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男人真命苦老沃

发表于-2008年11月06日 晚上10:22评论-4条

老裴倒了。这个命运多舛,满脸风干的桃皮似的男人,在五十这道坎上,倒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满了管子。他得了胃癌,刚动完全胃切除手术,现在连喝碗咸菜薄粥的想法都变成了奢望。

如果不是老婆逼着,老裴是不去医院做全身检查的。舍不得那份钱,也没那个闲。可他确实亚健康了,过劳使他头发稀疏,记忆衰退。曾经有次出去跑业务,老婆打电话问他人在哪里,他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捏着电话,呆呆地想,我这是在哪里呢?那晚他很郁闷,找了家小饭店求醉,结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根电线杆下,有只黄狗正好翘起后腿,当着他的面,臊腾腾地献上了泡热尿,好不狼狈。

老裴年轻的时候其实风光过的。那时,他是肉联厂的职工,在国营菜场卖肉。熟读《庖丁解牛》的老裴——不,当时应该叫小裴——还是很有技术的。凡到他的摊位买肉,你要半斤,他一刀下去,不多不少正好。他后来落魄了变成老裴以后,和朋友吹牛时说了实情,那些目测功夫和手上技术,都是下过苦功的,不知道有多少五花肉、猪蹄髈、前腿后腿成了他刀下牺牲品。但对当时的小裴来说,庖丁解牛只能算雕虫小技,他的大出息,在他的生花妙笔上。在这座南方古城里,小裴是个有名的文学青年,“三剑客”中的一个。文学圈内人习惯将他排在“三剑客”之首,说他拿着一把肉斧开天辟地,为古城的文学家园开辟出了新的味道。小裴也曾信誓旦旦地说,他准备在南方这块沃土上孕育成长,最终成为中国的托尔斯泰,把“裴某某”这三个闪闪发光的名字,锲刻在中国文学史的版图上。

小裴除了挫肉,确实把业余时间都放在了写作上。他家的书,就靠墙堆砌着,好像墙壁的皮肤,层层叠叠地占了半壁江山。大部分来自旧书市场,有一股阴郁破旧却不失温馨的气息。每到晚上,他就挑灯夜读或奋笔疾书,劲头很大。诗歌、散文、小说什么都写,当时已经下决心要写一本描述肉联厂这个小天地和以80路公交车诗社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大部头了。说起80路公交车诗社,要啰嗦几句,因为小裴是这个诗社的三个创始人之一。在那个有点浪漫的年代,“三剑客”们经常举办诗歌朗诵会,而且全都自掏腰包。就算现在老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只要一说起当年在游船上举行那场诗歌朗诵会,也能激动半天。当然,其中另有隐情,因为就在那天他和他前妻“情定终身”。诗歌朗诵会散场后,有个女孩主动留下来帮他收拾,然后人约黄昏后……在湖边一家很有名的面馆,他请那女孩吃了一顿,送她回去的路上,说了句“我们做朋友吧”,她颌首微笑,后来两人就在她家楼下没人的地方,抱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在老裴的心目中相当美好,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但老裴和朋友回忆过往时,却从来不提这段,他只是一再强调,他离婚主要原因,主要还是前妻优秀,惹人妒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燃烧的诗歌的语言背面,是针尖和麦芒,和大量的看不见的暗器。哎,文人相轻岂止在文坛。老裴说是那些妒忌他的那些好色之友害了他,婚前没能扯散他们,却在他们结婚后棒打鸳鸯,使劳燕分飞。

别人有别人版本,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娶了个如花似玉小娇妻的小裴,身体走了下坡路,直到住进医院彻底垮掉。那段高举着托尔斯泰大旗的火烧火燎的文学梦,也随着他前妻的离开,最终画上了一个看不见的休止符。

老裴对医院确实再熟悉不过。虽然没有几个朋友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但大家都知道他每年都要吃药,变成了药罐子。所以,老裴碰到那些知道他当年情况的朋友,不免要发几声清叹:“哎,我如果不生毛病的话……”,那神情倒真有几分像《祝福》里的祥林嫂。

未能功成名就的小裴从医院出来后,浑浑噩噩地混了几年。除了笔锋不再犀利,连那把肉斧也不再神奇了。颗粒进仓,检点成绩,除了发表在各种报纸上发表了二十几篇散文、杂文或者随笔外,就剩下几刀用蓝墨水写就的发黄了的稿纸,那是写了几万字便没有继续的长篇小说《华美时代》。文章写不动了,肉联厂也不愿再把他当个宝了,小裴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寒冷、也是最风雨飘渺的岁月——人到中年,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碾过,工龄买断,下岗回家。

在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里,他也曾想再拿起笔来战斗。比起另外两位剑客甚至80路公交车诗社的普通成员,他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另外那两位“剑客”,尽管他们当下的成就被他不屑,但他们毕竟成了电视台文艺节目的制片人和报社的副总编,各自出了好几本五花八门的书。两大“剑客”邀请80公交车诗社另一位获得文学奖的先锋派,共同策划了一档纪念性的电视纪录片。也叫老裴参与了,可被他有意忘记了。所以电视里播到当年留下的一些照片资料时,老裴的面目就模糊了。当然节目中还是提到了“裴某某”,只是他的名字不再居首,而是在后面跟一个“等”字,叼陪末座,越发使他心里难过。

当然,更让他难过的还是生存问题。他不但要养活自己,对两个体弱多病的父母还有供养义务,虽然各自领有一份薄薪的二老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一分钱,可他心底灼痛,对人生充满了强烈的失败感。大约经过了半年的折腾,以及无数个夜不成寐的反思,他决定彻底与文学告别,选择从影视入手,开始自己的凤凰涅槃式的重生。

他先去了一家拍广告片的影视公司。公司的老板,也算个诗人,对当年的小裴崇拜有加。当然小裴是个人物的时候,也指点过他,可那人毕竟不是这块料,所以在80路公交车站诗社的处境比较尴尬。但小裴始终顶着压力,没有把他赶出文学圈。当初的固持己见却能够为日见窘迫的生活带来米饭之香,这是当年的小裴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对方现在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自己日益状大的影视公司里,给老裴留了个艺术指导的不拿薪的位置,算还了他一个尊严与地位。

过了段时间,老板干脆把老裴安排到业务部,有底薪带福利,总算让老裴心中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只是业务部门的总监老孟,这个当年的80路公交车诗社的“边角料”,对他颇为不敬。因为老孟一直热衷于迎来送往,而当时的小裴却认为写诗是天才的事业,像小孟那样的绣花枕头是不配做诗人的,所以彼此结下了梁子。就是现在,老裴心里还是看不上这位顶头上司,一看到老孟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到台上发言,心里就要骂:“奶奶格熊,看上去人五人六的,还不是草包一个。”可转念一想,自己竟然在这么个草包手下讨生活,顿时又倍觉英雄气短。

在老孟的手下熬了三年,老裴终于出来单干了。他私下组建了个有活则聚无活则散的摄制组,开始接拍企业宣传片。他的命运似乎在这一年开始峰回路转,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某个饭局上,他遇到了一个离婚妇女,个做服装生意带个女儿的半老徐娘,对方觉得老裴人不错,又有才气,便想跟他。老裴起初怕自己耽误别人,没怎么同意。后来确实来了感情,也就离不开她了。

说起来,老裴的第二春才是他人生中的黄金岁月。干起导演个体户,每年总能比以前多赚几万。偶尔碰到以前的文学青年,也愿意一起出来吃吃茶,喝上几杯了,不再那么落魄。但基本不谈文学,他一张嘴就是“我已经十年没看书了,不谈不谈。”事实上,老裴说的并非事实,每当夜深人静,他也半躺床边,带一副老花眼镜,拿本书逐字逐句地读几页书。当然大多与影视行业相关。偶而也写,只是现在只能写个片段。时间稍长点,他的脑袋就痛,像一只发涨的气球。想象之路上的光亮,全都暗淡了下去,逼得他最终无路可走,徒增一声哀叹。想当年,自己是多么意气风发,脑子好用得很。可现在,每当老裴看到报纸上的某些署名文章,他便神经质地把那名字遮蔽掉,因为那个名字曾经那么耳熟能详地在他们的诗社里出现过,可他们依然活跃在文坛,这个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老裴工作很敬业,似乎又找到了当年为了“一刀不差”而下苦功的那股劲头了,只是有时感觉力不从心,毕竟年过不惑。所以,他逢人便说影视这活不是人干的,可是一到片场,他心里却倍感踏实。他知道,文学虽然没有成就他,却也没有彻底遗弃他,缪斯还是在百花园的附近,为他开通了一条小道,使他还能闻到花园里飘来的芬芳。只要谈起创作,谈起冯小刚、张艺谋或者别的什么大导演,他还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是当年唾沫横飞地谈到海明威、福克纳、罗伯·格里耶的时候,周围竖起的大多是虔诚的耳朵,而现在不管他比手划脚地将把镜头语言叙述得多么专业,多么纯粹,多么有趣,大家还都听得比较三心二意,最后就剩他旁若无人地用双手比拟着摄像镜头,独自心醉。

老裴从来都是相信自己是有天分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学天才。有次在咖啡馆碰到刚得了个文学小奖的某个青年作家,狂吹网络文学也将载入史册,老裴竟骂出声“垃圾”发起无名火。对方被激怒了,立刻用比垃圾还垃圾的语言借以还击,从而启开了一场无关乎文学的争辩。老裴气得浑身颤抖,一句宣言式的“我的散文可是能进入文学史的”,又让对方一顿抢白。他本来很想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自己如果不生病的话,那是肯定要成大师的,完全能和当今的那些所谓大作家比肩,说不定都已经拿到诺贝尔奖了……后来想想,算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他懂啥?他能懂自己吗?能了解是人间的苦难与疾病毁了自己的大师梦吗?当年自己在埋头研究欧美现代小说的时候,他还是个连作文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孩子呢?哎,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是,可是高人还是高人,高人就是高人。

“大门口的那只绿色的信箱,被时间的沙沙声吹拂得陈旧而斑驳。写信的人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把它拿了下来,“啪”一声把它扔到了墙角边……”多年前写的散文,老裴依然能够一字一句地背出;那些诗句,那么应合他的内心,写得那么好,那么深,那么富有哲理……当他翻开那本发黄的剪报本,总是百感交集,总有几行清泪,噗哒而下,在鲜活的字句间漾开……

躺倒在病床上,老裴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没了。他没了,可这个世界却还是好好的,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这时候就都比自己幸运。他们能吃能喝,能说能笑,活蹦乱跳,偏偏自己两脚一蹬,世界就再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以前难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可真到了死神溜到你身边帮你铺床盖被的时候,谁也不想跟他走。不公平。老孟狗屁不是,就能做点迎来送往的事,却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请他生胃癌,换下自己呢?老孟,老孟,老孟……,有一天,老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拔去身上的管子,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火山喷发以后,老裴被强行拉回了病床,喂下几颗安神药,绵绵地睡着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老孟都参加了一个叫失败者乐园的俱乐部。俱乐部组织钓鱼。两人都去了。连窝也没打,鱼杆刚放下去,就有鱼来咬钩了。他用力往上一拎,呵,原来是条鳄鱼。这条鳄鱼还挺活跃,不容易收杆拎它。所以他就在河里溜鱼。鳄鱼就像跳龙门的鲤鱼,被他拎过来拎过去,就是拉不上岸……

有股鱼汤的浓香肆意袭来,顺着老裴的鼻息冲进了他的梦里。没想到鳄鱼汤有如此的香味,老裴猛地睁开了眼,恰好看见他老婆正将陶瓷缸内鱼汤倒在一个小碗中,老裴惊诧喊了一声:“鱼汤?”老婆转过脸来笑着说:“是,鲫鱼汤,医生说可以多吃。”老裴顿时长吁了口气。

不一会儿,老裴接过了老婆手中的鱼汤,紧紧地捧在手中。暖暖的,好像握住了自己的生命。这时,一股暖流从他内心席卷而来,他仿佛受了电击一般,刹那间,出人意料地背诵起当年就能倒背如流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上校仍然会想起他祖父带他去见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

几行老泪从眼角涌了出来……几乎没有半点间隙地,他又念叨起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来:“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念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他老婆一眼。也许他想判断,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如他希望的那样悉心倾听,也许是记忆中的某些杂念打断了他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背诵了下去,只是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仿佛在说悄悄话:“……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背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断魂似的长叹。那个逃逸多年的精灵,再也无法被他收进宝瓶了……

老裴的嘴角颤动了一下,一串口水没收住,顺着带有苦涩笑意的嘴角流了出来,滴在了枕头上。他老婆迅速地伸过手来,用两张柔软的纸巾堵住了那些试图逃逸的口水的去向,而后,暖暖地捂住了那张充满憔悴的病态的脸。

那晚老裴睡得特别香甜,还做了个梦,而且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至于都是些什么梦,那只有老裴自己知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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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川菜点评:

漫漫人生路,老裴有过抱负、辉煌,有过失落、不满。然而面对生活,又不得不收起不屑,溶入到现实中去。这恐怕就是男人命苦之所在吧!文笔不错,把人的抗争与无奈描写得淋漓尽致,推荐了,问好作者!

文章评论共[4]个
阿尔玛斯-评论

老裴真是老陪啊。at:2008年11月06日 晚上11:54

老沃-评论

喜欢川菜!at:2008年11月07日 上午10:00

雪飘舞在2006-评论

呵呵,过来迟了,请你喝酒如何???at:2008年11月07日 下午3:29

老沃-评论

喝酒,我所欲也;卷烟亦我所欲,两者皆得,成真男人。at:2008年11月07日 下午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