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鼠患古草

发表于-2008年11月17日 上午10:34评论-16条

儿时的一场鼠患,深深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当时“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喊得惊天动地,村子里办起了“学习班”,“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因为常外出做木匠活,在被割之列,也进去提高觉悟了。

平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老鼠了。即便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蛇,也还有几分人气,一般轻易不露面,人们对它更多的是敬畏。如果在梦里见了它,醒后尽管惶恐得摸着心口不住地哆嗦着,母亲总会微笑着安慰我们说:“别怕孩子,梦见蛇好啊,蛇是小龙呢。”龙凤呈祥,所以象征小龙的蛇身上,就蒙上了一些祥和的意味。

它甚至不如蚊蝇。蚊蝇虽吸食人血,也有消停的时候,冬春两季,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老鼠是一年365天地在身边晃悠着,而且以比人类超多少倍的繁殖速度繁衍着。它们飞檐走壁地在各家出入,光临每家前,不必敲门、不必等候,随时通过陆路、水路、暗道,疾如闪电、畅通无阻地来去自如。既然可以串门,当然也可以联姻、结盟了。我担心不久的将来,这个村子就是老鼠的天下了。

想起老鼠,胳膊上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可是你摆脱不了它,角角落落里都是它。十几岁以前的我,从来没有走出过离村庄十几里地的距离,不知道别村怎样,我怀疑地球上的老鼠都聚合到我们庄上了,它们无处不在:柴堆里,草窝里,麦屯里,箱子里,烟囱里,房梁上,它总是从我经过的某个角落,冷不丁地跳出来“抱头鼠窜”,它以为我要捉它么?我避之犹恐不及,受到惊吓的心好半天还回不到原位,哪里还敢去招惹呢?

屋里的地上,也被老鼠拱得坑坑洼洼,三天两头崴住奶奶的小脚,母亲刚用铁锹平整好了,明天又冒出了一个,看着奶奶肿痛的脚丫,弟弟气呼呼地掂起一壶烧得滚烫的开水对着鼠洞“哗哗”浇下去,不过是发泄一下罢了,根本不会有我们希冀听到的老鼠被烫得“叽哩哇啦”的尖叫声,哪有老鼠傻得“坐以待烫”呢?

大人说老鼠能传播疾病,一时感觉它全身都携带着病毒,更不待见它了,它的嘴、爪动过的东西都不能再吃了。每顿饭后,都要把厨房里吃的用的,全部盖好后才放心地关门出去。一旦饭菜上“鼠过有痕”,肚子再饿,也不会再留下来吃了,一边心疼得要死,一边骂着老鼠,狠心地把饭菜倒掉。 

“人鼠大战”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人们还把希望寄托在鼠的天敌——猫身上,猫成了稀罕物。一头牛是家的大半个家当,是棵摇钱树,我们尽心尽力地饲养着它,而猫也被心肝宝贝地疼爱着,“猫妮、猫妮”地叫着,有了它,老鼠就谨慎很多,粮圈里的粮食就少叼走一些,衣箱里的衣服就少咬几个洞儿,夜里就少了几声让人失眠的“唧唧”声,它是每家每户的“安全卫士”。

但猫的数量远不及老鼠,一个家成百只的老鼠能有一只猫守卫着就算不错了,猫很娇贵,自然很脆弱,每次人们拌上老鼠药后,都有吃了死鼠的猫接着死去。好像老鼠下了咒语,死也要拉猫去陪葬一样,所以猫越来越少,老鼠越来越多。

父亲吃住都在学习班上数日不见人影。他的离开,使我疑心全村的老鼠都来我家“乐户”了。

猫早已分身无术。尤其是傍晚时分,老鼠成群结队地从旮旯里钻出来,要透气一样,在黄昏的光影里,“扑腾扑腾”地跑来跑去,经过我们的身前身后时,那份悠闲洒脱、喜气洋洋,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公然地像赶庙会一样又叫又闹,你追我赶,嬉戏不已。这还是“胆小如鼠”的鼠吗?当看到那个比筷子还长,比所有的老鼠都壮实、都肥大,浑身长着红黄杂毛的大老鼠时,来我们家串门的要国哥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吓得和我们一样慌不择路地拼命朝屋子里狂奔,“那还是老鼠么?怕是老鼠精吧?”他的嘴巴和我们惊恐的眼睛一样久久地大张着。

从此无论屋里再闷热,我们也不敢再坐在夏夜的星空下了,守着蒸笼一样的房间,无奈地摇着一把破芭蕉扇呼扇着心里的焦灼。院子里,已是鼠的乐园。

谁说“鼠目寸光”?那骨碌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最会揣摩事态了,它们看清了我家缺少“顶梁柱”,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穿梭在房梁上了。白天我们只顾忙活,不注意它们,到了晚上,它们成夜成夜地在上面跳荡着寻欢作乐,用尖利的牙齿,恣意地撕咬苫房顶的苇片和结构房顶的椽子、檩条,自得其乐。撕拽后的碎片和尘土飞下来,落在床上,落在我们的眼睛里,揉着生疼的眼睛,谁还有睡意?

起初我还用双脚狠命地跺着床板,“咚咚咚”地以示警告,它们马上不动了,我刚要翻身睡去,它们又故伎重演了,后来我再起劲敲打,它们也无动于衷,我像“贵州驴”一样泄气了。我最担心的是哪只老鼠万一累了,四肢无所抓握地“砰”地掉在我们身上,那会让人魂飞魄散的,所以眼睁睁地瞪着眼目睹它们像捉迷藏一样地在房子上飞扬跋扈而到天亮。

屋角里还有和上面的“跳梁小丑”遥相呼应者,它们躲在面缸里、衣箱里,“嗤嗤”地啃着箱子,咬着衣服,嚼着粮食,它们是饿吗?吃过喝过,还得意地把黑屎粒、黄尿渍拉在那里,以证明“本鼠到此一游”,况且那衣物能解饿么?本来就不多的几件衣服,被它们撕裂了衣领、肩膀、还是袖口?那是最大的噪音,它们哪里是在糟蹋东西,简直是在撕扯人心!

下雨的日子,“梁上君子”不见了,雨水却“光临寒舍”了,这时我们才领略了老鼠的“丰功伟绩”,数清了房顶有多少窟窿。老鼠做了风雨的内应,它们里应外合地一天天毁坏着我们的房子。锅碗瓢盆都摆在地上、桌子上、条几上接水,还不够用。一张床挪来挪去,始终挪不到一个让“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地方。

有一次,母亲看见一只老鼠咬坏了面缸盖,蹲在里面“吸食白粉”呢,这是家里预备存放到春节才吃的白面,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它就往地下摔,谁知道那鼠伸头就咬母亲的脚,忍无可忍的母亲一脚踩住它的头,一脚踩住屁股,那老鼠就龇牙咧嘴地“呜呼哎哉”了。柔弱的母亲,第一次在我们眼里成了“英雄”。

母亲很受鼓舞,当那个唱着“老鼠精,老鼠能,光咬您的灯草绒……”的浑身挂满老鼠药的人再来时,母亲也买了一包。夜里,用香喷喷的饭菜拌了,悄悄地放在老鼠的必经处。

半夜醒来,刚打开灯,我就大哭大叫起来,地面上净是黑压压的死鼠,哪里还有下脚的地方?天明清扫战场时,邻家四婶跑来,说她家也跟着沾光了,抬出一箩筐的“战利品”。

只是一家“药老鼠”,别人家不药不行,老鼠照样会越循环越多,就是一个庄的老鼠都药死了,还会从别处迁移过来。那夜过后,或者是我家地下的“残余分子”又有了后代,或者是别家的老鼠趁虚而入了,总之它们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样,死一批,再成活一大批。

我想如果家家户户都“下药”,那灭鼠的效果一定会很好,可当时这个妙招是行不通的,学习班的规模很大,进去的人很多,大人们都忙着提高“阶级斗争”觉悟,都在大喊“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哪还有精力治理这些鼠辈们?

有一天,黑蛋告诉我老鼠偷吃了盐巴,会变成蝙蝠的,我不知真假,看它除了多双翅膀外,的确像老鼠,最少也是老鼠的关系户,“如鼠添翼”的蝙蝠虽是益鸟,能捉蚊子,但“恨屋及乌”,从此心里排斥起长着翅膀、在夜空里翩翩飞动的黑东西了。

秋收过后,我在光秃秃的田地里,看见很多鼓着的小土堆,就像秋天池塘里水落石出一样,又像冬季树叶落尽树梢头露出的鸟窝一样,我知道这是土地掩盖不住的一个秘密。那黄黄的土堆,是从地里翻出来的,上面有风吹雨淋后的道道儿痕迹。我想它是自上次犁地播种后才冒出来的。我好奇地扒开土堆,下面是一个窟窿,挖开窟窿,原来里面是一个长长的洞,我像发现桃花源的武陵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拿铲子往里挖。天啊,芝麻、豆子、玉米籽如线一样排列着静静地卧在那里。父亲告诉我,这是搬仓老鼠的窝。什么搬仓老鼠,它不就是老鼠的亲戚么?想到这里,我莫名地愤怒起来,老鼠在庄上横行霸道,它的亲戚田鼠在这里偷偷摸摸,它们“一统天下”了。田鼠趁庄稼成熟之际,咬开一颗颗籽粒,夜以继日地往打好的洞穴里搬运。人只知道防人,竟没有想到提防这群庞大而活跃的“地下工作者”, 田鼠的家是土地深处看不见的瘤子。

人们啃着难以下咽的窝窝头的时候,田鼠正躺在它的“洞天福祉”里乐滋滋地贪享人们守望了一季的美食呢。望着一个个隆起的浮土堆,我不知道一年到头里面到底埋藏了多少我们的粮食。人们种植的时候,算粪肥、算功夫、算种子、算产量来划算成本,却从没算过被“暗度陈仓”的数量,难怪人们辛苦忙碌了一年,收获到手里的粮食不够吃,还没完没了地抱怨是土贫地薄,无论洒进去多少汗水,生长的都是稀少的粮食。现在才明白土地被白白冤枉了好多年,我匍匐在田地上,愧疚地抚摸着长期以来被我们误解的土地,祈求原谅。

《庄稼和蛇》里面的人们,从外地买来蛇,放在田里做田鼠的克星,从此独霸田间、有恃无恐的鼠类噤若寒蝉,不敢招摇过市了。

我的父辈们只顾成年累月地埋头在土地上,从早到晚手脚不闲地辛劳着,却没功夫想过把这毒瘤和家里的祸患清理出去。也许总拿不出去外地买蛇的钱吧,正像他们明知自己的身体有点不舒服,却因为总没有钱去医院看病一样,对它们听之任之了。

星移斗转,如今的乡下老家已鲜闻鼠患了,但儿时的那场经历至今仍刻骨铭心,怕此生难以忘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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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提到鼠患,如今在城市或农村几乎都没有了,
作者笔下曾经的那场鼠患,对经历过的人来说,
都是难以忘记的。如今还有鼠,但达不到患的程度了。

文章评论共[16]个
文清-评论

提到鼠,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好久不见妹妹,近来可好?大家都想你了,祝快乐!at:2008年11月17日 下午3:44

古草-回复谢谢姐姐惦记,姐姐那里想必春天也来了,祝快乐:)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5

烈酒红袖-评论

姐姐,好久不见了,想你。问安!at:2008年11月17日 下午5:10

古草-回复谢谢红袖妹妹惦记,你好吗?:)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5

风上人-评论

真龙隐身、贼人当道之际,便是蛇鼠蟾蜍猖獗之时。at:2008年11月17日 下午5:34

古草-回复谢谢你来,古草问好:)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4

风在先-评论

古草好文笔。at:2008年11月17日 下午6:48

古草-回复谢谢风在先,古草问好:)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4

铁骨-评论

是啊,好久不见了,你好吗?at:2008年11月17日 晚上7:09

古草-回复问好铁骨,好久没来了,你也好吧?:)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3

吴钩-评论

问好古草姐at:2008年11月18日 中午1:13

古草-回复谢谢吴钩:) at:2009年04月05日 下午4:22

烈酒红袖-评论

姐,你回来了。看到你竟想落泪,想你了!at:2009年04月06日 晚上7:20

古草-回复被妹妹惦记着的古草是幸福的,春天来了,有时间回家看看,姐姐恭候你:) at:2009年04月18日 下午3:21

烈酒红袖-评论

姐,你回来了。看到你竟想落泪,想你了!at:2009年04月06日 晚上7:21

古草-回复妹。姐来了,谢谢你惦记着:) at:2009年04月18日 下午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