最新的,很贵的,应该很适合你。——快转过脸来,来快快,娃乖!怎样,欢不欢喜?
胡妮歪脖儿伸进老妈递过来的盒子,朝里瞥,吐小舌头,大头像货郎鼓竖起点的。
嗯,怎么说呢…那小玩闹…有没有…怎么样你俩到底?
老妈,我跟姐…都是自愿跟他的。他太有才了不骗你,他可——对…对不起哦老妈老妈,我我我刚是不是又讲错话了……
那小玩闹…竟…睡了你俩?
这回,胡妮发音改了怯怯地……嗯嗯。
老妈颤微嘴唇,背过正面去。止恸之殇,双沟激流无声,力道洇透颅背,如荞茉凉粉淋了一头。胡妮不知所措,煞是羞愧。
也不知过了好久,就只听见房间里,传出胡妮很凶的哭浪,铿锵覆辙——
……呜了哇我对不起爸妈我……
……呜了哇我对不起老师同学我……
……呜了哇我对不起党和人民我……
收尾结句是,我…呜…发…呜…誓…呜…再也不跟姓曹的见面了我…呜呜呜了哇……
…………
轮到胡娅的时候,先则是没命地寻死觅活,后则是无穷的一脸漠然。
她不理会老妈。不理会妹子。她不愿托出真相。她认为,她与曹思岳之间有真正的感情(是不是爱情则另一说)。由心生鄙夷,至相生鄙夷,她鄙夷眼前一切。任你花言巧语,任你甜蜜的种子飞满天,撬不开我口紧如瓶,搬石头砸天无计可施。
后来,她亦向父母承诺,再不会找曹思岳去。但决不怂恿家人向曹思岳家索赔,决不指认曹思岳犯奸淫——她认为根本不算犯奸淫,决不出卖感情,决不作怀孕伪证。下个月,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男友,生活依旧糜烂无奇。后话不表。
意见难于统一的情况下,娃她爸——胡家最高发言人(配合前文的措辞,以下称胡家男人)下令:坚决狠下心来,硬生生关起姊妹俩——“俩不要脸的东西”,关两个礼拜的禁闭,反省思过,不准上学,更不准上网。——反正这会子学校暑假班也快完了,反正考试已经耽误了,反正落下点功课可以雇个女大学生来给补补。
法定午休时间,深密而巨硕的叶叶梧桐当作天然窗帘,拒绝媚阳普照。
胡家男人骑着胡家女人在床上,边庆祝边前后斟酌。
我说,明天,那小玩闹得放生了,公家可不向着咱。
咱绞尽脑汁,调动那多关怀,总算摸清他曹家底细,却是那种既没钱又没势的。真是人讲的好鞋踩臭狗屎了!胡家女人不舒服道。
亏不能白吃地,便宜不能白占地。哪怕他是乞丐哩,哪怕他家亲娘下地下室卖逼他家老子当鸭子哩,也得要把咱娃们[ch*]女膜的钱给老子连本带息补回来——不止钱的事呢还!必须仔细敲他家一笔竹杠!妈拉巴子,不然叫什么东西话,委实出不来这口气!叫什么东西话,叫他妈逼价值守恒。你说,起步价开多少合式你说?——胡家男人换了个姿势,——嗳,翻个面,再打一砲。今天火力怎么这么壮!
约18:30,胡家军浩浩汤汤,玩似的上杆子伐曹,战车停泊在小区外边。
大道显得狭窄。
男子汉们效法先贤攻城手册,施展拳脚冲撞防盗门。女子汉们阵前叫骂。
狗日!开门!
口令错误,应该喊芝麻,所以门是不能开的。
一位曹妈妈小学时候的副班长——赶巧于半点钟前抵达,兴致勃勃提了老乡土产来探望阔别了三十年的“闺蜜”。思俏透过潜望镜又透过猫眼观察再返回视网膜成像,首先吓坏了,面如土色和菜色之间。副班长和曹妈妈隐在远窗角落慌神耳语,没想到再见一面如此惊世骇俗,犹记当年之打砸抢活动,未遑多逊?
三个弱女子大气不敢吐,现创现学一套聋哑语法,仅供内部参考。
这样捱啊捱,捱到嫦娥划船出来臭美了。四围万家灯火,此间一盏未明。胡家只好面对现实。忒不巧了,人没在家,天知缩哪壳里躲了去。
楼下一位开杂货铺的大娘牵着近她两倍身高的赤膊儿子挺身而出:你们闹什么闹,楼上楼下要不要休息啦?
胡家女人上前万福,与大娘把前前后后诉了遍儿苦。大娘也抹干眼角表示同情理解。赤膊儿子说,大伙儿撤吧,人昨天就没在家了。那家老实,妈妈残废,老头也不容易半生苦命,儿子么巧该落生嘴硬这户儿的,糊里八涂甩鼻涕不上墙的,动不动气得瘫老妈子夜半鬼哭狼喊,我们上楼劝个架什么的可算家常便饭。命哎!总不能生两个都给怹家遇着都像他姐姐。不争气咋整呢,可能主要还是人小不懂事……。——别说那倒楣孩子倒趁个嘴儿抹甜的,经常下楼买烟照顾我家生意哩。
曹爸爸那块加班到点收拾停当,铜锁榫头入眼,眼么前忽觉咸热,一列车队眨过险些撞脸熟,正是胡家人马。他速掉马头,还走小道绕行。三岔口,听老婆电话,拟明日全家投靠某亲戚寓所暂避。
车队旋即杀到曹爸爸的午餐店。怎一个黑字了得。
第八日
曹妈妈的孪生姐姐——花姨娘上个满月天新死了第二任丈夫,做回了寡妇。
她自爱这样解释:我愁个什么,我儿孙满堂,个个都孝顺,平时很热闹,隔三岔五又会买些保健零碎紧吃吃不完。我可不许他们多来,青年还是宜以事业为重。
皱纹爬上她白皙的老脸,被美容院的师傅勒令放逐,高频卷土反攻无厌。
她不爱搭理邻居,全靠收听地方戏曲解决精神需要。
木门姗姗移开,隙地洪音出卖了满堂屋一如街上的虚闹。花姨娘亲切接见。
……终南山上韩湘子儿,他手中缺少一个花篮子儿……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最可恨,儿的父,好事他不干,好吃好喝好穿戴,又好耍钱,可恨他,骨肉情完全都不念……。她调谐钮,忿忿闭掉老白玉霜高[chao]迭来的《海棠红》,不待妹家汇禀遭遇的简章,开摔咧子。
可不你们打小惯出来的么。依我,便是小时候没打他怕了。
曹妈妈赶忙辩解,不对不对,不信你问他爸爸。天地良心哪天我少打他呀,二小子天生了副打不怕的反骨头……
哼,别总护犊子嘞!小孩子岂有打不怕的,归根结蒂你没舍得下狠手。外人不管单举咱四弟,咋地比思岳淘多了吧!上五年级敢拽女老师往河里头跳,学搞对象掀人裙子,吓得才刚毕业分来的大姑娘哭校长室去了。咱大*怎么治他?哪容回半字嘴,直接吊二道梁,取根棕绳蘸盐开水抽一顿,一声不许嚎,嚎试试,下一记鞭更要凶些,大伙劝下来还得罚跪滚烫的柏油马路……敢不改!
往后去四弟学精了,大一打他他就背毛主[xi]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特殊年代么!
聊摆聊摆,论道思岳学舞蹈。花姨娘甩摇白头,如白头翁的遗孀,显着学问差副老花儿。
幼稚啊幼稚。当什么…明星还灾星哩够那块料么!人上电视那些出了名的都是天上星球下凡的。老百姓人家合该安生过日子,老百姓人家的小孩子永远是老百姓,长大了替他谋一碗饭吃当爹妈的就算仁至义尽了。你不记得?四弟小时候还搭木片扎梯子想上天咬一口月亮哩!你比他现在,本本分分馄饨摊十几年盘下来,要不那回天灾人祸,我们今天谁家也不比他有钱。老百姓要什么远大理想啊,顺顺稳稳活着就是理想……
思俏脑帘开幕,上映《家》之类的黑白故事片,某媳妇膝行过去给婆婆沏茶斟水,婆婆故不吭气,媳妇得当蜡像应责应分的,保持跪姿捧势不许动。
接二上映纪录片,高中时代一名自己曾经暗恋的小个子男生传奇。他是一才华横溢的酷哥——愤青,公开反对老师家长关乎早恋权的蛮横独裁,以诗的形式写下300页的遗书,服药自尽,以死控诉,以血相诅,幸而不遂。活过来竟变本加厉愈发特立孤行,言论疾俗种种,俱不能见容当世。听说以后偏偏退学离家,自租了4平米的陋室一住就五年……。现在美国某著名高等学府做起了胚胎学的助教授(相当于国内副教授),父母很享福,且讨了漂亮的黑人老婆,据说还是第×届刚果小姐亚军(人类审美情况过于复杂,存疑)。照花姨娘的理论,他算天上的星球么?
连三上映实况重播,弟弟思岳的舞蹈才华。她不敢想象……
曹爸爸默然三顾庖厨倒烟灰缸,步履维艰。
花姨娘低头攥曹妈妈的手,临末语重心长:妹啊,收留你们我也为难,还得好好跟人谈。天儿热,压压名火,冷静要紧呐。什么疙瘩都指人解,蒋介石那么坏毛主[xi]还肯跟他谈判哩。该赔钱赔,该道歉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躲也不是法。再者我一孤寡老太婆,万一招上黑社会的人,我也害怕死了……。等思岳刑满,不嫌工资低我帮他张罗上电子商城的朋友那边学点维修。俗话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呐,慢慢会好起来呢。
其他亲戚么,都远了。只五伯家略可指望。
五伯上工人俱乐部走象棋去了。五伯婶正邀集一帮姐儿们搓麻,心不在焉和小叔子一家说话。
饭现成的,你们自己剥一点豆炒吃吧,在那个厨房下边的蓝塑料袋,可能还有一点,不够的话桌上还有昨儿剩的咸蛋。——小和!
搓麻忽忽悠悠,这边无话可接。直觉心凉甚咸蛋,待乞儿不过如此。
n点钟过去,五伯回来,开口亮剑:不行真开打,我叫几个人。
五伯婶死眉瞪眼,你认得几个谁,牛逼怕吹不歪的。
我说弟弟弟妹呀,你管放她们进家冲砸来,物件有价码,坏了照单赔。家住河对过,哪个怕哪个!共[chan*]党天下哪么有黑社会呀,不说她家卖煤炭的么,认得几块黑炭就敢叫黑社会呀!这破事搁我娘家人脾性打不死她们的。小孩谈对象多正常的赔老屁赔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叫二小子抓把菜刀门口一挡,谁上来砍谁,敢搅!你们看我家房子也小,俏姑娘学习最要安静,我们姐儿几个来牌向来一来来到大天亮,睡醒下午接到来……。我看你们还是回家好罢,不必怕谁。
思俏压根明白了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记起弟弟出世那年,曹爸爸因事安排她寄居五伯家一段时间。没一礼拜,五伯婶便教她往家打电话,就说想家,就说自己主动提出要回家的……。——大抵曹爸爸没付足她伙食钱?
记起但凡小时候过年长辈们给压岁钱的情形,她感觉忒没骨气,尤其在五伯婶面前。回回数她给的多,外多带两包酒心巧克力,公主的矜持瓦解土崩。
碰了两鼻子灰了。
最后,曹爸爸决定造访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个老下属研究。当年他们关系挺铁。说到那人,十八年前,江湖上有“五毒一害”的传说,“一害”便是他了。舞得好狼牙棒,上房揭瓦打架,吃饭店不带钱。早些时时髦一句广告语“我们是害虫”,很可能就是受到了他们几个故事的启发。那人师父乃前清洪门中人,一顿饭能吃四十块广式月饼五碗糯米稀饭就着黄萝卜饷……。那人目前年逾五十,正在卖力打铁,见曹爸爸只吐了仨字儿:认了吧。
天涯夕阳西下,肠不断,发未损,肤无伤——思岳趾高气昂大步流星回了,在曹妈妈过去插队时候的一位要好女友购下的房屋找上了二老冤家。
终于还得藏这里来。
思岳依旧大摇大摆玩世不恭的样,开口闭口:我住里边好吃好喝,认了个宋大哥……宋强!听说过么!也打苦大仇深过过,人是卖钥匙扣子起家的,开过老虎灶,玩过剃头挑,当过猎户,盗过宝藏,而今开一公司,专卖越南妇女。世界就是如此,学好有什么用?
不学好的下流胚子!有脸得很!光荣得很!曹妈妈恨不能把自己变成气门芯拔了撒气。
曹爸爸毫无保留郑告思岳:胡家方面,多次打电话、上门,要我们交儿子,也就是你。说上回旅社,公安员不管早揍死殏你了。她小舅母只薅下你的墨镜,说你小子倒挺懂到闪。有这回事么?
思岳说,此仇我非要报的,当我曹思岳省油的灯了。要么有人真的比我混得好,生扑灭我,我家老小卷铺盖远走他乡;要么,我杀她全家连亲戚个精光。敢跑我地盘野来是吧,牛逼哈,这不怨我先冲了她家门去——开开染坊。
曹妈妈可气坏啦,几乎抽搦回去,但她难得哭得如此懦弱:——儿啊,妈给你跪下了!求求你,放过我家吧!不要再闹事了,去跟人道歉吧,不能打了啊!
*在我国一些地区的方言里,“大”的意思就是爸爸,爸爸就是大。——作者注
第九日
企鹅设若不怀好意,黑胆汁气质的人很容易在精神上入党——纳粹党,大了了可能引发赈灾,大不了非踩死这欠扁嘴。胡妮的qq明显又为父母官殖民代理了。——特地要消遣你!思岳被动光火,接龙还以牙眼,乘法飙到乘方,书面语总撷提纲:老狗才,有种冲我,少找我老子娘麻烦。
对方也没装逼,互相狗血喷头。词儿俗熟。
思岳属南方汉子北方性子,不尿这片儿嘴,一电话拨了十来哥儿们拔摩托腿飞戳胡家。
奇兵未遂,同样遭遇铁将军把门。只好疯回路转,一道哼哼哈兮。到地头,便问曹爸爸要钱请哥儿们撮饭,说不是因为你们吓怕我才搬兵老弟兄的么。曹爸爸胀气成活动变人形。
俩逼丫头多数恐怕回了。曹爸爸掐指。下午电话通了,死活也得再见,就又约在派出所。见着了,胡家方面脸色很难看,排出冷战条件:体检费加精神损失费加七七八八,最少五万块。曹妈妈暗劲嘀咕,金逼银逼,有这么贵,怎么不要五十万。
唇枪舌剑吐沫横飞各执一词讨价来还价去,临终的数目字降到五千,再磨就不磨嘴皮而要磨刀了。曹妈妈永葆伤心欲绝,一下子上哪抢去这多?!只好胡家还做让步,议定先付两千,剩余的此后每月还五百。曹妈妈补充,我们按月准交冯车车警官手头,不想打照面了。
胡家女人心口抓堵,大粒儿泪果往出掉:怎么那么晦气。
胡家男人单挑小指头儿唾骂:老龟生的,叫你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子你妈不要你家赔了,老子能放过你家就是这个。
钱的本领大,到底告一段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过日子。
阴霾的阶梯口,伫立两个黑影,拘谨作自我介绍:俺叫风油精,他叫排骨。您是曹伯吧,您家小曹哥拿了俺们两个手机,俺们是来要还的。
提篮小买鲜果儿,刚气喘吁吁爬了上楼的曹爸爸听两个说时迟,眼晃一黑,腿根一软,痰厥跌倒自家门口。风油精和排骨没见过偌大阵势,傻怔了半晌才想对了该敲门。思俏快来开时,冷汗直披当头,只管拳拳拜托二位担架老父亲浅卧了门厅的沙发;匆匆谢了几过,又招呼两个道,你们请回吧,等碰上我弟准让给捎信儿,不好意思哈。
收视黄金时段。曹家正厅。严肃紧张。
曹妈妈抮湿手巾,背手一掠长拢了钉眼的南北耳垂,它们像被技艺顶牛的裁缝织补过。
名家例外不开局,走当头砲,剥着糖纸——
省到省到窟窿等到,用到用到菩萨送到,俗话一点儿不带错的。活畜生你呀!带两个小逼丫头活b*子呀!害我家又损失三个半月工资,往后一个个嘴巴全贴封条去!
你不许骂她们!思岳横眉冷对,分寸不让,——家长坏不代表她们坏。我很不是滋味。
偏是要骂,老子不光骂还要打。曹妈妈但记得花姨娘的叮嘱,决绝要打二小子嘴巴。思岳冷笑,真够忘恩负义你们,讲句不好听的,没我你们早吓死了,当初求我放过胡娅她们怎么对我一副摇尾乞怜的嘴脸?事后又你们狠了!曹妈妈说,恩个头恩义个头义,没你哪这些祸!你讲什么起连的——是什么意思?——俏?
姐姐思俏怒从心头起,敢怒不敢言。——妈我没,我没在意听……
思岳气急败坏:操你妈的!不就为几个钱么非变着法儿找道理打儿子嘴巴!你没爱过我,谁叫你生我的?活该!
曹妈妈义愤填膺:我妈不是你外婆啊,你小子鸡巴长硬了是吧,我妈你外婆在阴曹地府呢,你操啊,有本事去操啊!
我则是口头禅——跟你学的。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认得钱,小时候你跟爸吵仗就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聋。我可以天天喝稀饭,如果你们对我好。
放屁!你不认得钱!是哪个左一次右一次骗;是哪个穷嚷嚷花超市券买这买那馋的那个没出息的样,像个谗臣样;是哪个供你吃供你喝,你就不学好,就要讨打!
爱打你打去,尽管使鞭子抽,若吭半声我曹字倒写!反正我十八岁你也打十八年了。但是,打嘴巴不能。我是男人,哪堪忍受这般侮辱!总闹不明白的,跟自己儿子耍威风找优越满足变态虚荣心那么有劲?有多大劲打我你?病歪歪不怕闪了手。——虐!——待!——狂!
姐姐思俏反诘,又骂谁你?你是男人不堪忍受;妈是女人,就堪忍受儿子的这般侮辱么?——妈你也是的,干嘛非打嘴巴这……
你闭嘴!我恨死你!你不配做我姐!你还想出卖我!全家只有爸一人对我好!思岳捏记仇的指节作响。
你爸不被你气躺那了么?曹妈妈哭肿眼泡坚持,不行不行,必须打嘴巴,你弟才能记住教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不看他那脸、那眼,净透着坏。丁点小你就……(又来了)
除了那年探亲回城下大雪,妈有夜盲症,你穿小棉鞋,一跌一冲搀妈越野跨沟,妈还比较感动……后来你爸接我们来,把你抱起来,小脚冻成胡萝卜了,我们心疼得很……。三岁看老,以小见大,但在你是不见得准的,以后你就变坏……
你吐痰在同学的鞋腕里面,同学跑来告状;
你偷托儿所变形金刚,妈给你脸,第二天偷偷搁钢琴上,还是被精细的小聪阿姨看见,给我一通儿思想教育;
你在女澡堂瞎淘,妈错把别人的小孩拉来不分青红皂白刷了两个响屁股,出门买了两毛五分钱的紫雪糕跟人家长左赔礼右道歉;
你长大上学了,赚压岁钱不上缴;骗交困难班钱;骗生日份子钱;偷钱,有回听我说明天发薪,连窝端了我针线盒底仅剩的三十六块,结果单位会计发迟了,全家喝了两天稀的;骗种牛痘针的钱请同学吃肯德鸡;趁大人不在家偷家具卖;偷你爸爸集的邮票和毛主[xi]像章卖;跟同学藏床肚窃听大人讲话;赊香烟,一赊赊两千多块;跟老师骗钱借钱;跟同学骗钱借钱;一次次被学校劝退,连转几个学花了两万多;吐痰,你家曹家从你爷就祖传这痨病,到处顺嘴吐,被褥里、抽屉里,就是懒得往厕所跑,自个儿不嫌恶心你,没见过你这样的;把我的衣裳一件件剪掉,垫鞋后跟冒充大高个儿……。我怎么骂你你怎么骂我,要打我,要杀我,简直用针扎我的心。我一打你你爸就护你就骂我法西斯。打你你还还手,抓牢我手,撅我的手,搡我几大跟头弄扭了筋害我半个月不能下床做事。我打得你,你打得我么?这多年我一件新衣裳舍不得做,舍不得吃穿,一心巴望你们姐弟有出息,我容易吗我?我是你妈呀!
操——你妈的够没你!耳膜震炸啦!思岳瞧前一声吼,喝断房梁水倒流。——陈谷子烂芝麻我不下听了千儿八百遍,成天翻老帐,答应不翻还要翻。每次定约,每次都你先翻悔。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今天正坐这边呢,别光说不练呀,你不来打我么,怎的不来的噻?
猛一记大抽——是敢料,孰不敢料,身残志坚的曹妈妈竟能纵身虎扑,抡圆了,照思岳脸上猛一记大抽过去——生抽懵了他给,而且,跪了,睖睁直至挨齐十下。
一打你不尊重父母;二打你不尊重姐姐;三打你从小不学好长大劳改货;四打你不学无术;五打你瞎钱用了千千万,没有买一块热豆腐烫烫心;六打你偷;七打你骗;八打你吃香烟;九打你来麻将;十打你不要脸嫖女人……。好了起来吧,原谅你最后一次……
思岳仿佛搧醒,又似疯了。他站定三下,突然暴动,狂乱抄把铁椅,对准半截橱的电视柜恶砸飞片,长驱恶拳击墙折骨,顷盆大哭: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
曹爸爸踉跄弱体扶出里间,靸双拖鞋,颤微着嘴唇:给我滚!
永远身无分文的思岳,终竟遭逐出家门了。雨夜,雨不算大,但足以使人感受室内外的温差比,诱人产生新的恶念。对比是人间灾难之源。屋漏痕,潲雨花,乱花渐欲迷人眼,万箭渐欲抽人脸。思岳困倚门口,像一段呆木头撑着脾痛哭道:滚就滚,反正你们撵我不止一回了。在家也一天骂到晚,动不动不给吃饭。摸良心谈,嘴巴妈也打爽了,多大气也该消停了。我现在后悔了,我答应呆家里好好做人,哪也不跑了,不跟流氓往来了,以前说有多宗罪我那是改编别人故事安自己头上炫耀好玩的。我内心挺想上学的其实。以前的学不好好上我故意的,全因为你们强迫我填志愿,什么单位好什么挣钱多,你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当初我报的艺术学院……
那你还是一样堕落,你是不可能当成艺术家的。一个终日堕落网吧电子游戏厅的人,很难在艺术上不是叶公好龙浅尝辄止。我们正看出你这一点,才希望你找个旱涝保收的职业安稳下来,将来边上班也可以边拿文凭……。再说舞蹈,你研究过正规的舞蹈么?人要付出多少年艰辛?你脏跳的那些狗男狗女露奶子露屁股的叫什么街舞的,那配叫艺术么?那不是流氓阿飞么?我们堂堂知识分子家庭,平白无故出个你……可对得起谁?
我c…kao!老掉牙的老土什么都不懂!——你们,又研究过街舞么?凭什么就骂不好?什么叫露屁股那么难听?你知道那就不艰辛?那也是文化!正宗美国文化!
文不文化美国丑国不重要了,真的犯过罪没烦不了了。有事,法律不至于亏待。然而千万不该砸了电视,至于彻底断绝曹妈妈所有原谅的可能性。曹爸爸和姐姐思俏劝来劝去,不过杯水车薪反成加油。曹妈妈动辄肝火更旺,要撵父女们跟“那不孝的畜生”一齐滚。
你们心想反正我饿不死是吧?心想三天不到晚我准自动滚回来求是吧?我没自尊?!我外面受的罪谁又知道?!思岳不再乐观争取,独请曹爸爸借一步说话,坦率直白:提前要“迟早他的”那份家产折现给他,从此与本家一刀两断。——否则,里外里豁子撕撕大,多演几遍胡妮的故事,看谁玩得过谁。曹爸爸出奇意料地镇静,安然从屁股兜摸出一个皱巴信封,平和地说:这是你老子卖血的钱,预备赔给胡家的,你好意思就拿去吧。
思岳走开了,是夜第一宗作为是踏进宋小嫂的文身店,令皮匠绣一具巨硕的血色骷髅当胸。——那面原载着集十八年来曹妈妈用含钙过量的十指厉甲写成的道道碑文。脑髓里,一砖一石有模有样,一草一木有滋有味。肌肤里,一针一刺刻骨铭心。从梦想的舞者到妄想的淘金者,他决了心的彻底堕落、埋葬,拚身家性命大玩一搏。朋友介绍他路子卖盗版碟混着先,他冲朋友咬拇指,拒了好意。我要到越南卖一点妇女给云南的光棍呢。他趔趄狞笑,真实地梦着自己已经听到无数雀斑酒刺褶子黄牙的越南妇女争先恐后下跪:求求你卖我吧。
第十日尾声
茶滓堕落殆尽,泡沫幻灭存余,似有混沌凿窍之蠢。
桌沿斜∠30°,窝卧半叠晚报。曹爸爸拈取弯头派克笔,蘸蓝黑墨水,对齐昨日刚上绞刑架的某阿拉伯国家前副领袖的塌鼻梁写四个隶体字:失败人生。笔压颇重,叉手叉脚,整好横贯此翁耳目,像新受了黥。
墨点无多泪点多。二三维之间,相看无语。人物仿佛易位,体验蓦然吃呆。
芳闺奇寂,爱女的。茂叶放肆呼吸,没有活肺响应,再不来人改氧气站得了。推门画个半弧,被褥叠得齐整,流连花露水香;几条抛在时尚脚印后边的镂空蕾丝文胸吊立桅上;几行字躺在梳妆台。
不幸得之命中,丢人故事复演。曹爸爸卒读,疾走,向小院废弃的篱笆一角。
尘封童年世界,积木果然久违。有的浸于腐水,已成朽木,再无可以重新搭架的意思。积木褪尽漆锈,隐约血色,隐约失色,一切血色终归失色。
古椠有训:几乎无事的悲剧,才是人间最大的悲剧。曹爸爸无力回天,挓挱捂痛老脸。
梁上有鼠,唧咕俯视,悲悯人生偷闲咀嚼鼠生。
一种落的魄力,逃逸空白,失了负重、皮囊、五感,天下一人,唯我独尊,短暂的休克、痛定的快意、复原的仄窒,终于肉长的心找回律动,飞不得过。
回去蘸蓝黑墨水仍写。字里行间大跨跃,非关力解——
思岳——我不信佛,只信对立统一,但愿粉碎的是我之论——我输即赢,浪子回头乃我本意。……灵魂深处,龌龊不拔,拒绝拯救——混子败子恶子孽子险心蝎心蛇心毒心黑心骗父胁父逼父伤父害父可怜可恨可悲可恶无德无情无志无耻无赖无血性无人性——昏蛋人渣,须遭报应。……花甲虚体,负罪苟活。黄莲胆汁,孤苦吞咽。天赐劫命,一无所有,逃禅释怀。半路出家,方知佛性。不信佛者,不必知佛性,而于深刻生活中自得知,佛性亦不必叫做佛性。实在,唯名,论一。……悔、悲、恨、疚,尤其愧妻……
妻——每吵仗,始作俑者,终将责任推卸一干二净。——我就是不讲理,就是想吵仗,都你们逼的我;我永远没错的时候,向毛主[xi]保证,哪次我错了?……厌恶,唇舌,逃避,和稀泥……。妻的语录:出息即钱。暗解:钱是命,命是狗屎。坊间大肆广告,我那死鬼男人多么无用……中伤诋毁,家丑外扬,将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别人的快乐上,还嫌不够喜剧么?总之,我是老书呆,思俏是少书呆。……碾碎她的头,去她坟上祭。心魔。罪过。宽恕。
思俏——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抑或?
…………
好久,曹爸爸还活着,却在煤气中死着,安眠药酒中死着。
目力所及——未来一个报怨私仇者,平生俯仰无愧。哭笑之,阴云起,何独观碍积木?
目力离轴——浑身黑白装束的谭复生对话梁饮冰,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
目力徜徉——如可分任,好死犹如圆满,然而难解难分。一个人,一口气,死么?忍么?正是二难。许?该?不!再度活回来了。……六月从来不飞雪,六月无物不飞雪。天人理念,他独立飞雪,狂奔呼号,轨石长啸,有群鹤应。
一封短信,从陌生的手机号发来,内容:爸,我急性肠炎,住院需开刀,能否速汇5000元?下月必还。因我已借高利贷,三天不还,有人砍我膀子。望念血缘份上,救儿最后一命!千万!帐户×××。
另一处,或一处,孤灯对影,思俏亦是挥泪写着。
自我——旬日以降,纠纷无休,喋至难寝,更心手乖分,操觚吟咏读书诸兴,俱不能昶。掂掇诗稿,无暇旁骛。满纸怨笔,奢想会晤媚阳,分寸之难难于上青天。近颇染偏头痛,心垢紊错,几入膏肓;连日痴坐窗前,脑筋空蒙,虚度昼夜;幸亏尚且拥有一个幻城世界,公主殿下灵魂纤尘不染。
爸妈和我弟——爱与债,各自躺在床上、沙发上,流着不同滋味的泪……。然而,我弟所谓真理,其实自己不也曾做渴望?当年爸他杀害我养的小秧鸡,为了怨我没考双百,把它们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我默默削冰棒棍做了墓碑,歪扭书写铅笔字“小鸡们之墓”,磕了仨头……。然而,该死的弟,竟敢提分家产不家产(亏他想得出)!呜呼!爸妈可不算老呵!爸妈的将来全是你的,姐分文也不会要,包括嫁妆。然而,即使全给了他,他不能火烧火燎变卖一空挥霍无余,翻脸纠缠继续,直到爸妈油尽灯枯?……或许,只有妈和弟单独相处,反而相安?黑白世界,最是不渡才美好?
别的——难得大彻大悟,难得精神扶贫。年轻,一定便对么?青年,从来便好么?爱情么?男友么?性格么?矛盾么?子女么?教育么?——江南童谣《小孩儿屁股的“红颜知己”》:戒尺子/鞋底子/毛掸子/藤条子/刚柔并济皮带子/那,那啥子……//轻而易举/举止得体/手到擒来/来者不拒/来日方长/不离不弃//小孩儿屁股曰/加减乘除哪个管你/来生得0知己足矣//。
梦谶——齿自落,齿更生,父母凶——只有一口气扔掉七个大花瓷碗口服鱼肝油8粒出门三个月,方可破法。唯物主义者,扔碗就算了,鱼肝油富含维他命a有益视力不妨少吃只消不增肥,也好托辞散心,换一个环境,找寻真正的自由、自主、自力……
走吧。城市,乡村,边疆,越远越好,还没想好……
我会给爸妈写信的。思俏掷笔。
她就这么自以为是地走了。
她何尝不能意识到,父亲此刻绝会追寻,哪怕颠覆地球。——这回,却为了自己的女儿。
一个梦续一个梦招唤着。
……思俏心神失主,无礼地撇下话筒,径自夺路芳闺,戚戚地。胡乱翻几页《爱弥儿》,眼空无字,思接千载,凝珠止噙。帘外,一双母亲以至哭成混沌;窗外,盘旋的红嘴相思鸟“儿啊儿啊”戚声更厉;墙外,暗淡依例加油吞噬着残阳。
您很无私么!
您很自私么!
听,说——公主殿下的脸——国色无妆,硫酸和好些男同志都惦记着垂涎,觑觎一亲芳泽。听说前者少许荣幸——三个月后,胡天,胡地,刹那如来,从此人间空染胭脂。她无复仇心,亦失掉爱……
忽如一夜秋风来,一叶知秋等扫地。
止剩下曹妈妈,和孤伶伶,和家将不家。
若有所读——当年插队,黄旧照片,老战友们历历在目。女的都漂亮健康,男的都帅气阳光——若有所忆?
忆——上月月盈,姐夫葬礼,大姐哭得死去活来。浮生匆匆,来去无踪,毕竟何须珍惜捐弃——若有所悟?
悟——她踩翻了轮椅,艰难竭蹶,朝阳台爬去,若有所笑……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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