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依旧。风物依旧。

当那股厚实的力量再次由脚心传遍全身的时候，我止不住实实地颤栗了起来。故土，这便是我阔别三十多年的故土啊！这一刻,我默然而立，无一丝言语，只任由那一脉酸酸的辣辣的情感澎湃于我的脑海，潮湿了我的眼角。

“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生我养我育我的这一方水土啊，你还认识我么？还记得当年背起行囊意气风华，迈着你赋予的矫健步伐昂首而去的那位少年么？现在，他老了，就站在你的面前。

青竹林还是绕村而生，林中的土坯屋还是那么坚实稳固，只是门前那块晒坝已不如记忆中的平整，坑洼里注释着几分岁月的履迹。儿时没别的玩耍，记得看过一折川剧《南阳关》，便仿而效之。盔甲是笋壳、竹篾、皂白青绿各色纸片的组合，刀枪是竹条篾块，最后从家中拿出过节用的鼓锣铙钹，这样，在一阵“咚咚锵锵”杂乱无章的节奏和乡间顽童的喝采声中，我扮的伍云召就与“韩擒虎”在晒坝里战将起来。记得有这样一句台词：“此话当真？”“当真！”“果然？”“果然！”“不假？”“不假！”随后我便“哇呀呀”一阵乱吼，作怒发冲冠状……世事无常，诸事难料。前几年，我那最好的玩友，扮韩擒虎的建立竟因工而亡！想到同年降生于这片丰腴的土地，又一起考出去的唯一老乡已于异乡作古，心中免不了生出几分悲悯、酸涩。

缓缓步出竹林，眼前山仍青，水仍秀，梯田层层环山如脶。沿桂河而上，约摸一支烟的光景，眼前便呈现出一汪清澈无染的碧波，这就是大堰塘。如果说是田地里的谷麦养育了我的身体健强了我的体魄，那么，这一汪百余亩的绿波则是这一方土地的生命之源。每当初春或干旱来临的时候，山间便回荡起大堰塘“哗哗”的笑声，还有村民们“放水了！放水了！”雀跃相告的对于丰收期盼的丹赤之情。夏日炎炎，大堰塘更成了我们消暑戏水的天堂。记得有一天，正当我们在水中追逐嬉戏的时候，母亲一跌一撞从田坎上飞跑而来，堰塘边顿时响起一阵嚎啕。我生性倔强，死不认错。母亲打不两下，心便痛了，手也软了，扔掉柳条俯身摸着我赤精精身上刚冒出的红条印，眼里就滑出两行热泪。不知是真的疼痛还是别有原因，我也流着泪说：“妈，我错了！”

这一切，恍若昨日之事，一幕幕自眼前滑过。想起母亲流泪的眼睛，一阵凄伤悔恨便骤涌而来……

堰塘东边的山丘下，便是双亲的坟冢。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鸡鸣而起日落而归，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母亲更是含辛茹苦，缝补浆洗操持家务。他们以对土地的绝对真诚和信奉，对子女的浓浓关爱和深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片土地上呕心沥血地哺育着自己的儿女。儿女们长大了，你们却去了。去的那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进一次县城看一眼汽车洋房，更没过上一天安逸舒适的生活。你们劳累艰辛一生，现在所拥有的，是面前这青青的山，绿绿的水，和身下这一方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乡土！

一杯黄土掩枯骨。风吹雨打，天长日久，坟冢已不太明显，只隐隐得见两座小小的土丘。傍在双亲的身边，突然发现几十年苦难磨难如一梦，荣辱起伏皆成空，而今两鬓苍苍，额头皱纹如年轮，刮之不去削之不掉，而在这土地上生长的，终归要回到这土地上来。百年以后，不知还有人来凭吊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