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龙女轻轻地我来

发表于-2003年01月03日 晚上10:38评论-3条

龙女(中篇) 连载2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象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人人都说公主的船在南海之中出事了,全船的人都尸骨无存,公主却又为何在此牧羊。” 

“这个……”这说起来复杂,泾阳子说过不能让平凡的人知道我们是龙,可是如果不告诉他我是龙,他又如何会明白? 

“其实我不是洞庭公主,不过也不能完全说不是她。一个人死了以后,在四十九个时辰之内,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身体,这个时候,如果有另一个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两个灵魂就会溶合在一起。其实我是龙,你知道龙吗?就是管下雨的。但是我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在她死后四十九个时辰之内,所以她的灵魂还存在在这个身体内,可是这个身体现在却已经归我所有了。” 

我一口气说出来,看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然后忽然笑道:“公主在说神话吗?” 

在人类看起来,龙的存在本来就是神话。我便也笑了:“不错,我是洞庭公主,可是我和以前不同了,船在海里失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公主还活着。” 

我呆了呆,这样算还活着吗? 

“却为何在此牧羊?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镣铐束缚住公主的手足?” 

我自己却并不是十分介意,他义愤镇膺的样子让人哑然失笑,这镣铐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打得开的。他不由分说地拿起石头,徒劳地砸着镣铐,镣铐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损伤。 

“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了,如果你真地有心,就带一封信给我的父王吧!” 

“父王?太宗皇帝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指我另一个父亲。” 

“公主还有一个父亲?” 

这个书生真是呆得可以,我从头上拨下一支珠钗塞在他的手中,“你向钱塘江行,在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他重复了一遍,满面不可思议。 

我用力点头,“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否则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天空乌云翻腾,他来了,我连忙跃入泾河之中,柳毅大吃一惊,在河边四处张望。我真担心他会以为我投河自尽,但他在逡巡许久后,总算一步一回头,半信半疑而去。 

我是否能够自由,就看这个书生了。 

我并不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样会很失望。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洞庭公主的想法。她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很失望吧!那么她在期望什么?跟着柳毅私奔? 

我不由微笑,她不会比我勇敢,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努力去做,她却等待命运来安排。 

半个月后,叔父钱塘君如风而至,他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一口气吹干了整个泾河的水。 

河底如同裸袒的妇人,羞耻地曝露在人前,石头制的龙宫在他的眼中,只如同是纸扎的玩具。 

叔父是一条暴戾的龙,就是因为他的暴戾和无穷神通,才会被贬为钱塘江之龙。 

泾阳子落荒而去,我看着那片紫云消失时,分明也看见他怨毒的眼神,除了他外,泾河之底一切生物俱化为乌有。 

他是一条优秀的龙,比我优秀得多,可惜他到底只是一条河龙,在发怒的海龙面前,他只能逃走,逃到天之涯,地之角。 

使柳毅送书给叔父,也许是我的最大失策,但也可能这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 

其实我并不确知我到底想得到什么,也许我只是因为南海路途遥远,担心柳毅无法到达,才使他去了更近的钱塘,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父王不会轻易与人起干戈,才选择了叔父。 

无论原因如何,结果是这样了。 

我觉得开心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龙象云一样,是那种喜怒无常的动物,也许喜怒无常的不是龙,而是存在于我身体里的那部分人。 

我回到南海,接受兄弟姐妹怜悯的目光,“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母亲淡淡看了我一眼,“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叔父说:“跟我走吧!到钱塘江去住一段时间,南海底真是一个让人气闷的地方,我早就不想来了。快走吧!” 

他拉着我从水中游过,我看见鲛神在海底寂寞地凝视我,她仍然美貌如花,我却觉得她正在慢慢地衰老。 

我搬到钱塘,沦为江龙的堂兄弟姐妹们悄悄地窥视着人类的生活,他们是一些我们看不起的生物,但我们却矛盾地钦羡着他们。谁不想要一个人类的身体?谁愿意一生都只是那个长长的身躯? 

可是要了又怎么样?就算是皮囊变了,到底还是龙。 

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会由西湖之底溜上岸边,这是一个全不相同的世界,人物风流,软玉温香。 

湖边盛产茶叶,用虎跑的泉水来沏茶,满齿余香。 

人很会享受,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命。 

时而躲在花街柳巷的房梁上听歌妓们唱上一段苏小小的故事,唱的人酸楚,听的人痴迷,女人从古到今全是一样的。 

亦或会看见嫖客与妓女纠缠的身躯,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和一个人类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他于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跟着他私奔的,到底不是他的妻。 

那么我是与这些妓女相同吗?只是为了自己的营生? 

或者到寺里听上一段经文,我是龙,天龙八部,都是神通广大的生灵。 

可是经文里的东西,却忽然让我茫然不解,我是天生就应该懂得经文的,却还是迷失在自己的执着之中。 

那就算了,谁的生命都是一生一世,人的短一点,龙的长一点,但也是一生一世。也许人比龙更加幸福,因为不必忍受那样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那么让我下一世成为人吧!或者就让灵魂就此消失,不再存在于红尘之中。 

柳毅报讯有功,叔父送给他许多金银,他一下子变成富户,便不再返回湖州,在西湖边结庐而居。 

我安静地观察他,他也是与我有夙缘的男子。 

一些媒人开始送来未嫁女子的生辰,他一概不理。我知道他在会试中落第而归,也对科举绝了心念,他每日只读读书,游游湖而已,日子过得逍遥。 

某一日,当我从湖水中冉冉而出时,分明见到不远处的小舟,柳毅一人倚在舟上,身边放着三四个酒坛,酒香远远传来,这是我们龙不太明白的液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逍遥得有些落寞。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幸而是他见到我,若是别人,怕此时已经放声尖叫了。 

半晌,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表现在我身上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子洞庭公主。 

但可惜的是,洞庭公主现在已经是我,而我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我上了他的船,他斟酒于杯中,我拿起来一饮而尽。酒很酣,芬芳可口,他说:“你到底是谁?是洞庭公主?还是那迦?” 

“都是我,洞庭公主也是我,那迦还是我。”可是我到底是那迦啊! 

他说:“到我家去吧!我画了你的画像,画了很多幅,我自己都记不清画了多少幅了。” 

我向着湖面轻轻吹气,小船如离弦之箭向着岸边驰去,他有些醉了,朦胧的目光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打转。 

我又喝酒,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液体,但是我很喜欢。 

月光很亮,就算不点蜡烛,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却点了盏灯,灯纱上画着女子,是洞庭公主,或者说是我。 

然后他拿出许多画卷,一卷卷展开,画中人或喜或嗔,或坐或立,白衣黑衣红衣彩衣,或在花间,或在树下。还有几幅是在船上的,江面上有飘落的画像,凄凉之意跃然纸上。 

他思念她,更胜于她思念他。 

桌底下都是酒,他喝,我也喝,醉倒了,就一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不期然地看见泾阳子的双眸,心里如同被尖针所刺,一阵痉挛的疼痛,疼得额上直冒冷汗。 

柳毅用手环住我,低声问:“你在发抖。” 

“是吧!也许是酒太冷了。” 

他就用力抱住我,似乎想将我挤碎。我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有些陌生的气味,不敢去看他的脸,陌生而熟悉的脸,奇怪的境地。 

灯忽然滚落在地上,灯纱被火焰点燃,那女子的脸慢慢被火舌吞没,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 

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动,安静地旁观着女子消失在火焰中,他说:“嫁给我吧!” 

“什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我一把推开他,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平凡的人。 

我向着屋外奔去,后面传来他的叫声,我全不理睬,一口气奔到湖边。湖水漾溢着淡紫的光彩,我抬起头,一片浮云从月轮上掠过。是他来了,我感觉到一线杀机。 

水波微动,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的面颊更加憔悴而苍白,逃亡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这想法使我咯咯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淡淡地说:“你忘记雌剑在你身上,雄剑在我手里,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你想杀我?” 

“不,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什么时候杀我?” 

“我还没有决定,总得让你和我一样家破人亡才行。” 

“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活该。” 

他的手握住我的脖子,我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恶毒的女人。” 

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我就要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了。你还记得那个传信的柳毅吗?我就要嫁他了。我可以跟着你私奔,也一定可以跟别人私奔。”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泛起的紫色,我的脸色也一定白得可怕,这就是我们真正的面目,他是一条紫色的龙,我是一条白色的龙,就算戴着人皮面具,还是无法掩盖住的本来面目。 

“沧海变成桑田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 

我回到小屋,柳毅坐在地上,身前是烧成灰烬的灯纱。 

他抬起头注视着我,我给他那个答案,他欣喜若狂,我却冷静地近似冷酷,我忽然明白属于龙族的麻木,无所谓喜悦或是悲伤,只慢慢地走下去,不管前途如何,就算是向着牛角的最深处钻,也仍然走下去。 

四 

我回到南海。 

所经之处,风平浪静,我不再惹起不必要的波澜。 

向水晶宫行去,水族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没有问,也没有人主动向我解释。 

进入凌波殿,父母都在,他们低声商议着什么事,一眼瞟见我来了,母亲忽然露出亲切的笑容:“那迦,你回来了。” 

意想不到的温情。 

我点头,有些狐疑地注视着她,她说:“你就要出嫁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我失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嫁了?” 

她一怔:“我当然知道,这亲事本来就是我给你定了,难得黄河龙王太子不嫌弃你不贞的名声,特意向我们来提亲。” 

我呆了呆,尖声说:“你要把我嫁给一条河龙?” 

母亲脸沉了下来:“泾阳子也是一条河龙,你甚至愿意跟着他私奔。” 

“那不一样。”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有什么不一样?我想了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于是我只得倔强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一下子挑起了母亲的怒火,她高亢的语声瞬时响遍凌波殿:“是不一样,你宁可没名没份地跟着一条下贱的河龙私奔,也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嫁人吗?如果泾阳子愿意娶你,我现在也不会计较,宁可将你嫁给他,可惜他只是想利用你,你以为他喜欢你吗?你别痴心妄想了。” 

母亲发怒了,我却漫不在乎,并且用一种好整为暇、慢条斯理的语气说:“我现在要嫁给柳毅了。柳毅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人,是他传了信给叔父,把我救出来的。现在我就要嫁给他了。对了,我不仅要嫁给他,而且早就和他私通了。” 

母亲一下惊呆了,她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得意洋洋地回视着她。然后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失望而伤感的神情,这神情使我有些惴惴不安,我将目光移到父亲身上,他正站起身来,向着后殿走去,脸上同样有着一种失望而伤感的神情。 

我看见父亲的背影,一瞬间,他似乎老去了几百岁。 

我只得将目光移回到母亲身上,她沉默地注视着我,过了半晌,才平静地回答:“好吧!如果你愿意嫁给一个凡人,就上斩龙台将你的鳞片削去,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 

她转身而去,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变化有些出乎意料,我感觉到头脑里一片晕眩,我该怎么办?削去鳞片吗?成为一个普通人会怎么样?不能再进入大海,用两只脚走路,不能再飞行,活了几十年就会死去。 

活了几十年就会死去! 

多大的代价,但也许这是一种幸运。 

我巡着旧路来到鲛神的住所,她仍然安静地炼制珍珠,我惊讶地发现只是这样短的时间里,她的鬓边就有了一丝白发。 

她看了我一眼,用依然未变的语气说:“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坐在红珊瑚的桌子上:“我以后都不能再来看你了,再过几十年我就要死了,开始另一个轮回。” 

她神色不动,“可惜你不会死得那么早。” 

“如果我一直是龙,当然不会死得那么早,可是我决定了,明天我就削去鳞片,以后就做人了,人的寿命是很短的,听说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鲛神露出一丝冷笑:“你真地想做人吗?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吗?” 

“不能。”我坚定地摇头。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听了以后,会改变主意。” 

“什么事?” 

“你就算变成人也不会死,因为你已经吃了我的长生不死珍珠。” 

我一惊:“什么?” 

“长生不死珍珠,你不是知道的吗?” 

“可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神话。” 

鲛神嘲讽地微笑:“龙在人类看来,也只是一个神话。”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念电转,如果我吃了她的长生不死珍珠,那么我就会一直活下去,永远都不死吗? 

“寿与天齐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才不想呢!”我尖声大叫。 

“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让我无休止地活下去,身边的人都慢慢地死去,那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现在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已经骑虎难下,在母亲面前,在柳毅面前,在泾阳子面前,我都那样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再也不能改变了。 

那就去做一个永远不会死的人类吧! 

“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生命做为游戏,是很可笑的事情。”鲛神总结性地说了这句话。 

一半是龙,一半是人,本身已经是很可笑的事情,但我的龙族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我上了斩龙台。 

后世的人们把这个过程想象得即浪漫又凄楚,事情并非如此。你见过厨子为鱼去鳞吗?一条龙被削去鳞片的过程与此基本相似,唯一的不同,是鱼会在砧板上挣扎,我却连挣扎的可能性都没有。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出席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会,我的一些兄弟姐妹却旁观了整个过程。 

受刑的人和持刑的人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暧昧神情,我瘦弱的身体毫无掩盖地曝露在水族的面前。我已经习惯了人的面具,再也不愿以原来的身躯示人。 

施刑结束后,水族用特殊的巨蚌将我送上海面,我的身体沉重而软弱,从此以后,我将永远以洞庭公主的样子存在,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我慢慢地向着钱塘行去,这在过去是瞬间可达的距离,现在却遥远得象是天涯。 

还好我不需要饮食,减少了许多麻烦,我到底还是不同,因为我长生不老。 

然而无论什么样的旅程,总会有结束的一天。我虽然走得慢,这条路却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后世的人们说,从此后我和书生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们忘记了,我是长生不老的,而柳毅却只有短暂的几十年生命。 

不过谁会在乎这个呢? 

只要知道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行了,谁会在乎生活在一起以后的柴米油盐呢? 

我的手里一直抱着那把宝剑,到了钱塘后,它是我屋中唯一的装饰品。 

幸福与否,我不知道,我自己正在麻木,如同我的同类,柳毅却一定不幸福。就算刚开始的时候幸福,以后他也不觉得幸福。 

在他的眼中我并不是一条叫那迦的龙,而是那个长安城中的洞庭公主。 

然而当他一天天老去后,我这个公主却一直眉目如画,一如往日,从未有丝毫变化。我相信在开始的时候他竭力忍耐,可是任何一个人的忍耐都有一个限度,当忍耐超越了极限时,便会一泄千里,一点都不再能忍耐。 

当他的鬓边出现白发后,他开始流连章台柳巷,数日一归,偶然归来也必是大醉。 

我们屡次迁居,从钱塘迁到会稽,又从会稽迁到金华,然后是泉州、福州,最后终于迁到穗州。这里离南海已经不远了。 

迁居是为了使周围的人注意不到我的异状,也许是因为我依然怀念南海吧! 

他每至一处,便去寻访吃喝嫖赌之处,几乎无法再与我谈话。 

我看着他脸上慢慢地出现皱纹,身躯开始佝偻,那个最初的布衣书生已经一去不复返,原来岁月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时而会去寻他,在赌馆,在酒楼,人们的称呼也在改变,柳毅,你的小妻子来寻你了。柳毅,你的女儿来寻你了。柳毅,你的孙女来寻你了。 

每当此时,他便会仇恨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当他没有说出口以前,我不会首先提起。 

终于有一日,在赌馆的后门,我扶起了昏睡的柳毅,他醉眼惺松地看着我,然后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他一把推开我,颤抖着手指,却仍然固执地指着我的脸,“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永远不老?” 

我默然,我是谁?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是那条叫那迦的龙,也是那个死去的公主。 

他说:“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看见你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我曾经以为你是洞庭公主,现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她,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为什么让我慢慢地老去时,却永远能看见你一成不变的脸?我害怕,我真地害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不想。” 

他一口气说下来,我茫然地看着他,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吧!直到现在才说出口。 

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书生,如今已经是一个垂垂老汉,而我呢? 

后世的人说龙女与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只是一个谎言。 

也许我应该走吧! 

我向着南海行去,与我几十年前的路径相反。这里离南海不远,也许不久就会到了。 

天空中有紫气追随着我,那是剑气,也是龙气。 

我怀中的宝剑跃跃欲试,它在半夜时会忽然出鞘,似乎想向天空飞去。可惜它也与我一样,不再是一条龙。 

我慢慢靠近南海,天气热得异乎寻常。沿途听百姓言,南海有火龙做怪,海水已经干了大半了。 

紫气日盛,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是那条火龙吗?是他来报仇了吗? 

我加快了我的行程。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天阳气极盛,我到了南海之滨,然而我却没有看见半滴海水。 

曾经碧波万里,惊涛骇浪的我的南海,曾经因盛产珍珠而富甲一方的我的南海,如今只是一片干涸了的大地。 

数以千万计的鱼虾无助地躺在干裂的土地上,他们的身体因为缺水而萎缩。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沙地,一望无际的尸首。我默然而立,并不觉得悲伤,他曾说:当沧海变成桑田的那一天,你会后悔的。 

世上的情人喜欢说沧海成桑田也不变心,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却确实使沧海变成了桑田。 

我呆呆地站在曾经的南海之滨,这只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或者这只是命运假我手而为。 

紫云翩然而至,他一袭紫衣,连眉宇间都有紫气冲上天庭,腰畔仍然是那柄紫色的宝剑。 

他说:“你总算来了,还不算太迟,看到了这样的盛况。最深的地方,是龙宫所在,我为了等你,保留了那里的海水。” 

我侧过头看他,他俯手而立,应该是得意的,却看不到丝毫得意之处,一双眼睛几乎也变成紫色的了。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就算是带着人皮面具,仍然无法掩饰的本来面目。 

我却不同,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你的报复选错了对象,你应该恨的人是我,或者是我的叔父,可是你却选择了南海。” 

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你是为了死于第一见到的人之手,而我却是为了毁灭这个南海。其实报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的语气很平淡,诉说的尽是旁人的事情,全与己无关。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使自己变成了一条火龙?” 

他笑笑,“天地交界之处时而有天火降下,我偷吃了天火,才终于能够有了今天的能力。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若非是你,到现在我也只是一条平庸的河龙。其实生命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人在鞭策,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了,也不会觉得如何。”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现在说话的方式与以前大不相同,平和了许多,开始用一种普通人的口气来说话了。 

远方雾气升腾,我知道那是最后一点海水正在蒸发,我完全可以想象我的水族在这点海水中苦苦挣扎的情形。 

人脆弱,龙其实也一样。 

以前有个涸辙之鲋的故事,我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的龙族永远都不会成为那个涸辙中的鱼干。想象着这种情形,我不由地笑了,这其实是很滑稽的事情。 

他默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和以前不同,曾经明亮如夜晚第一颗亮辰的双眸,如今是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紫红色。 

我安静地注视他,心里杀机涌现,如果我现在杀死他,还能保住龙宫,我确信这一点。 

可是,我会杀死他吗? 

炎热的风从南方来,吹在人的身上如同扑面而来的火炎。我的南海一向富饶美丽,却为了他的原因,变成了一片焦土。 

记忆悄悄地溜走,几十年前,我还是一条龙的时候,曾经如此渴望离开大海,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个尘世。 

头上天空蔚蓝,浮云飘渺,也许他说得不错,浮云就是这个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我慢慢地抽出腰衅的剑,此时他站在我的前面,正在专心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也许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我的动作,也许他只是故做不知。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如果南海再也没有一滴水,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慢慢地将剑向前刺去,这剑极锋利,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易地进入身体。死在这样的剑下,应该是没有什么痛苦吧? 

恍惚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片竹林,我站在竹枝上,除着竹枝上下起伏。 

天空忽然下起大雨,雨水淋湿我的时候,我觉得心头一片清明。 

剑是宝剑,杀人不见血。我拾起另一把剑,这剑是一对,应该永远都不分离。 

大海迅速地涨起,我将剑抛入海中,一时波涛起伏,紫青之气腾空而起,我知道它们会永远在一起,无论天上地下,再不分离。 

我还是回惠州去吧!其实我现在是个人,已经与龙全不相干了。 

又走了许多日,回到了惠州。我与柳毅居住的茅屋已经破败地不成样子,我在屋前屋后寻了个遍,即不见柳毅,也不见什么其它的东西。 

我想起我忘记记录时日,从离开柳毅到现在又不知道是多少时间了。 

随便吧!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他去了别的地方。 

我在茅屋中住下,后来向着更荒野的地方迁去,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使我几乎周游了天下,也开始觉得疲倦,我应该找一个地方,能够不被人所发现,可以安静地独居。 

有一天,当我经过苏州虎丘时,看见剑池的泉水,这泉水深绿,才一接近,剑气已经扑面而来。 

我想到关于剑池的那个传说,据说吴王阖庐的墓就在这里。心念一动,我不想再逃避世人的眼睛,如果我能够进入古墓中居住,就不会再有人看见我。 

我毫不犹豫地跃下剑池,我已经不是龙,却也不是普通的人,我可以长生不死。 

冰冷的池水没过我的头顶,我在水中行走,水波的阻力使我举步维艰,这和我是龙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水流是我的动力,只要在水中,我就会觉得安全。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了,也许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不过我到底没有死去。 

人们传说阖庐墓中机关重重,也许我会死于机关吧!可是却没有机关被启动,是时间太久远了吗?那些机关都失去了作用,或者只是因为我是一个长生不死的人。 

我不管这些,在古墓中住下。世上所有的古墓应该都是一样的吧,除了墓中的主人以外,便是那些黯然失色的陪葬品。 

不再有人知道我,时而能听到大地传来的声音,这里有竹简,我凭借触摸来打发无穷无尽的时日。 

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寂寞,我安然独居,不知人世几世。 

五 

就这样过去,开始时还会在古墓中走动,慢慢地便不再走动,或坐或卧,如同一个死人。 

我以为再也不会有回到地面的一天,忽然,传来一丝声音,有一点光线,对于我这个久居于黑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嘎嘎”地推动墓门声,有人要进来了? 

这墓很大,在地下蜿蜒曲折,我藏身在角落,使人不能轻易见到我。 

有一队人进来,他们举着火把,脸上被火光印得如同鬼魅。 

这些人在墓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也许是盗墓的吧! 

我全无声息地溜到墓门口,剑池的水已经被抽干,这些盗墓人真是胆大包天。然而他们却不似普通的盗墓人,第一天来后,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又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来多久,我可被他们逼得几乎无处容身,他们很耐心,似乎要把整个墓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一遍。那好吧!我就离开这里,把这个墓让给他们吧! 

走出阖庐墓的那一晚是一个雪后的夜晚,几乎没有月光,然而却不觉得黑暗,雪光是耀眼的,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不会被撩人的白色刺痛。 

我抬头看着天空,也许我有千年没有见到天空了吧! 

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碎片,我可不能赤身露体地在外面走动,幸好是黑夜,没有人看见我,我偷了附近农舍晒晾的衣服。现在的衣服很怪异,似乎只有男人穿的,没有女人穿的。 

管不了那么许多,穿上再说。 

姑苏城应该是在南面,我向着那个方面走去,在天明时分,看到了报国寺的塔尖。这么说,我已经到了姑苏城,可是为什么没有城墙呢? 

一些奇怪的东西鸣叫着从我的身边经过,是黑色的,里面坐着人,它们跑得很快。 

这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路中间好奇地张望,又是一个那样的东西疯狂地向我冲来,我傻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躲闪。 

此时,一只手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了路边,我转过头,就看见他,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怎么站在马路中间?你刚才差点就被汽车撞到了,多危险。”他大声说。 

“汽车!”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立刻和马车联系在一起,样子也挺象的,“你还活着!可是我明明已经杀死了你。” 

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个疯子吗?真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我一怔,“谁是疯子?”这句话我可听得懂。 

他便笑了:“你以前见过我吗?我们似乎是第一次见面。” 

我默然,他没有逃出六道轮回,他说过龙只是轮回的一个意外产物。 

“也许没有见过,也许见过,我记性不好。” 

他释然地一笑,“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向前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他便也回了我一笑,又继续向前走,我仍然跟着他,他便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跟着他干什么? 

“你家在哪里?” 

我想了想,“在南海。” 

“那可真远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当然是走来的,走了好久。” 

“这么远的路,当然要走好久。”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你要去哪里?” 

我摇头:“不知道。” 

他又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有这么糊涂的人。” 

我也傻呆呆地笑了,他和以前不同了,以前他不会笑得这么灿烂。 

他又仔细地看着我,盯着我的脸不放,慢慢地喜色满面,“你想不想当演员?” 

“演员?什么是演员?” 

他一怔:“你不知道什么是演员吗?” 

我摇头。 

他笑道:“你是刚从乡下来的吧?演员就是演戏的。” 

“原来是优伶啊,我知道。” 

“优伶?!”他哑然失笑:“用不着说得那么文雅吧!好吧优伶就优伶吧,我是明星影业公司的导演,我们最近正想拍一部电影,是关于龙女的,我看你长得不错,而且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在里面演一个角色?” 

“龙女?!”我惊呼出声。 

“对啊!柳毅传书你知道吗?戏文很著名的,我想把它搬上银屏,你来演龙女身边的丫环好不好?” 

柳毅传书! 

他居然会想拍这部戏,也许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宿命吧!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他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用手摸摸脸,“你看什么?” 

我苦笑,“我不会演戏,不知道行不行呢?” 

他笑道:“我会教你,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那好吧,我就跟着你去演柳毅传书,可是龙女的身边可没有什么丫环,我以前最讨厌别人跟着我,我喜欢独自来去。 

他带我去一个叫上海的地方,那个地方我记得以前叫华亭。我们是坐着那种汽车去的,这东西很好,只要坐在里面就可以走很远的路,比马车还好。 

他坐在我的身边,一直看着我,我却目不斜视,我习惯了不言不动,使自己安静得象是一块石头。 

他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已经两个小时了,你居然真地一动不动。” 

我看了他一眼,他好笑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不去理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古墓之中能够几十天甚至几个月都不移动一下。 

他没趣地闭上眼睛,大概想乘机打瞌睡。 

“你叫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呢!” 

我微笑:“我忘记问了。” 

他欠了欠身,伸出手来:“我叫章正秋,是明星的股东兼编导。”我看着他的手,他是希望我和他握手吗? 

我伸出手勉强与他相握,这人的手很温暖,不象是他旧时。 

“你呢?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那迦。”我脱口而出。 

他呆了呆:“哪家?这么奇怪的名字?” 

“是啊!是梵文,就是龙的意思。” 

“梵文?”他哈哈大笑,“你父母真奇怪,怎么会给你起一个梵文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都是这样的。我本来想说这句话,想想还是算了,他不会明白的,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把我带回他家,他住在一栋白色的小楼里,一个人独居,有一个老婆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安排我住在二楼西面的房间,自己住在二楼东面的房间。安静地夜晚,我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这种感觉很奇异,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声让我心安理得,我可以安然入睡,直到天明。 

次日跟着他到位于霞飞路的明星公司,从大马路上经过时,我看见外面的楼房和大幅广告画,一个美丽的女子在上面睁着一双妖艳的大眼睛,“那是什么?” 

我问他,他连看也不用看就回答我说:“那是利士的广告,她叫阮织云,就是由她演龙女。” 

她演龙女?我和她一点都不像啊!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个皮囊本来就非我所有。 

我心里忽然一动,风后的预言说我会死于见到的第一个人之手,这第一个人就是洞庭公主,如今我做为龙的部分已经死去了,却做为一个人而存在,那么我到底是死还是活呢? 

试镜了以后,效果差强人意,他说我太呆板,在镜头面前一幅麻木的神情。 

“龙女的丫环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沉静了。” 

我忍不住回答:“龙女可没有什么丫环啊!” 

他一怔,笑道:“你又怎么知道?” 

我笑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喧闹的人声,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女子气度高雅地走了进来。 

“阮织云来了。” 

我一转头间,他已经率先迎了上去,两个人亲怩地笑语,如沐春风。后来不知谈到什么,章正秋回头指了我一下,阮织云扫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挑剔,我对着她笑了笑,她却立刻转过头去。 

从那日起,我天天跟着章正秋到明星影业公司的摄影棚,我的戏不多,就算有戏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站在龙女的身后。台词一共就几句,不用背也知道了。 

平时没有我的事情,我就负责打扫摄影棚,摄影棚打扫完了,再去打扫其它地方,慢慢地整个明星影业公司的清洁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 

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生活其实要比在阖庐墓中好得多,至少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不必再无所事事地坐下来发呆。 

戏拍了几天,泾水龙子出场了,是一个反面小生的形象,无论言谈举止都是流里流气,章正秋还特意对那个演员一再强调,要将花花公子的形象突出再突出。 

我冷眼旁观,想到泾阳子站在竹尖上随着柔弱的竹枝上下起伏对我说:“我们都是轮回的意外产物。”眼睛就不由地酸痛。 

我走到章正秋的旁边,低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章正秋显然没有听清,回头问我:“你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大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身边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看着我,我有些手足无措,章正秋笑道:“那他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勇敢地看着他,“他应该就是你这样的。” 

章正秋一怔,所有的人都一怔,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有什么事情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不相信我,这也难怪,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泾阳子的后身呢?我百无聊懒地拿起抹布,算了,随他们去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戏又拍了几天,一日,听见大声争吵的声音,我正在摄影棚外独自拖着地板。忽见阮织云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拖入摄影棚中,用一只纤纤的玉指指着章正秋大声叫道:“你说我不够沉静,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龙女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吗?现在怎么又要沉静了?你想要沉静,让她来演龙女吧!我不演了。” 

章正秋淡淡地回答:“既然你这样说,我就让她来演。” 

阮织云一惊,怒火更加升腾起来,她抓起随身的皮包也不卸妆,对着章正秋冷冷一笑:“我走了,你可别来求我。” 

章正秋默然不语,阮织云便踩着高跟鞋叮叮当当地出了摄影棚。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说:“导演,阮姐只是说气话,还是把她找回来吧!” 

章正秋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他便说:“换角就换角,反正现在拍得还不多,我看雪晨挺合适。” 

雪晨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因为他遇见我的那一天是一个雪后的清晨。 

说换就换,他居然马上就请人给我做戏服,我却懵懵懂懂,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状况。只是大家见了我脸上却现出暧昧的笑容,隐隐听见人言:“这个雪晨大概是导演的新欢吧!名不见经传就让她来演女主角,也不知道行不行呢?阮姐也真可怜,发了一次脾气就成了下堂妇了。” 

我不管这些世俗的议论,我比他们年纪都大,他们说现在的时代是西元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是一个叫耶稣的人死了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了。我可不知道这个耶稣是谁,我以前也没听说过他。 

我问人们知不知道大唐的仪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人回答我,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了。 

我比他们都年长了一千多岁,原来时间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阖庐墓中居住,一下子就住了那么久。 

那么我的南海呢?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呢?还有鲛神,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世间没有龙的神迹再出现,这是一个轮船汽车、高楼大厦的世界。我的水族,他们一定不能习惯这样的一个尘世,更深地退入了大海的深处吧! 

我忽然成了龙女,不再做清洁工作,却要面对一个不象泾阳子的泾阳子。他们安排我与泾阳子成婚,他们说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 

我忍不住说:“可是龙女是私奔的。” 

章正秋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我看还不如你来做编剧。”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 

大家便不由地笑了,“导演在和你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导演编出来的戏最有市场了。”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情况。”我低声嘀咕。 

章正秋听见了我的话,他好奇地问我:“什么才是真实的情况。”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他一点都不记得吗?已经一千多年的时间了,我不知道他轮回了几世,为什么他的灵魂完全不能记忆以前的事情? 

我低声说:“你知道那个尘世吗?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章正秋一怔,“你说什么?” 

我苦笑,“没有什么。” 

他满脸皆是迷惑不解之色,其实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龙女后来的结局就是和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过我根本无缘演龙女到那一天。 

在我演龙女的第三天,拍摄的间隙,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用去看,我也知道是阮织云来了。 

她推开门走进摄影棚,满面笑容,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在经过我身边时,她刻意看了我一眼,高傲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一路向着章正秋走去。 

我远远地看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章正秋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阮织云先是带笑说话,后来便慢慢露出激忿的神情,章正秋却不为所动,一直摇头。 

阮织云便忽然用手指着我,尖声问他:“你到底和这个小b*子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声音非常尖锐,即使远在一侧的我也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何必如此呢? 

转身走出摄影棚,我坐在角落的台阶上发呆,我可能老了,阖庐墓中的岁月消磨了我一切的锐气,如果在我七十岁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安然走开。 

现在我已经一千多岁了,与我比起来,世上最老的人也只不过是个婴孩。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想和我说什么。她咳嗽了一声,似乎我不回头便无法开口。 

我指了指身边的台阶:“请坐吧!” 

她犹豫地看了自己身上的旗袍一眼,还是坐了下来。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不象是敌人,倒象是朋友。 

“你要什么条件?”她开口便这样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什么条件。” 

她尖声说:“你以为你能红吗?” 

我笑道:“我不能吗?”虽然我来这个世间不久,却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事情,人们都说只要是章正秋想捧的人,就没有捧不红的。 

她咬了咬牙,“就算红了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想甩就甩?你看看我。” 

我便看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嘴唇画得腥红,“那又如何呢?” 

“你想要什么条件,只要你提出来,我就答应你。” 

我认真地想一想,“我真地不要什么条件。” 

她便一下子恼怒起来:“这么说你是不会退出了?” 

我叹了口气:“你是想让我不要演龙女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 

“我可以不演。” 

她一怔,“你不演?要怎么样你才不演?” 

我微微一笑:“我刚才已经说了两次了我不要什么条件。” 

阮织云呆了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不要任何条件就愿意退出?”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不是我,那不是真正的龙女。 

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说:“我觉得我更合适做个清洁工。” 

阮织云笑了,她亲热地抓住我的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甘心做个清洁工呢?只要你这次让给我,下一次我一定请正秋让你演主角,随便你想演什么,我都不会和你争。” 

我微笑,“我不想演戏,是真的,我宁可做个清洁工。” 

她好奇地看着我:“你真奇怪,怎么会有不想做演员宁可做清洁工的人呢?” 

我默然,世事于我如浮云,我如今已经明白了。 

她一把拉起我,“那快点去和他说啊!”她倒心急。 

我任由她拉着,进了摄影棚,她得意洋洋地到章正秋面前:“正秋,这下你可没办法了,是雪晨自己不想再演龙女了。” 

章正秋吃惊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不演龙女,还是让阮姐演吧!” 

“为什么?” 

我垂下头:“我演不好。” 

我转身而去,身边是窃窃私语,任他们去猜,他们不会猜出事情的真相。 

六 

然而章正秋却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新片龙女暂停拍摄。 

做了这个决定以后,章正秋就仿佛忘记了还有龙女一片一般,一心投入了另一部电影的拍摄。 

这决定虽然让我有丝许不安,不过这本就是与我无关的,我不属于这些人,我的介入只是命运的一次玩笑而已。 

可是我却想跟着他,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时,听见有人唱了一首秋胡行,我那时以为世上的人喜欢说身不由己,那其实只是自己的一个借口,因为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迫于环境、身份、财富、地位乃至于命运,就推托说那不是自己的错误,借口便是身不由己。我为了证明自己是不同的,就一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总是记得他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我腾空而起,一双眼眸有如夜空最明亮的星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和他私奔呢? 

是因为他记得我们的约定,在一年以后到了南海之滨,还是因为我想逃脱风后口中的宿命,做一个毫无情由的叛逆女子,或者只是因为我爱他。 

这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我知道洞庭公主爱着柳毅,她现在已经是我的身体,那么我自己呢?我属于自己的那部份灵魂,到底在想些什么? 

春天到的时候,章正秋说要去松江看桃花。看桃花,这种事情不太象是他做的。但他真就那样做了,他只带着我一个人,远离上海喧闹的人群,到鹤唳华亭之处看桃花。 

上海这个地方,曾经叫华亭、松江、云间、海上,我生活在尘世的年代,这个地方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 

两个在一大片桃花的海洋里,却互怀警惕,默然不语,我不会象普通的女子一般失声惊叹,他也不会象普通的男子一般巧言辞令。于是便沉默地立在桃花树间,任由清风拂过,落英飘零。 

他漫声吟诵: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他如今不象是旧时,身着紫色长衫,如今他穿着的是一袭黑色的西装,现在的人们都喜欢穿胡夷的装束,他们觉得唐代的装束太累赘了。可是我看见他时,却仍然是那个紫衣的少年,就算是千年,也不能改变分毫。 

“你知道这首诗吗?” 

“我知道,这是乐府古诗,说的是秋胡的故事。”你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解释给我听了。 

“我从小就喜欢龙女的故事,以前上旧式学堂,先生不许看笔记,我们就私下传阅,柳毅传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不厌。” 

“那其实只是一篇笔记小说,你不觉得龙女即已嫁做人妇,又倾心他人,是不贞不洁的象征吗?” 

“未必如此,也许从头到尾她就只喜欢柳毅一个人,从来未曾喜欢过泾水龙王。” 

我默然,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回答:“你又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她,可是我觉得我能明白她。在我的心底,龙女是一个勇于冲破旧道德束缚的坚强女子,她积极追求幸福,不为旧式的伦常所困,终于得到了美满的结局,这部电影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在教育现在的女子,不能再因循于千百年的旧礼教,是该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目瞪口呆,什么礼教道德,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严重的问题啊!“可是,其实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啊!” 

“怎么会没有得到幸福?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那就是幸福啊!” 

“可是,”我迟疑着,“也许她爱的人是泾水龙王呢?” 

“怎么可能?如果她爱的是泾水龙王又怎么会和柳毅在一起?” 

“因为……”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哑然失笑,“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猜测。” 

他便也释然一笑,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拍龙女?” 

“这和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龙女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龙女是怎么样的?” 

“她其实……”我叹了口气:“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已经决定不演龙女了。” 

“如果我愿意听你的意见,把剧情按照你所希望的重新改编,你可愿意考虑再演龙女?” 

我一呆,“你愿意修改剧情?” 

“是的,只要你愿意演龙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演?”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觉得龙女就是你,你就是龙女,再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演好龙女,龙女一角非你莫属。” 

我垂下头,他终于感觉到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阮姐退出演出。” 

“那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下协议,与我无关,我坚持让你演龙女,她也没有办法。” 

“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别再犹豫了,答应我。”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当他这样抓住我的手时,我便不再能拒绝。无论是在柳毅的身边,或者是身处古墓之中,其实我一直怀念他,到现在我完全明了了这一点。 

于是我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我又答应出演龙女。 

剧本按照我的希望改变,从我和他相遇,到我们找到了龙泉太阿剑,到洞庭公主,那是我旧时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半丝遗漏,故事不再是柳毅传书,世上的人并不真正地知道我,他们知道我为了柳毅而失去了龙鳞,却不知道我已经误服了鲛神的珍珠,注定要长存于世。 

初时章正秋还对于我的意见心存疑惑,但剧情慢慢地发展下去,他逐渐沉默,无论什么,只要我说应该怎样,他便再也没有异议。后来不再需要我说,他的剧本越来越接近真实,他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可是他却下意识地写出了他的前世。 

自从我答应再拍龙女后,阮织云便绝足片场,她似乎从这个人间彻底消失,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她一定在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可是我无法拒绝章正秋,也无法拒绝我自己,世人传说的龙女并不是我,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人们,那是我千年多的生命,千年的时间,我寂寞地存在着,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地到来。 

秋天来临时,我搬出了章正秋的家,独自租了一间位于霞飞路的公寓。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他是著名的导演,我就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不妥,但大家都说不妥,他自己也认为不妥,现在人的想法很奇怪,或者人类的想法一直是这样奇怪的,以前我没有觉察到而已。 

与以前不同,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清洁工。 

可是我喜欢步行,我喜欢走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迎面或者有奇服异装的金发碧眼的洋人经过,或者是身着旗袍的上海那些苍白娇嫩的女子。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无论是旗袍或是洋装在我看来都是莫名其妙的装束。 

影片即将杀青时,我逐渐夜归,我不需人接送,我习惯了寂寞和黑暗。 

那一夜我离开公司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天气开始寒冷,但气温的改变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我在霞飞路上走时,一辆汽车忽然停在我的身边,我略停了一下,侧过头去看那辆汽车,只这一瞬间,从车上冲下几名大汉,他们一窝蜂地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将我塞在汽车里,我几乎来不及惊呼,就已经被人成功地劫持了。 

汽车发疯一般冲了出去,我被两名大汉夹在中间。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这不会是好兆头。我看了看他们,虽然是在黑夜,他们也戴着墨镜,我怀疑在这种视线下他们能看到什么。 

一名大汉用刀抵着我的喉咙沉声说:“别乱动,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我淡淡地回答:“就算我不乱动,恐怕你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大汉笑了一声:“你还挺聪明的。” 

我默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汽车一直开到了郊外,周围几乎没有了居民,到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大汉将我从车里拖了下来,推进仓库中。 

我说:“你们想要如何?” 

一名大汉将仓库门关上,点起煤油灯,“这你还不懂吗?当然是先奸后杀。” 

这话一说完,几名大汉一起“磔磔”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还真有幽默感呢! 

我说:“能不能省去先奸这一步,直接杀了我吧!” 

笑声陡然停了下来,几双眼睛一起惊诧地盯着我:“你不怕死?” 

我淡然一笑:“我只是好奇,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我?” 

一名大汉上下打量着我,忽然哈哈大笑:“奇怪!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不怕死的人,更何况是不怕死的女人。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另一个劝他说:“大哥,这女的长得不错,就这么杀了她,岂不是糟蹋了,还是先奸了再说。” 

前一个回答:“她还算有胆色,就如她的心愿直接了结了,要女人哪里没有?” 

我冷眼旁观他们的商议,似乎并不是在讨论我的命运。 

又有一个问道:“怎么杀她呢?用刀子了结?” 

“还是老办法,先把她在水缸里淹死,再扔到苏州河里去,别人就会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的。” 

这仓库的角落里果然有几只大水缸,看来他们干这种营生不是第一次了。一名大汉向我走来,我自动向着水缸走去,“水缸里有水吗?不要淹不死我。” 

几个人都呆住了,那被人称做大哥的笑道:“你还真不简单,要是别的人恐怕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我微笑,我不是不害怕,我只是不相信他们真能杀死我。 

被大汉轻而易举地扔入大水缸中,这水缸真大,一定不比当年司马光砸的那个小。水是满满的,一下子没过了我的头发,他又把水缸盖牢牢地盖上,这样我就不能把头伸出缸外。 

我索性盘膝坐在水底,水是我的母亲,许多年前,我还是一条龙的时候,水就象是我的空气。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我到底曾经是龙,水仍然是如此温柔,从来未曾真正伤害过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手伸进了水缸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提了出来。 

我用手擦了擦脸挣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睛。那个抓着我的大汉本来面目狰狞、嚣张跋扈,忽然之间就变得面如土色,牙关打战。 

他颤抖着抓着我的头发,失声惊呼:“大哥,这,这个女的没死。” 

本来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几个人都转过身,我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那被称做大哥的人也满脸惊异,挥了挥手:“再把她放进去,我就不信淹不死她。” 

于是我又被放回水缸,水缸的盖子被牢牢封上。这一次时间更久,大概也过了几个小时,水缸盖才被慢慢地掀开,又是一只手伸了进来抓住我的头发。 

我还没有死,他们却几乎要被我吓死了。 

大哥问道:“你怎么淹不死?” 

我淡淡地笑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杀不死我的,也许你应该试试别的方法,比如用刀子。” 

大哥狐疑地盯着我,过了半晌才说:“我既然杀不死你,也不会再杀了,我们虽然是强盗,但是盗亦有道,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能够在水中不死的。” 

我笑道:“也许是老天不让我死吧!” 

他对着我拱了拱手:“今天我认载了,我们兄弟与小姐无怨无仇,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想杀死小姐。既然小姐有这样特异的能力,看来绝不是普通人。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还是要小心为妙。” 

我微笑,是谁要杀我呢?那几个人迅速地消失,我慢慢地向着市区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很长,但与我曾经走过的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天亮以后,我回到霞飞路,照常到片场开工,没有人知道夜里的事情,我不想让人知道,如果有人想杀我,那就来吧!我的命真地已经太长了。 

其实我已经隐隐知道是谁想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不多,和我有恩怨的就更少了。 

三天后,我接到阮织云的信,她约我在大马路的大兴公司见面。我如约而至,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秋云不雨长阴。 

她那天身着一件白色的旗袍,披了一条猩红的报肩,她刻意围上头巾,戴着墨镜,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她来。 

我们见了面,她便带着我沿着大兴公司的后门向上攀,一直攀到房顶。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默然伫立,互相估量着对手的份量。 

她说:“你答应过我的事没有办到。” 

我回答:“是的,我对不起你。” 

她微微冷笑:“光是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我默然,为什么她那么介意龙女这个角色呢? 

“都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以后,正秋就变得不同了,以前他绝不会这样对待我。” 

我淡淡地回答:“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他更是如此。” 

她答道:“你又怎么会知道?他本来是一心一意地待我的。” 

“我当然知道,我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认识他了。”我低声说,她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你找了杀手来杀我?” 

她点头,坦然说:“不错,是我找的杀手,但奇怪的是他们却告诉我说,你是杀不死的。这世上怎么会有杀不死的人呢?”她笑问,“我不信,你是用什么办法使他们背弃合约的?” 

“他们没有背弃什么合约,他们真地想淹死我,也许他们用的办法不对,水是不可能杀死我的。” 

“是吗?水不能杀死你?那如果你从这里失足落下去又会如何?” 

“你还想杀我?” 

“不错,我想杀你,我恨死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楼下,我们站在离楼边缘很近的地方,只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马路上人来人往。 

她忽然对着我诡异地一笑:“你猜,我能不能杀死你?”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现在的情形就象是神智已经不正常了一样。她忽然向着我冲了过来,我迟疑地看着她冲到我的身边,要不要闪开?如果闪开了她可能就会落下楼去,如果不闪开,落下去的人就是我。 

我这样迟疑不决,她却已经冲到我的面前,便在此时,她忽然一把将我拨开,这样她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向着楼下落去。 

我惊呼了一声,试图去拉住她,却已经太迟了。 

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单薄的树叶,全无阻碍地向着楼下飘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正好停了下来,章正秋从汽车中冲出来,此时她已经落在楼下的大街上,就落在章正秋的面前。 

章正秋抱起她的身子,我看见她对着章正秋说了几句话,他们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我,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丝诡异的笑容。 

我呆呆地站在楼顶,俯视着逐渐围拢的人群,俯视着到死仍然没有消失的那丝笑容,俯视着他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就象是多年前,当我化身为龙,跃在空中时,他便站在人群中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分明感觉到了杀机,千年来的杀机,到现在又一次暗暗涌现,即使过了千年,我们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 

接受了警察的调查,我虽然无罪释放,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向我提到过那件事情。 

我们加班加点的工作,将龙女拍完,每个人看我时都用一种不再相同的眼神,他们客客气气地对我说话,礼貌周全,却象是全都变成了陌生人。我知道每个人都认为是我杀死了阮织云,就算不是我杀的吧,也是我逼死了她。事实也确是如此,命运的改变轻而易举,如同一场游戏。 

龙女在新年来临时公演,由于演员阮织云的坠楼身亡,龙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首映时,充满了由于没有座位而站在过道中观看的人。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以后,仍然是场场爆满。 

我不知道他们是喜欢龙女,还是只为了看热闹,阮织云的死成了一个炒做的好机会,所有的电影院都了解这一点,包括明星公司。 

我是众望所归的妖媚女子龙雪晨,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三角恋爱逼死了阮织云。 

七 

这一年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我跟着章正秋到了杭州。这是我的旧游之地,西子湖,千年风物依旧。 

我们从黄龙洞上葛岭,天空扑扑簌簌地下着鹅毛大雪。有笛声传来,在下雪的天气里格外清越。 

他说:“你可知道白蛇的故事?” 

我摇头,他便向我讲述,一路走一路说,如同当年,他告诉我秋胡的故事。这事发生在我遁入古墓之后,有人写了义妖传,也有人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她是白蛇,我是白龙,她却比我强,因为她的男人未知其身份以前,至少还有一份真挚的情感,我的男人,却在一开始时就是另有目的。 

翻过葛岭,见到湖光山色,这里和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多了两条堤坝,湖底直通钱塘江,不知我的叔父是否还在那里。 

千年前,当我从水底钻出来时,柳毅携壶月下。我的生命中有两个男人,都是我深爱的,一个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是为了延续另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 

我们徒步而行,这是一个安静平和的午后,没有什么行人,这样冷的天气,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何况刚刚过了旧历的新年,不是有一个当红的作家说过,旧历的新年,才是最象新年的吗? 

到了傍晚,忽然雪霁云开,一抹斜照衔山映水,红霞翻滚,色如胭脂。章正秋指了指前面的塔:“这便是雷峰塔了。” 

塔很破败,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我暗暗地担心:“这塔似乎要倒了。” 

章正秋淡淡地道:“江潮不起,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这塔可不能随便倒啊!” 

我失笑:“你也相信这个吗?你相信世上有神仙鬼怪吗?” 

他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你不相信吗?” 

我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人,不都是不相信这些的吗?空气十分纯净,闻不出一丝蛇妖的气息,也许我的嗅觉在变成人的那一刻已经退化了。 

只有一个行动维艰的老者看守着雷峰塔,我们敲了许久门,他才一瘸一拐地走来应门。 

打开门后,他看了我们一眼,沙哑着嗓子说:“你们来了?” 

我们一起点头。 

他向后退了一步,“那就进来吧!” 

我与章正秋对视一眼,他知道我们会来吗? 

他蹒跚地向着塔侧的一个小屋走去,边走边说:“去登塔吧!” 

章正秋笑道:“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 

我笑笑不语。 

每登上一层台阶都感觉到塔身的震动,这样败旧的一座塔居然还耸立不倒,真是个奇迹。 

终于登上最高一层,太阳已经隐没不见,那一日惊鸿一瞥的阳光似乎就是为了让我最后看一眼雷峰夕照。 

青山白头,只为了一夕飞雪,这千年多的时光,却无法使我老去分毫。面前是熟悉的湖光山色,我曾与柳毅泛舟湖上,现在他又在何处? 

一只飞鸿在雪上落了一下,立刻又展翅飞起,不知去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记东西。 

伫立不动,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章正秋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阮织云。” 

此时他站在我的身后,我凭栏而立,我感觉到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他会不会将我推下塔去呢?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回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了这双眼睛。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能够一直看到我的心底。可是他看不到我的心底,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人,我不同,我已经活了千年多了。 

我微微一笑,正想开口。塔却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炮声,他脸色发白,回首张望,塔身震动地更加厉害,我无法立足,几乎翻过栏杆跌了出去,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们两个抱做一团,滚在地上。 

几秒钟后,剧烈震动的塔终于“轰”地一声向下坍塌,他紧紧地抱着我,任凭砖石砸在自己的身上。我努力从他的肩头探出头去,不远处是支持塔身的中轴圆木,虽然那木头也已经朽坏,却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立刻推着他向那方向滚去,塔终于完全塌了下来,我们却滚到那圆木之旁,被圆木支持住的一个小空间,容纳了我们两人的身体,虽然无法出去,却总算避免了被砖石砸死之讹。 

他额上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脸上。这地方几乎不能容我们转动身体,只能安静地倦伏。 

我说:“雷峰塔倒了。” 

他苦笑:“我们运气很好。” 

我微微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我们。” 

他叹了口气:“很难说,也许大家会因为白蛇的传说而不愿清理雷峰塔的废墟。如果这样,我们支持不过七天。希望七天之内,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默然,我不同,不要说是七天,就算是七十天,七百天我也不会死。可是他会死,没有水的情况下,他只能活七天。 

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他真地不同了,千年前,他的身体是冰冷的,龙是水族,生来冷血,体温又怎么可能高呢? 

我说:“不用怕,那个老头,他知道我们在里面。” 

他苦笑了笑,默然不语。 

我们安静地等待着人们的救助,然而并没有人来。枪炮声稀稀落落地响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孙传芳的军队进了杭州城,雷峰塔却刚巧倒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坊间传说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不饿,但大概三四天后,他却已经无法支持,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会死吗?他会死在我的身边吗? 

我笑问:“你吃不吃人肉?”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无力回答,我说:“你吃我的肉吧!这样你就能活得长一些。” 

他不语,我把肩头凑到他的嘴边:“要不你就喝我的血吧!我的血也许比一般的人血更有营养。”营养这个词是我新学的,大概是这么用的。 

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虚弱地声音问我:“为什么你没有事?为什么我已经奄奄一息,你却还和几天前一样?你不用吃喝也能活下去吗?” 

当然,我在古墓中住了千年,不吃不喝,不也一样活下来了吗?可是你却不会明白,我不是白蛇,我曾经是一条白龙。 

有人翻石的声音传来,我精神一振,推了推他:“有救了。” 

他全无反应,头无力地垂着,他死了吗?不,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还在跳动。 

终于有一丝光线传来,我拼命大声叫:“救命啊!救救我们。” 

我听见清理废墟的工人之间的对话:“天啊!这下面居然有人。” 

“不会是白娘子吧!” 

“你发什么疯,白娘子还要人救吗?” 

“怎么知道?这雷峰塔下压的不是白蛇又会是谁呢?” 

章正秋没有死,但他被关进医院的时候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不同,我活蹦乱跳,医生检查了我以后露出惊异不安的神情,他当然会惊异,我是一个不死的人,只是被困在塔下几天,又能奈我何? 

章正秋的伤不重,在调养了几日后,也恢复了元气。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去了千年前的旧居,那湖畔的小屋如今已经成了楼外楼酒楼,以西楼宋嫂鱼闻名天下。 

我去吃了一顿宋嫂鱼,到了嘴里只觉得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章正秋的病有了起色,他却不急着回上海,每日在病房中发呆,现在的杭州是个乱世,人人都往上海跑,只有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放在心上,我也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意外的介入者,我的时代早已经死去了。 

他可以行动后,忽然说要去江边。我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终于要绝断了。他和千年前不同,千年前的他,不会象现在这样优柔寡断。 

江边很荒芜,更加没有人烟。 

虽然下了雪,但江水可没有结冰,深深黑黑的,我的叔父还在这江的深处吗? 

他说:“我那次问你的问题,你可想明白答案了?” 

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可想明白了?” 

他淡淡地说:“我想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回头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阮姐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是我将她推下去的。” 

我终于明白阮织云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将我推开,宁愿自己坠下楼去,因为活着的那个永远是在下风,而死的人却占着上风,又有谁能与死去的人相比呢? 

他默然注视着我:“可是她告诉我的并不是这个,她告诉我你不是人,我本来不相信,如今我终于相信了。” 

“你相信了?” 

“难道你是人吗?如果你是人,为什么被困在塔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事?” 

我忍不住大笑,这真是挺滑稽的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柳毅对我说的话,他说: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指了指雷峰塔的方向:“我是一个蛇精啊!也许就是那条被压在雷峰塔下的蛇精。”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退后两步,我绝望地看着他后退,虽然是两步的距离,却如同天涯般遥远。如今我总该明白了,他虽然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可早已经不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曾经以为命运会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命运什么都没有给我。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他的口袋里藏着什么。我跨前一步:“你别后退,我虽然是蛇精,可不会害你。” 

他又后退了两步,右手终于伸出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枪,他用枪指着我:“你别再前进了,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杀死你。” 

“你会杀死我?是因为我把阮织云推下了楼,还是因为我是蛇精呢?” 

他一下茫然,为了什么?“当然是两者都有,也许……”也许会有别的原因吧? 

也许那就是他再次降生的宿命吧?! 

他没有说,他不明白,他虽然在我指引下一点一点地写下了龙女的故事,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曾经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仍然向前跨了一步,“你真会杀我吗?不会吧?” 

他咬着牙:“别再向前了,我会开枪的,我真地会开枪的。” 

那就开吧!我继续向前逼近,他向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前,退无可退,可是我还在向前逼近。他的手开始颤抖,我知道他要忍不住了,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他不再是龙族,只有龙族才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度。 

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又向前跨了最后一步,枪声响起时,天地咸惊。我凝住不动,他的手仍然向前举着,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我略垂了垂头,看见胸前白色旗袍上的一朵血花。 

这一枪应该是正好穿过了我的心口,我感觉到心底的凉意,却不觉得疼,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出,随着鲜血的流离,生命也在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 

我会死吗?我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忽听远处万马奔腾之声,我们一声悚然回首,江潮来了,一线潮水势不可挡,我已经有千年没有见到这种盛景了。 

我回首一笑:“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现在我终于相信了。等了千年,原来我等的还是这一天。” 

他惊疑地看着我,我向着江边走去,潮水越来越近,叔父在潮底吗?当我跃向江潮时,听见身后的叫声:“那迦!” 

他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什么龙雪晨,我是那迦。 

回首间,他孑然一身立在江侧,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八 

一九四五年,章正秋从上海提篮桥监狱刑满释放,他是因为谋杀罪而被控入狱的。 

在狱中的二十年光阴,他已经迅速衰老,虽然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如同六七十岁的老者。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的炮火使他的一只右手残废,如今这手虽然还存在,却不能使力,终日颤抖不停。 

他搭乘电车到了大马路,街上的报童一边跑一边叫着当日的新闻,他听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不过这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他活跃在上海滩的时候,日本人还不象后来那么猖獗。 

到底是二十年时光了。 

在经过八仙坊的时候,他看到房屋出租的消息,他是急需租房的,因为二十年的时光,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家人出租是亭子间的最顶层阁楼,每月租金十二块。他用章子龙的名字登记,这是他的本名,章正秋是他从影后的艺名。跟着主妇沿漆黑的楼梯爬上去,有人在生火作饭,油烟升腾而上。 

他租了这间房子,付了第一个月的房租。 

然后他便摸索着下了楼,他需要找一个工作,他身边的钱只够再付一个月房租的。 

他的运气不错,几天后,就在一间胭脂店找到了工作。那个店不大,只需要一名店员,其实不要店员也可以,但老板娘却想过一过当雇主的瘾。 

工钱不多,每个月二十五块,除了付房租,吃饭外,他还能省下四块钱。 

老板娘是个苛刻的上海女人,她每天都不停地指使他做这做那,有时明明是刚刚摆放整齐的货物,却要再重要摆放一次。 

他无力的右手使他在做事情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要困难双倍,不过他却全无怨言地做下去,如果不做这个工作,他的生活就没有了着落。 

脑子里绝不去想过去的事情,绝不能想。 

天下雨的时候,阁楼就会漏雨,用脸盆接水,夜里要经常起来将满了的水倒掉。否则水逸出来,会漏到下面一层,下面住的人家就会上来吵闹。 

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经常从恶梦中醒来,醒来后,就会疑惑地四处张望,有时他会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每个月积攒四块钱,四个月后,他的钱够买一件廉价的西装,他迫不及待地买了,里面的衬衣是已经发黄的,不过总比没有强。 

那一天,他看见大世界在上演龙女,龙雪晨的大幅广告悬挂在大世界的楼上,他看着广告中的女人略带忧伤的笑容。 

他便买了票进去看电影,龙女,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部电影。 

身后坐着的是两个青年男女,一边看一边低声议论。 

“龙雪晨可真是漂亮啊!” 

“绝对是个尤物,想不到天妒红颜,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早。” 

“章正秋为什么要杀她呢?人们不都传说他们是一对吗?” 

“我怎么会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人见到章正秋行凶,是他自己跑去认罪,却又找不到尸体,他说是把尸体扔进了钱塘江里。可是水警搜查了许多天,都没有见到尸体呢!” 

“也许尸体已经冲入大海了,再也找不到了。也许,也许龙雪晨根本就没有死吧!” 

他站起身走出电影院。 

天气又冷了,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在弄堂口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大排面,他一直舍不得吃,本来是只吃阳春面的。 

回家后,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法入睡。隔壁妇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声肆无忌惮地溜进耳朵,他用被子蒙起头,却又觉得无法呼吸。 

终于夜色深沉了,周围也寂静了下来,他坐起身子,没有月光,他觉得害怕,他想他是太老了,已经不再适合这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穿上刚刚买的西装,用刀片仔细地将脸刮干净,还是走吧!想了一个晚上,这是结论。 

他决定离开,在离开之前,他站在椅子上,用刀片在房梁上刻下了章正秋三个字。字刻得不好,有些歪歪扭扭,他的手真是没有力气了。不过只要能认出来就好了,至少人们知道他就是章正秋。 

然后他撕下一条床单,穿过房梁,在章正秋三个字的旁边束了一个结,用手试了试,这个结很牢靠,不会在半途断裂。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为数不多的东西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小小的皮箱中,除了那些东西以外,其它的东西都是房东的,他不需要,其实他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把头伸入活结里面,过往的岁月如同电影一般地在眼前呈现。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迦对泾阳子说:“我们私奔吧!” 

他的唇边就露出了一丝笑意。踢开脚下踩着的椅子,他飘浮在空中,在这个位置能够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东方的第一线阳光如同碎金子一般地照射着他的双脚,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应该走的路! 

那迦,我们私奔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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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3]个
冰丁-评论

好长啊~~~~~~~~~~我眼睛都肥了~~~~~at:2003年01月04日 中午12:49

吉利蛋-评论

好长啊,不过不错啊at:2003年01月04日 下午5:26

linyuhuizi-评论

长是有点长,不过感觉不错呀!at:2003年01月05日 下午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