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已是初秋时节，江南的秋总不及北方的秋来得迅猛，那丝丝凉薄之意也仅在清晨和夜晚的空气中渗透出来，白天，阳光依旧炽烈。

“好热啊！”林小曼用纸巾抹了抹额头的汗粒，叫嚷起来。林小曼是来当伴娘的，身形娇小的她裹在一袭粉色蕾丝的伴娘礼服中，瘪瘪嘴，露出两个小酒窝，愈发显得娇俏可爱。

店里的冷气抵御不住外面的温度，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来，让林小曼的汗腺发挥着夏日的功能。

“热死了啦，我说小姐，你能不能快点儿。”林小曼挥动着手中的纸巾，冲着试衣间乱叫。

“知道了啦，你烦死了，哪有丫头像你一样的，那么不知礼数！”试衣间内传出女声，婉转，轻柔，足可绕梁三日也。

“等等啊，我这就出来了。”

“快点，快点啦。”

试衣间的门一开，众人眼前豁然一亮，颜如蝶身着雪白的婚纱款款而出，身姿曼妙无方。

“颜小姐，你是所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边上的店员赞叹道，看似奉承，却是由衷之言。

林小曼在颜如蝶身周绕了三圈，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颜如蝶被她瞧得奇怪，正要问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忽然，林小曼张口来了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颜如蝶哑然失笑，说：“你这唱红娘的，怎么唱起宝玉来了，什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林妹妹好像是你吧。”

“是啦，你不是林妹妹，你是莺莺小姐，来来来，新郎倌，你过来，说说看，这倾国倾城貌是如何吸引你这多愁多病身的。”

林小曼蹦到赵离风跟前，一把把他拉起来，推到颜如蝶跟前。赵离风正兀自欣赏着颜如蝶的绝代风华，就这样痴痴地望着，有点儿出神，被林小曼一推，才清醒过来，顺势往颜如蝶身上靠去，但觉芷香幽然，心神俱醉。他曾欣赏过颜如蝶在舞台上的风姿，云袖翻飞，兰指楚翘，只看一眼，他就痴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仿佛蕴藏了中国几千年的古典原韵。

而今，身着婚纱的颜如蝶又是另一番华美，古典韵腔和现代乐章在她身上很恰如其分地溶合在一起，令人产生了无尽的遐思。

颜如蝶推了一把赵离风，不让他靠得太近，怕弄坏了身上的婚纱。这袭婚纱价值不菲，一望而知，大幅的真丝面料和蕾丝花边，抚上去柔滑、冰凉，领口、胸前、腰间及袖口上去镶着亮闪闪的水钻，是一位法国大师设计的，据说整个杭州城仅此一套，可称之为孤品了，是这个婚纱店的镇店之宝。中山路刚改造完毕，老店新开，总得有拿得出手的货色吧。

世上先有千里马，而后才有伯乐，颜如蝶一眼看中了这件婚纱，一看价格还是吓了一跳，就问店员这婚纱可以租么？店员不敢擅专，就请经理出来处理，经理给了一句生硬的话，此婚纱只售不租。

颜如蝶凝迟不决，赵离风慷慨地甩出四个字，那就买吧。声音虽不响亮，却豪气干云，掷地有声，为搏佳人一笑，纵舍万金，如草芥尔，况一婚纱乎？那婚纱店老板听罢言，浑身为之一震，适才冷冰冰地一张脸立时堆满了笑意。

赵离风淡然一笑，他也是生意人，他知道商场上的游戏规则。

颜如蝶笑意璨然，她虽明白为一个婚礼而买一件如此昂贵的婚纱着实太过奢侈，但女人大都是有点虚荣心的，一个王子公主般的婚礼是多少女人梦想啊，多少求而不得的女人为此黯然神伤、长吁短叹。一件昂贵的婚纱只是这个婚礼的点缀而已，既然赵离风不在意，她理应欣然接受。

赵离风当然不会在意，一件婚纱嘛，看看他那幢座落于九溪玫瑰园的别墅就知道，他不会在意，他在意的只是颜如蝶脸上的笑容。看着颜如蝶绽放出幸福的微笑，赵离风心满意足。男人的职责就是让心爱的女人获得幸福，不是么？对于有钱的男人来说，这更是轻而易举，事半功倍。

2

“累死人了，以后打死也不干这活儿了。”林小曼拎着大包小包钻进赵离风宝马车的后座，自己在舞台上演丫头，到了现实生活里也是丫头的命，苍天啊，你是何等的不公啊，林小曼的心在咆啸，在流血。

“你可是你找上我的，不是我找上你的。是你自己说没当新娘的命，当伴娘也是一样的，还哭着嚷着求着我，非要当这个伴娘，如今却来抱怨我。好啊，你不当是吧，可以，团里姐妹有的是，我一个电话就能招上好几个。”颜如蝶见林小曼哭天抢地的样子，掏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其实，谁都看得出，她俩是在开玩笑，赵离风笑着摇摇头，打开车门，发动汽车。

“好小姐，我错了，您就让我留在您身边，伺候小姐吧。”林小曼一把抓住颜如蝶的手，耸耸鼻子，说了句越剧的念白。说完，还给颜如蝶和赵离风作了个万福，道，“小婢给小姐、姑爷请安了。”

颜如蝶乐了，说：“你呀，上车吧。”

正值中午，路上的车少了很多，开起来也很顺畅，赵离风按下按钮，想听点音乐。忽然，车内响起了梁祝的《十相思》：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那是颜如蝶和同事合录的梁祝唱段，赵离风以前对越剧一窍不通，自从认识颜如蝶之后，就把自己锻炼成了个超极粉丝，他家里、车上、公司全是颜如蝶的唱片。

颜如蝶浑身一哆索，接着大叫：“关了它，快关了它！”

赵离风吓了一跳，赶紧关了音乐。转头看看她，只见她面色惨白，嘴唇微微发颤，她用牙死死地咬住嘴唇，试图保持镇定。

赵离风觉得奇怪，什么把她吓成这样呢？关切地问道：“如蝶，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颜如蝶极力控制住略显急促地呼吸。赵离风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去握她的手。握上去湿露露的，全是冷汗。

赵离风觉得情形不太对劲，但颜如蝶不肯说，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反光镜中，林小曼也是神色大变，满脸皆是惶恐之色。

赵离风问：“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团里还是我家？”

“嗯，先去你家放下东西，然后去团里，我要整理些东西。”颜如蝶答道。

“好。”赵离风一踏油门，往西湖方向驶去。

3

林小曼是第一次走入那么大的房子，东瞅瞅，西看看禁不住欢呼起来：“哇，这儿真是好大哦。”颜如蝶说她少见多怪。

赵离风笑笑，说：“其实这儿不大的，再大的别墅也有。”他说的是实话，这幢别墅确实不大，建筑面积还不到300平米，两层加一个小阁楼。赵离风看中的是它的价值和环境，座落于西湖景区，环境清幽，只有这样的房子，才能彰显主人的身价。房子的装修样式采取的是田园风格，和周围的自然环境恰到好处地融合成了一体。

林小曼让颜如蝶陪她屋内屋外到处逛逛，大发感慨之词：“哦，这儿真是富人的天堂，有钱真是好啊，我也要嫁个有钱人！”

颜如蝶笑道：“不要这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很丢脸耶，丢你的脸不要紧，不要丢我的脸就可以了。”

林小曼冷哼了一声，说：“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就要成为这个别墅的主人了，我可还在和姐妹们挤十几平米的宿舍。”忽然凑到颜如蝶跟前，矮下半截身子，装出无比可怜的模样，求乞道，“小姐，你如今是发达了，也该提携提携小丫头我吧。”

颜如蝶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说：“乖啦，改天本小姐一定和你姑爷说，给你配个如意郎君。”

林小曼嘻嘻一笑，忽然脸色一正，轻声问：“如蝶姐，你最近还梦到她么？”

提到“她”，颜如蝶的脸又开始褪色，声音有些颤抖，嗫嚅道：“没。。。。。。没有。。。。。。”

林小曼还想再问下去，见赵离风走过来，就闭嘴不语了。颜如蝶略了略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强笑道：“你来了，我正有事找你呢。”

赵离风笑着问：“什么事？”

颜如蝶推了一把林小曼，说：“这丫头嚷着要小女婿呢，你那儿有没有合适的货色？”

林小曼瞪了她一眼，说：“我就要小女婿了，怎么样？好姑爷，你就帮我介绍个，我要求不高的，要像你一样那么帅，一样那么有钱，就可以了。”

赵离风呵呵一笑，说：“ok，以后有这样的货色第一时间通知你，但也得等我正式成为你家姑爷才行。”他扭头对颜如蝶说，“刚才接到电话，说是公司有点事情。。。。。。”

颜如蝶没等他说完，就接下去说：“你先送我们回团里吧。”

赵离风答应着去地下地库开车。

4

回到团里，林小曼蹦蹦跳跳回了宿舍。颜如蝶本来是不想回宿舍的，只是发现辞职信还在宿舍里，看来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去走一遭了。她打算今天就辞职离开这儿，作个彻底的了断。

颜如蝶的宿舍在最北边的一幢楼，后临着一座山，前面又被一幢宿舍楼挡着，终年不见阳光，很是阴暗潮湿，斑驳的外墙面上长着许多青苔。很多同事嫌这儿环境不好，宁愿和好几个姐妹挤在南边那幢楼，也不愿意住这儿，因此，团里的两幢宿舍楼，出现了一幢被人挤得爆满，一幢人迹罕至的怪现象。

颜如蝶很后悔当初听“她”的话，为了两人的长厢私守能掩人耳目，搬到这个鬼地方来。她在楼梯口长吸了一口气，打算采取“一鼓作气、快进快出”的原则从里面整理好东西，以后永远也不回来。

“噔噔噔”，颜如蝶一口气跑上四楼，走廊上空无一人，窗户被外面硕大的树枝密密地遮掩着，阳光只能透过那一点点的缝隙射进来，增添一点走廊的光感，使其不至于整日笼罩在黑暗中。

整幢楼鸦雀无声，只剩下高跟鞋踩楼板的声音。明知道是自己脚下发出的声音，颜如蝶还是被吓得心脏乱跳。

“嗒嗒嗒，嘀嗒，嘀嗒。。。。。。”这是什么声音啊？也许是厕所里的龙头没拧紧，水滴在水池里发出的声音，颜如蝶安慰着自己。

她钻进宿舍，把门锁上，靠在门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睁眼，她就吓得瘫软在地，整个宿舍都挂满了“她”的照片，大的小的，古装的，现代的，英姿飒爽的，活泼可爱的。。。。。。颜如蝶清清楚楚地记得，五七之时，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了，这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她”仍然没有离去。。。。。。

颜如蝶抖抖索索的从地上爬起来，“啊！”地大叫一声，冲去宿舍。走廊上飘起一阵幽幽的曲乐声，先是《黛玉焚稿》的前奏乐，接着响起的却是《山伯临终》的曲调：母亲带回英台信，书信上面言安慰，她说道咫尺天涯难相会，此身未来心已来。。。。。。

颜如蝶奔跑在无尽的黑暗里，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往前，再往前，终于看到了一团光亮。宿舍楼门口，颜如蝶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颜如蝶也一同摔倒。

“如蝶姐，你怎么了？”被撞倒的是林小曼，她不放心颜如蝶一个人回宿舍，就过来看看，看到颜如面无血色、披头散发地一头撞上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林小曼从地上爬起，又去扶颜如蝶。颜如蝶浑身发软，两条腿根本撑不起身子，林小曼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扶起来。

颜如蝶半个身子靠在林小曼的肩上，兀自在说：“她。。。。。。她。。。。。。她还在。。。。。。她一直都没离开。。。。。。她不肯放过我。。。。。。”

林小曼一个劲地安慰着，把她架到团长办公室。办公室在行政楼，行政楼一楼的大堂陈列着团里知名演员的巨幅彩照，其中当然有颜如蝶的，颜如蝶照片旁边是一个英姿飒然的女小生，照片右下角是演员的名字：骆飞花。

“她。。。。。。她在看我，她。。。。。。她在笑，她看着我在笑。。。。。。”颜如蝶又大叫起来。

“如蝶姐，那是你的幻觉，走，别看照片了，我们去找团长。”林小曼温言安慰着。

团长是个四十几岁精明干练的女人，她看到颜如蝶六神无主的样子，很是诧异，问这是什么回事。

颜如蝶定定神，斩钉截铁地说：“团长，我要辞职！”

团长早风闻她结婚以后要退出舞台的事，只是没想到那么快。颜如蝶是这个城市的知名花旦，也是团里的台柱子，走了个人才，团长当然觉得可惜，只是强扭的瓜不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可能长叹一声：“唉，前不久飞花出事，如今你又要走了，我们这个团真像大观园了，满园芳菲，终有落尽之时。”

“团长，对不起。。。。。。”团长于她有知遇之恩，当年她一曲成名全靠团长的栽培。

“行了，不用对不起，每个人的人生选择不同。”团长拍拍她的肩，“你以后洗手做羹汤的日子，可别忘记团里的姐妹。”

颜如蝶答应着起身走了，路过大堂，又看见骆飞花的照片，觉得她在对自己笑，阴恻恻地笑，加快脚步奔了出去。

5

十六岁的颜如蝶刚走出艺校的大门，就被团长甄选入团，她记得那是团长亲自来学校挑的人，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对她老师说，这孩子是颗好苗子，可惜高了点。

颜如蝶知道，她高得不仅仅是一点点，刚满16就窜上一米六八了，本来女孩子身材高挑是好事，老师却常常忧心地看着她，她容颜妩媚，嗓音细柔，是块演花旦的好材料，可是，越剧里的角色大都是女子来演绎的，一个唱花旦的演员这样高，很难找到一个比她高的女小生来和她搭档，这令老师们烦恼不已，若是舞台上出现男矮女高的场面，很难堪的，但团长还是要了她。

一进团，团长就把她带到一个正在卸妆的女小生面前：“飞花，这是新来的小颜，以后她就是你的新搭档，你好好带带她。”

颜如蝶听着团长介绍，定睛一看，差点惊叫出声，哇，骆飞花耶，那可全国知名的越剧女小生，自己幼时的偶像，就是因为看了她的戏，自己才迷上越剧，不顾父母反对，坚定不移的考了艺校。

骆飞花一米七五的个子，扮相俊美，声音清亮，唱腔圆润，在舞台上只要一亮相，一个舞袖、踢袂的动作便能换来满堂喝彩。未及三十的骆飞花已是梅花奖得主，人人都说，做戏曲演员做成骆飞花这样，已是登峰造极了。

颜如蝶低下头，轻轻说道：“骆老师，以后请您多指导。”

骆飞花看看新来的小搭档，娇艳可人，很是喜欢，说：“不要叫骆老师，把人叫老了，我还没到30呢，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叫飞花姐吧。”

颜如蝶甜甜地叫说声，飞花姐！

骆飞花爽朗地笑起来。

从此，杭城的越剧舞台上有了一对“飞花如蝶”的姐妹档，蝶恋花飞，和骆飞花搭档，18岁的严如蝶以一曲《梁祝》奠定了她头牌花旦的位置。

6

严如蝶真的觉得骆飞花对自己太好了，那如师如友般的爱，甚至比父母的爱还要深刻。她总是记得自己爱吃什么菜，爱用什么化妆品，演出、练功之余还说各种笑话逗自己开心，只要颜如蝶甜腻腻地叫一声“飞花姐”，骆飞花就会竭尽全力满足她的各种要求，颜如蝶觉得和骆飞花在一起的感觉比和男朋友在一起更好。

那一年冬季，杭州一往如昔地又阴又冷，雪稀稀落落地下了好几天，似乎没个尽头。颜如蝶把手机铃声换成了大约在冬季，mp3中也循环播放着：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失去。。。。。。

骆飞花见颜如蝶神态萎靡，排练的时候也心不在焉，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摇摇头，咬咬嘴唇，什么也不肯说，整个人很消瘦，很憔悴，没过几日，就病倒了。

病房里很静，也很苍白，颜如蝶的脸也同样苍白。她一个人仰卧在病床上，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偌大一个病房中只有她一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亲人。她不明白，男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制造的，怎么说变就变呢？曾经拥有过的一段青梅竹马式的美丽传说，就在一句“对不起”声中灰飞烟灭。爱情，就像绘了彩绘的蛋壳，外面裹着一层华美的彩衣，却是一碰即碎。

严如蝶紧闭着眼睛，任凭两行清泪沿着眼角蜿蜒而下。好一阵，病房静得只剩下夜风卷帘的声音。忽然，一双芊芊柔荑伸上来，为她拭去留存在眼角的泪痕。

“飞花姐！”颜如蝶无力地叫道。

骆飞花摸摸她的额，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傻姑娘，什么事都没自己的身体重要，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过去呢？”

她还未说完，颜如蝶便扑到她怀中放声大哭起来，这几日，她都是悄悄地躲在被窝里哭，从未如此纵情地哭过，如今放肆地哭出来，顿觉心中畅快了许多。

骆飞花待她哭完了，才问她怎么回事，颜如蝶抽抽噎噎地把被男友甩了事告诉骆飞花。

骆飞花哈哈大笑，说：“真是傻姑娘，一个男人就值得你那么伤心，还要死要活的，这年头，四条腿的猪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马路上到处都是，就你这花容月貌，只要你一声令下，那些男人可以从西溪排到钱塘江。”

颜如蝶嗔道：“飞花姐，你不明白的，我们爱了那么久，而且他以前对我那么好。”

骆飞花淡淡一笑：“我怎会不明白，男人都一样。”然后接着说，“傻妹妹，记住，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臭嘴。”听她说这个，颜如蝶就想到潘长江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骆飞花轻轻抚着颜如蝶的背，看着她沉沉睡去，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7

父母在外地，颜如蝶不忍告诉他们自己生病，怕他们担心。骆飞花就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医生、护士都以为这是一对亲姐妹，一问才知道是同事关系，都感叹不已。颜如蝶自己也感到庆幸，真心实意地把骆飞花当成了姐姐。

颜如蝶病愈之后，团里让她俩排大戏《舞台姐妹》，说是给国庆献礼。两人在舞台上一直很有默契，一个演小生，风流倜傥，一个演花旦，妩媚动人，四目相对，情意缠绵，实乃一对璧人也。

二人排戏，唱到动情处，骆飞花对颜如蝶说：“如蝶，你看这邢月红也恁傻，放着竺春花那么好的姐妹不要，偏要跟着那姓唐的流氓老板，要是我啊，我就守着我那袅袅亭亭的春花妹妹，此生无憾矣。”说完，还用手挑了一下颜如蝶的下额。做了个《情勾》里张三郎的动作。正在一起排练的姐妹给她逗得大笑，时值酷暑，排练十分辛苦，能搏大家一笑，也不失为一件乐事，颜如蝶也笑得弯下了腰，这个姐姐，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还时常在忧烦之时，逗她倾城一笑，缘分呐，谁也逃不过。

骆飞花和团长说了，为了把戏排得更好，得给她和颜如蝶单独一间宿舍，方便沟通，现在的宿舍，一屋子女人叽叽喳喳的，她两人想交流点什么也困难。团长沉思了一会儿，说：“南楼已经没房间了，你们如果不介意，就住北楼吧。”

骆飞花迟疑了一下，团里一直有个传言，说北楼闹鬼，但最后还是答应下来，颜如蝶也听说过闹鬼说，只是有飞花姐在，她也就放大胆子，她和骆飞花相处久了，越来越依赖她，住就住吧，她也比较讨厌那个拥挤不堪的宿舍，她那个宿舍都是20左右的小姑娘，如花季节，一到晚上就在对着手机你侬我侬，没完没了，恋爱中的人，一聊天就聊大半宿，颜如蝶刚失恋，一听这个就心烦，不如搬出来清净。

北楼的宿舍真的很阴很冷，颜如蝶刚住进去的时候有点害怕，骆飞花就搂着她不住地安慰，每晚，她都在骆飞花的怀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颜如蝶感觉有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全身，由上至下，很轻柔地抚摸着，身体也产生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反应，蓦地惊醒，看到骆飞花倚在床边，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移着，整张脸因为兴奋而扭着，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颜如蝶被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拉过被子裹住身体。骆飞花楞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小蝶，你别怕。。。。。。”然后又告诉她，当年自己被男人骗又被男人抛弃的故事，颜如蝶想起自己被男友抛弃的经历，物伤其类，慢慢地向骆飞花身边靠去，骆飞花搂着她说：“小蝶，那些男人没有好东西，我们女人只能自己爱自己了。”颜如蝶咬着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8

赵离风陪着奶奶来到大剧院观看骆飞花、颜如蝶演出的《西厢记》的，赵奶奶80多了，有点儿老年痴呆，一般老年痴呆患者对往事总是萦萦于怀，年轻时的赵奶奶就是个超级戏迷，那追戏的热情绝对不亚于今天的fans，当年，越剧电影《红楼梦》解禁放映的时候，她一连看了十几遍，老了，生病了，还是无法忘却旧日情怀，只要有越剧演出，她就会一场不拉地去看，刚好保姆请假回老家了，赵离风奉了父母之命，只能陪太子读书，哦，不对，是陪奶奶看戏。戏曲的节奏太慢，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没完没了，听着就头疼，可是奶奶一定要看，说不得，赵离风就只能当一回孝子贤孙了。

赵奶奶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还打着拍子和唱着，赵离风只顾着低头玩手机了，偶尔抬起头来向台上瞥一眼。一瞥之下，眼光就再未从舞台上离开。台上佳丽深情款款，软语侬侬，妙目流盼，水袖盈盈，只听得台上张生唱道：“只一眼，便把我的魂灵儿消。”

颜如蝶一眼，赵离风的魂就丢了。糊涂到忘记奶奶有老年痴呆症，自顾自地问奶奶：“台上那个演崔莺莺的演员，她叫什么呀？”他奶奶很认真的回答：“你怎么能连她都不认识呢，她呀，她很有名的，叫筱丹桂，哦，不对，不对，筱丹桂已经死了，咦，那她叫什么呢？”赵离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愚蠢了，怎么能问奶奶呢，笑着说：“奶奶，没事儿，咱们看戏吧。”

谢幕的时候，他买了个大花篮指名送给那个演莺莺小姐的演员，颜如蝶也没在意，这成名以来，戏迷送的花篮数不胜数。

9

骆飞花看出颜如蝶最近一直疏远自己，而且经常有一辆黄色的宝马在团门外接送她，开车的自然是个男的，远远看去，只能见到个轮廓，但仍能断定是个帅哥，团里的姐妹们也在暗地里嬉笑着说，颜如蝶傍到了大款。

大款就是赵离风，自从他看了《西厢记》就真的成了张君瑞，一心悬挂着颜如蝶，赵离风身边曾经有过不少女人，从未有过一个女人如颜如蝶般吸引自己，端庄且不失妩媚，文雅且不失妖娆，这是一种戏曲花旦演员独特的女人味儿，这个女子也许正是他此生所待。

我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倾国倾城的貌。赵离风在颜如蝶面前卖弄刚学会的两句唱词，调子都走到火星去了，颜如蝶笑颜如花。

赵离风的父母本来是想有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可赵离风偏偏对一个戏曲演员情有独钟，赵奶奶对这个女孩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让她来家给她唱戏，赵离风父母也无法可施，只得认命，还不断互相安慰，还好是个越剧演员，一起工作全是女孩子，不似娱乐圈的女演员那样乱七八糟。

颜如蝶又恋爱了，而且她觉得恋爱的感觉很好，恋爱中女人，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裙袂飞扬，飞一样。

蝶儿蝶儿满天飞，颜如蝶哼着歌飞进宿舍，迎面看到骆飞花一张阴郁的脸，那眼神，幽怨绵长，直直地盯着颜如蝶看。

颜如蝶的一脸笑容就此僵住，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没和她说话，把包往床上一扔，就想出去找其他人。

她转身的时候，听到骆飞花在背后说：“妹妹，你真的要弃我而去么，你的心好狠呐，外面的男人真的比我对你好么？”说这话的时候，骆飞花的声音是低沉的，陡然间，歇斯底里地叫道，“为什么你喜欢那么臭男人，为什么你要抛弃我？”颜如吓得面色苍白，往楼下跑去，虽然她不敢看骆飞花一眼，但她知道，此时骆飞花的脸一定是扭曲异常。这一夜，她住在别的姐妹的宿舍里，没有回去。

10

每年，团里都会来一群新招的小丫头，十六七的女孩，身体里蕴满青春活力，让颜如蝶想起以往的青葱岁月。

正演《西厢记》，原来那个演红娘的演员怀孕回家养胎了，团长也想培养新人，就让新进团的一个名叫林小曼的女孩演红娘，还让颜如蝶教教她，给她排戏。

林小曼是个很活泼很机灵的小姑娘，颜如蝶很是喜欢，两人台上台下都走得很近，平时一起逛逛街，买买衣服，一如当初的“飞花如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颜如蝶在故意疏远骆飞花，骆飞花每天沉着一张脸，仿佛一下老了十年，谁见都躲着她。

感情上的疏离，导致舞台默契的减少，舞台上的骆飞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倒是初出茅庐的林小曼大放异彩，戏迷都说，这个红娘演活了，赵离风知道颜如蝶很喜欢林小曼，送了很多花篮，把林小曼高兴坏了。赵离风带着大、小两个女人去酒吧庆祝，林小曼第一次去这样高档的场所，兴奋得不得了，回来时，林小曼和颜如蝶都有了八九分的醉意。

回到宿舍已是午夜，宿舍楼里一点光亮也无，颜如蝶想，大概骆飞花是睡着了，睡着了更好，省得照面不知该说什么。到房门口，见里面有一点微光，却不是灯光，很弱，很弱。打开门一看，骆飞花并没睡觉，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拿只火盆在烧东西，目光有点涣散，她抬头见颜如蝶回来，阴恻恻地说：“你知道我在烧什么吗？我们老家故老相传，夫妻二人结发，只需把两人的头发一起烧了，把那灰喝了，纵然一个死了，也能夜夜找到另一半，你来看，我正在烧我俩的头发呢。”

颜如蝶看着，心里发毛，当年她俩最要好的时候，仿效古代夫妻对月起盟：结发同心，生死与之！两人各从头上剪下几缕秀发，互相纠缠在一起，用丝绸绑定，各有一缕放在身边。骆飞花烧的正是这个，烧完，她也不顾肮脏，把盆里的灰全拢起，往嘴巴里塞。

这一幕让颜如蝶冷汗直流，她也没想到骆飞花会如此执着，当年，她只是想把两人之间的感情当作是一种慰藉，如今，她只想了结这段不正常的畸恋，而骆飞花却舍弃不了两人之间的恋情。

“飞花姐，我只是要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放过我吧，就算我求你了！”颜如蝶哭着哀求。要是往日，骆飞花是舍不得她哭的，早替她擦泪，哄着安慰她。

“放过你，我说了，就是死，我也会夜夜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告诉你，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骆飞花高声尖叫。

颜如蝶吓得转身就跑，骆飞花在她身后狂叫：“你真的要走，你走，我就死给你看。”然后开始轻唱《山伯临终》：母亲带回英台信，书信上面言安慰。。。。。。

颜如蝶跑到林小曼那儿，林小曼见她神色怪异，感到奇怪，问她怎么回事，颜如蝶抖抖索索地告诉她事情经过，并让林小曼替她保密，林小曼瞪大眼睛，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变态的人啊？”

第二天清早，团里乱成一锅粥，骆飞花躺在血泊中。晚间新闻中报道，著名越剧小生骆飞花跳楼身亡。。。。。。

从此，颜如蝶恶梦连连。

11

杭州的秋日很美，梧桐雨落，丹桂飘香，连路两旁的行道树上都挂着大大的香泡，金灿灿的一片。

西湖的秋日更美，湖中的残荷书写出秋的意韵，那片片落叶，铺满沥青地面，颜如蝶说，这是有声音的，秋的声音。

颜如蝶选定在湖边的一片落叶地中拍婚纱照，她坐在落叶中，身后是一山的红枫。枯黄、洁白、绯红，摄影师被这样的色彩震憾了，很敬业地匍匐在泥地里拍摄。

风习习吹来，有一些微凉，这是个阴天，云霾蔽日，却未曾落雨，随风而来的是一阵渺渺地曲声，似从天际边传来：“母亲带回英台信，书信上面言安慰。。。。。。”颜如蝶蓦然色变，惶恐地站起来，大叫：“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边叫边向里湖深处跑去，

林小曼离她最近，跟着追了过去，摄影师去告诉在车里休息的赵离风。赵离风赶到湖边的时候，只见林小曼湿漉漉地从湖里爬上来，不见颜如蝶，只见那件婚纱漂在湖面上，在摄影师的提醒下，赶紧拔了报警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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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曼穿着一袭黑裙，戴着墨镜，来到南山公墓，墓碑上是骆飞花的照片。林小曼放了束百合，摘下墨镜，突然笑了起来：“你说让我替你报复，你说让我去勾引赵离风，取颜如蝶而代之，我做到了，明天我将成为赵离风的新娘。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帮了你一把，轻轻地推了你一下，谁让你是我妈妈呢，我一定要帮你的，对不对。我不恨你，虽然你一直恨我，恨我那个亲生父亲抛弃你，他抛弃了你，你就抛弃了我，等我可以利用的时候你才想起我来，我终于了了你的夙愿了，你该谢谢我。”

颜如蝶的墓地就在左近，林小曼献了一束火红的玫瑰：“如蝶姐，你可别怪我，是我妈让我替她报仇的，你要找就去找我妈吧，我只是推了你一下，这都是我妈让我做的，你们现在都在阴间了，自己去找阎王找官司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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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连天，清一色的林肯加长，林小曼嫁得很风光。中途，不知什么原因出了点车祸，很小的车祸，类似于追尾，司机和新郎下车察看了情况，无事，回车之后，新娘却死在了车上，双目圆睁，神情恐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