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本书,书中的故事很平常但很感人。
父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堂,学过算术,算是农民中的文化人,所以后来成立公社时,他被吸收进去,成了公社的一名会计。几年后,随着儿女增多,家庭事务冗杂,又逢倡导政府减员,父亲就自动回家了。
小时候,我是个有点憨气的人,我没办法使自己的童年变得天真与活泼。我以为父母会因此嫌弃我,然而事实是他们不但不嫌弃我,相反对我特别好,尤其是父亲好得令我的哥姐们心生嫉妒,说些“憨人有憨福”之类的闲话。等到我上学读书,父亲就开始陪我读书了。他白天劳动,晚上坐在我身边,看我读书。夏天他给我驱赶蚊虫,给煤油灯添油;冬天他给我笼火给我加炭,说些读书的好处,陪着我读书,一年到头很少有中断的日子,从小学一直陪到我考上大学。
我考上大学,在村人眼里是个“奇迹”,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以为我能够考上大学,完全是父亲陪读的结果。因为有他陪读,我不敢偷懒,时间久了,自然养成了自觉读书的习惯,有些成绩也就不奇怪了。
我考上了大学时,父亲已经六十二岁了,那年我母亲经常生病,屋子里随时飘荡着浓浓的中药味。为了供我和弟弟读书,也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想了几天,终于出门了。他走村串寨,做起了收破烂的生意。他很勤劳,每天早出晚归,收入还算可以,能够应付家庭开支,不料好景不长,有一天他跌断了一只手,不得已在家修养。假期回家,看着病恹恹的母亲,看着家里的情形,我流泪了,我向父亲提出了“去打工”的想法,父亲说:“读书的机会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他说了我好几天,终于说动了我,然后去借钱,等到开学的时间一到,就满心欢喜地送我走了。
关于去向问题,我问过父亲,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艰苦去哪里,哪里需要去哪里,”于是我选择了“艰苦”和“需要”我的地方,并在这地方发着荧光。
我到达工作单位时,身上仅剩三元钱,不得已向同学借钱。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给弟弟寄些钱,我在不耽误一节课的前提下干起了拾稻子、拾麦子、开荒、种地的活路。开始时觉得没面子,后来想到父亲的拾破烂,想到父亲的苦,我不觉得为难了,很乐意去做了。渐渐地我有了些积蓄,开始给弟弟寄钱,也给父亲寄。第一次,父亲来了封信说“你工资不高,用的地方又多,以后就不要寄了,”第二次他写信骂我,到第三次寄给他时,他把汇款单退了回来,这以后我不再寄钱了。等到弟弟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父亲便停了收破烂的活,在家种点菜养几个鸡,维持着最简单的生活。
我写信给父亲,劝他休息,好好保养身体,但是父亲所说他是“天生命贱,”“不苦日子过不下去”。我的老家文化氛围很浓,农人大都喜欢唱山歌和酒歌,父亲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他突然想起应该“整理一下”,于是十里八寨地跑开了,收集了几大本山歌和酒歌,并亲自送到县文化馆,随后又为修“族谱”的事忙碌起来,等到三大本“族谱”面世时,父亲已经七十二岁了。修完了“族谱,”父亲来到我身边,他一天到晚总是跟孙子在一起,跟孙子说我从前很“聪明”,以我的“听话”来教育他的孙子。三十天后,父亲说“住不习惯,”执意要回家了。我说“招待不好,”他说“不关你的事”。临上车前,想到他一辈子的苦,我请他到饭店吃饭,没想到他不高兴了,说我“大手大脚,不会过生活,”他向饭店的老板要塑料袋,说把“吃剩的东西带走,在火车上吃,”被我坚决制止了。看着父亲上了车,看着远去的汽车,我失声哭了起来,引来许多惊疑的目光。
父亲回到家中,然后去我的哥姐家,这儿住几天那儿住几天,说我的“好,”说我对他“有孝心”,说孙子是如何“聪明”,不停地说了二十余天,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去上厕所,跌了一跤,半个小时后与世长辞。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我哭了。因为路程遥远我又带着毕业班,所以我没有回家奔丧。从那以后,我记住了父亲对我的好,背负起失去父亲的苦痛,而且我没有卸下这种苦痛的打算,愿意忧伤地活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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