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伸长腿半躺在沙发上，感觉疲倦就像波浪一样簇拥着他，在他身上荡漾开来，一阵阵酥软。他的脸还是朝着丁丁离开时的那道门，没有变。在脸上挂了一天的笑，还在脸上。那么久，肌肉固定了笑，僵硬着，像面具。

房子里的油漆味粘稠得伸手可感，刺激着赵云的鼻子，让他说不出的厌烦。家具在房子里各得其所，井井有条，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丁丁细心的揣摩。现在那些原本空出的地方都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结婚用品，明天，它们将从这间房子出发，散落到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客人手里。

结婚是死亡，这些东西都是陪葬品。赵云这么想道。如果他不在这屋子里，那么这里会有另一个男人成为死亡的主角，而他将在另一个地方死去。婚姻是不是无法逃脱的牢笼，就像生命包括死亡？　

丁丁说，宝贝儿，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你还有艰巨的任务呢，呵呵。

赵云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从丁丁无止境的结婚狂想曲里摆脱出来了。但他还是含情脉脉地说，你就不能多留一会儿啊！

都八点了，累了一天困死了，还要回去跟家里商量点事儿，今晚你就安分点吧。丁丁在赵云的嘴上亲了一口说，乖，早点睡。

赵云觉得该抱住丁丁，表现出依依不舍，但丁丁已经很利落地转身走向了大门，在门口还不忘来个飞吻。赵云脸上的笑被飞吻击中。痉挛。

女人都是天生结婚狂。赵云断言。没有了丁丁的新房就没有了活力，只是物品的堆砌，但赵云感觉自己终于放松了下来。男女之间多像一场戏，演技的老练与否决定着感情的亲疏。疲倦刺激着赵云，他的大脑远比身体清醒。

手机在腰间震动起来，打开一看，是他妈妈打来的。赵云把手机丢在了一边。手机持续在沙发上震动，制造着轻微的振波，传到赵云身上，就像按摩。赵云微闭着眼睛，似乎享受上了这种感觉。

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但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在静寂一片的房间中，电话的声音显得石破天惊。赵云叹了口气，拿起了电话。他知道，不接，电话会一直响下去，他妈妈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

云儿，你爸爸叫你来一趟。打了那么多个不通的电话，他妈妈的声音还是很优雅，一点都不着急。赵云常常惊奇她的修养。

不想动，我想睡觉了。

你这孩子，明天就结婚了还像个小孩，你爸爸有事跟你讲。

有什么好讲的嘛，都准备好了，明天你们早点过来就可以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成了男中音，声音很威严。赵云，你过来一下，爸有话跟你讲。

赵云迟疑了一下，好，我就过去。他一直有点怕他爸爸，这个严肃的老头。

赵云把车开出小区，驶入灯火辉煌的街道。一串串车灯迎面而来，又被车子破向两边，车子驶在路上显出乘风破浪之势。

城市的繁闹是一种做作的热情，那些灯红酒绿不属于任何谁，它们跟人群共同装点城市，道具罢了。一座座大楼就像一个个孤岛，汹涌的车来人往让它们成为一个整体。人在城市穿行就像在大海泅渡，孤单而迷惘。看着身旁的歌舞升平，赵云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大海的溺水者。街道边的霓虹灯不断闪烁，照在赵云的脸，让他的脸显出丰富的色彩。但色彩闪去时，依然是他冷冷的脸。

楚楚说，我不喜欢霓虹灯，霓虹灯是城市刻板的表情，一派喜气洋洋，粉饰太平。说这话时，楚楚正坐在赵云的身旁从酒吧向酒店驶去。那天他们刚刚认识。

赵云偶尔会去酒吧坐坐，酒吧喧天的音乐、扭动的人群能让他放松。但他从来不会加入拥挤的人群，只在吧台边坐着，喝酒，四处看看。吧台围成四方形，中间有个小舞台，隔段时间会有个穿着凉爽的小姑娘上去扭动身体。他就是在姑娘的两腿间看到了对面坐着的楚楚。楚楚朴素的发式跟套装在酒吧里显得不同。赵云转过去，在楚楚身边坐下问，可以请你喝酒吗？楚楚噗嗤一声笑了，我也注意你好久了。

赵云笑笑说，看来是惺惺相惜了，喝点什么？

芝华士吧。楚楚又补充说，兑上绿茶，喝着像茶，不知不觉又会醉了。

你喜欢醉？

不求醉，求醉显得做作，自然地醉掉最好。

赵云看着楚楚，感觉她很特别。酒吧里不适合聊天，他们就坐着默默地喝酒。可能楚楚真把芝华士当绿茶喝了，很快就晕乎乎地倒在了赵云的肩上。赵云把她扶出酒吧，楚楚大着舌头说，我不想回家，去你家好不？赵云说，去酒店吧。楚楚吃吃笑着说，你不怀好意！赵云说，那我送你回家好了。楚楚拍拍赵云的肩膀说，去酒店！

车上，楚楚说，我们去搞把机关枪过来，把霓虹灯都扫掉。说着把手探出窗外，瞄着霓虹灯，嘴里发着“突突突突”声。赵云笑着说，你跟霓虹灯有仇啊！

楚楚突然很严肃地说，我不喜欢霓虹灯，霓虹灯是城市刻板的表情，一派喜气洋洋，粉饰太平。说完就睡着了。

赵云把醉醺醺的楚楚扶进客房，放在床上，倒了杯开水帮她喝下。楚楚笑着指指卫生间，你先去洗澡。赵云把另一床的被子拿来盖在楚楚身上，就去洗澡了。等他出来，发现楚楚发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香甜。赵云笑着摇摇头，帮楚楚脱掉鞋子，扶好脑袋，自己坐在一旁抽烟。

第二天赵云醒来，发现楚楚坐在一边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脸泛着刚洗过澡的红润。楚楚羞涩地说，现在还有兴趣吗？

他们从床上滚到地板，又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激情澎湃。完事后，赵云靠着床脚抱着楚楚说，你都快把房间淹了。楚楚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懒懒地说，那是你厉害啊，嘿嘿。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赵云问。

楚楚把手挡在赵云的嘴上说，别问，我们能相互取暖就够了，了解多了就会想到拥有，那倒不好了。

拥有不好吗？

不好。拥有就入了生活的圈套，我们将在既定的轨道上反复，那么生活的激情将消磨殆尽。昨晚出门时，我肯定没想到会在你身边醒来，这样多富冒险色彩啊。

你不对我好奇吗？

我不想知道你是干嘛的，知道你这个人就行了。你坐在吧台边喝酒，目光游离，我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再说，起码我们现在在一起。楚楚抬手摸了摸赵云的脸。

你似乎对霓虹灯没有好感啊？赵云笑着说。

每次喝高了就像把那些灯给灭了，呵呵。这世界上像霓虹一样粉饰太平的东西太多了。

车在街道上行进着，闪烁的霓虹看着就像楚楚的脸，美丽而虚幻。楚楚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具体角落，又像漂浮在这城市上空的精灵，“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赵云叹了口气。想到楚楚，他总是心神恍惚，一种空落落无所依托的感觉。楚楚看着是那种有自己事业、生活严谨的人，又像是极度空虚、放浪形骸的人。或者，她就像一座城市，白天阳光下显得古板拥塞，晚上却金碧辉煌穷奢极欲。楚楚本身就是物质与精神不可调节的挣扎。

一年多来，他们常常在夜间约会，但天亮后就彼此消失。那么多个激情的夜，事后想想就像一个梦。楚楚存在的证明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拨通这个号码，楚楚就存在了；挂掉电话，楚楚马上消失在空茫。赵云用力抱着楚楚说，你就像是昙花，盛开在深夜，消失在深夜，美丽而不真实。

楚楚深吸了一口烟说，生活又何尝真实，我们不遗余力向前走，又留下什么？

我们以后会怎样？

谁知道呢，我们就像走在路上，随时会被一条岔路引开。我就走上了你这条路。呵呵。楚楚把一口烟喷在赵云的脸上。

赵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楚楚，我要结婚了。

嗯……你不用跟我说这个。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呢？赵云托起楚楚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楚楚大大的眼睛慢慢露出笑意，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这不重要，只要你同意，我们结婚。我们只是需要结婚对吧？

楚楚把眼睛转向了一边说，新娘怎样？

这不重要，我只是想跟你结婚。

你这傻瓜！楚楚站起来走向了卫生间。

赵云跟他爸爸对坐在书房一张古朴的小几旁，几上摆着几碟小菜，他妈妈偏坐在他爸爸旁边，用一只小红泥炉煮着女儿红。这画面赵云很熟悉，不过坐他爸对面的不是他。只有来重要客人，或他爸的好朋友来了时，他爸才会在书房设小宴，他妈妈偏座陪客。今天这架势有点不寻常。

赵云妈妈煮酒的样子很优雅。她在锡壶里加入酒，用一张宣纸盖在瓶口，静静地看着宣纸，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等宣纸湿掉后，她用小毛巾垫着把酒壶取下，把赵云父子面前的酒杯斟上。

老爷子举起酒杯清清嗓子说，赵云，你终于成人了，干一杯！

赵云还是第一次跟他爸喝酒，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妈妈笑着说，快喝吧！

赵云把酒倒入嘴里，一股暖意带着醇香顿时向全身弥散开来。爸，我今年都三十二了，早成年啦。

不，结了婚才算成年。老爷子肯定地说。

结婚真那么重要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婚姻会限制了你的自由，婚姻是牢笼对吧？老爷子的目光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是的。我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干嘛非得要跟一个人捆在一起？赵云也看着他爸爸。

你所谓的自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是欲望，是随时可以换女人，是随时可以放荡，是逃避责任。这样的自由确实给人充足的感官刺激，但你的心是空的，要充满这种空，你又得不断加强刺激，那么你最终将沉沦。家庭的责任确实会限制你的行为，但它给了你心的归依，这样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么我为什么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呢？这些现实的声名、拥有，有什么意义?

赵云，人活着还是渴望被承认的，被承认就是自己价值的体现。这种念头可能是明显的，也可能是隐蔽的。你看庄子不是说“无为”吗？那他著书立言干嘛？陶潜隐居山野，写了那么多诗文，难道只是自娱自乐吗？老爷子啜了口酒继续说，云儿，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希望我能像三国赵云一样，建功立业，又平安一生。赵云低声说。这答案他说过好几次了。

不止这些。赵云还是一个谦虚谨慎，自律守节的人。老爷子目光炯炯。

赵云一时无言，低头喝酒。

赵云，单身生活就像喝啤酒，能燃烧你，但会让你的身材臃肿；婚姻生活就像喝这陈年老酒，细火慢饮，回味无穷。老爷子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云妈妈笑着说，云儿明天就结婚了还说这么多干嘛，他不小了，会明白的。丁丁是个好姑娘……

赵云拿起电话听着，我在父母家，一会儿过去。挂了电话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有人找我。爸，妈，我敬您。

赵云妈妈送他到门口意味深长地说，早点回去啊。

赵云刚走进华府大酒店8320房间，就被楚楚抱住，把他从衣服里剥出来，火热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这次楚楚就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着，狂热地迎合。中途赵云发现楚楚泪流满面，他吃了一惊停下来问，楚楚怎么啦？

笨蛋，快！

激情终于沉淀，他们靠在床上同抽着一根烟。

楚楚，你刚才哭了吗？赵云轻轻抚摸着楚楚的眼睛说。

楚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结婚吧？

赵云一下子坐直身子说，你说真的！

骗你的啦，傻瓜。走，我们去酒吧，今晚你是我的。楚楚摁掉烟头，坐起来。

不好吧，万一碰到熟人，我明天怎么结婚啊。

换个地儿，听说最近城北开了一家“幻城”很有品位，那里偏，估计没熟人。

车开了半个来小时，路上的霓虹也渐渐少了，看来这“幻城”确实比较低调。“幻城”的招牌做得挺别致，背景是密密排列的小灯，幻着炫目的色彩，中间黑出狂野的“幻城”两字。门前停了许多车，赵云泊好车，跟楚楚从边上向大门走去。快到大门时，里边出来一对搀着抱着的男女，女的吃吃地在说，我……还要……喝，喝死！赵云怔怔地看着这女的，直到她被男的拖进车，还没回过神来。楚楚推了他一把说，怎么，你认识？

赵云苦笑一声说，认识。她是明天的新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