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在这个小区里生活了两年多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一棵树，是会在冬天的时候掉光叶子的，就像是在北方的树一样。而长久以来，我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广州的树总是一年四季枝叶葱茏，因为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人们也是这么说的。　

但那天早上，去上班的路上，我不知为什么扭头一看，就看见了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赤luo裸的树，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中学的校门旁边，站在一片枝叶依旧郁郁葱葱的树木中。枝干蔓延极广，应该也有几十年的树龄了。真的是一片树叶也没有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脱得光溜溜的体格健壮的人，气定神闲地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中间，有些让人感动，又有些滑稽。　

但我不只是震惊于它的光秃，更诧异于自己两年来第一次注意到它会光秃，因为偶尔地一转头。那么在这个小区里，因为我的想当然而错失的影致，还有多少呢？在整个岭南，因为习惯性地理所当然而被人们错过的风景，又有多少呢？　

我不敢想了。　

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广州几乎是毫无变化的春夏秋冬。总是花红柳绿，总是青翠葱茏，没有春草萌生的喜悦，没有繁花似锦的绚烂，没有天高云淡的清爽，没有梧桐秋雨的惆怅，更没有漫天飞雪的静谧和温馨，一年四季，不论烈日炎炎的夏日，还是阴冷潮湿的寒冬，总是毫不保留地将所有的颜色，全部呈现在你的眼前。　

所以，我常常记起读中学时那个五一节，应一个山区来的同学的邀请，去她的家乡看看。五一时候的山东，正是大地回春的时节。一路上，温煦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乍暖还寒的春风，挟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和花香，轻轻撩过衣襟和发梢，待到你知觉到时，它已经轻轻快快地走远了。抬头看，天是那种脆生生的蓝，大朵大朵饱满的白云，镶嵌在湛蓝的天际，仿佛触手可及。随着风摇摆的新生的白杨叶，还是没有长大，嫩绿嫩绿的，很兴奋似的，摆动喧闹个不停。路两边田里的麦苗早已经返青了，正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染得空气里也净是新鲜的青色的味道。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春天原来有这么美，那条柏油路仿佛也知道我的心事一样，蜿蜒曲折，无穷无尽。　

在我终于厌倦了这样的长途跋涉，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我见到了我一生里永远也忘不了的景象。　

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单车推过马路最陡的一个坡，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花的世界。　

山东丘陵在这里被充分地诠释，小山丘一个接一个，连成一片，山上被承包的农民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而恰在此时，几乎所有果树的花，都一同绽放。岭南的果树，如荔枝，龙眼，等等，都只是果树，不但花蕾小得可怜，而且花色青白，实在说不上欣赏价值。但北方的果树不同，花朵饱满，颜色缤纷，一开就是一树，单是赏花，已经能醉人了。　

我只看到了一丘一丘的花，粉红、深红的桃花，雪白缤纷的梨花，粉嫩白净的苹果花，在刚刚吐出的绿芽的衬托下，开满了枝枝丫丫，坑坑谷谷。树下，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星星点点，毫不逊色……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那个场景，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自始至终，我只能想到一个词，那就是：繁花似锦。　

在这次去山区以前，我一直都以为“繁花似锦”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形容词而已，但就在走上坡的一刹那，在我的一生里，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词，明白了它真实的存在。繁花，铺天盖地，却又恰到好处，不是简单的堆砌，也不显繁复，仿佛就是为这个词而生，为这个词而开。　

在北方，不只是从开春的迎春，至仲春的桃花、月季，再到暮春的夹竹桃、樱花，这只是一些“常规”的花而已，其实，北方的春天，有什么是不会开花的呢？虽然我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年，但这个问题，我还真的很难回答。　

有什么是不会开花的呢？“人间四月芳菲尽”，连我老家宅子旁那棵两个人环抱的梧桐树，每年春天，也会开出一树粉紫的花来。还有小时候上学路过的那棵老楸树，每每暮春时候，总是落花如雪。就连没人敢摸的刺槐，都会开出一串串香甜的白花，北方人叫它“槐花”，不但可以看，可以闻，而且可以吃，尤其是跟面粉糊调在一起煎来吃，颜色焦黄，清香无比。我小舅舅的同学曾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他说在他们学院里，春天的时候，“除了人，什么都会开花。”　

但，谁说人不会开花呵，那时候，我已经心花怒放了！　

但我最怀念的北方景致，都与这些花无关。　

最让我挂怀的，是读中专时，学校游泳池旁边的那棵垂柳。每当寒假后开学不久，大地依然一片枯黄的时候，它就像是春天的使者，最先带来温暖的消息。如果你有一天下课后从教学楼往宿舍走，不经意抬头看到柳枝已经泛绿，柳芽儿了毛茸茸的，那么不用多久，就是诗人说的“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了。仿佛一夜之间，大地突然睡醒了一样，柳树抽枝发芽，草地开始有了绿意，各种花儿争先恐后地盛开。那些乍绿还黄的柳叶条儿，在一片嫣红的花海的映衬下，娇嫩，清新，羞涩，如初初长成的少女，我见犹怜。　

比花更有风韵的，便是暮春时候的一城飞絮了。　

杨花是褐色的一条，毛茸茸得像条虫子；柳花色青黄，远看不辩花叶；这两种花都不甚讨人喜欢。花开后结实，实破絮出。虽然絮都是白色的，但柳絮薄而轻盈，杨絮相对就厚重一些。济南城里城外多的是柳树，仲春时，大明湖岸边的一众垂柳，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有些对镜梳妆的意思；等到了暮春时分，满城柳絮纷飞，就是另外一种迷濛的风情了。　

北方春天多风，每当我黄昏时分从教学楼走回宿舍时，东风撩动长长的裙裾，柳絮落花，一起追逐着不断从裙裾下飞过，真是美不胜收。　

只可惜这样“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繁花落尽，夏天也就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木棉是广州的市花，也是春天开的，花朵肥大，色泽鲜艳，远看犹如一簇簇的小火焰。花谢后，拣来晒干了还可以煲凉茶，倒也是物尽其用。但我就不是很喜欢，一是看到那光秃秃的大树上，就那么孤零零的几朵大花，太过孤单；二是虽然开在春天，但周围也没有其他花跟它比着，反倒显不出它有多美。也许是没有了严冬万物凋败的荒凉感的对比，很少会有人觉得广州有什么花开得特别灿烂。但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冬季，我家阳台上的那盆刺梅还是自顾自地开了一个多月了，每次大家都以为花期尽了，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又有新的花蕾冒了出来。不必有花谢的烦恼，你甚至替它着急：什么时候才算是开完啊？　

但我还是怀念北方暮春时分，落花纷飞的萧索和凄美。　

今年繁花的季节过了，还有明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