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素洁心之舞

发表于-2008年11月28日 清晨7:16评论-2条

1

我朝四下一望,着实犯了愁。提着沉甸甸的皮箱子(这里是我的全部家当),吃力地走出车站。离开拥挤的人群,方觉身上轻松了些。真见鬼,接我的人哪儿去了!天空昏暗,一切都呈现着铅色。有冷风吹过来。问了一下旁人,去慕佳宝公司有50多华里,而最近的一趟公共汽车也得傍晚才能发车。

我本能地看一下表,才过一点钟。我气急败坏地将皮相掼在地上,重重地坐下去。柏油马路这会儿是乌黑的一条带,没有亮光;笔直的伸过去。

就在这当儿,从一部吉普车上站出一个人:身材高大,穿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兰白相间的领带敞在外面,衬着洁白的衬衫。我这样打量他,他也一直盯着我。后来他挺步朝我走来,样子一顿一顿的。他走近我,摘下墨镜。我眼前立时出现一张英俊的面孔:眉眼很大,鼻梁高直,阔嘴,宽下巴,阳刚气十足。多英俊,多潇洒!我在心里赞叹着。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他。他听了,脸立时红了,目光闪闪烁烁。

“请原谅,”他说,“刚才我光顾了看书了……”

“没什么,我也是刚下车。”我和声道。

“那么,请吧!”

他刚转身,又马上车转回来帮我提了箱子,径直送上车。我随在身后,根本看不到前面,因为他比我高出一头,像一堵墙似的挡在我面前。

坐在车上,我从侧面打量他。他的目光直盯着前方,脸部轮廓分明,透着刚毅,固执;但我不能不说这张脸毕竟有点儿滑稽。从心里说,自从在报上看到招聘秘书的广告,继之欢欣鼓舞地报了名,直到现在,我一不是找不到工作,二不眼热这儿工资高(800元一个月也算可以了),三呢,不是为了这儿山光水色之秀美,而是……一半为了开阔眼界——因为我深知自己的生活底子薄得可怜;另一半呢,就因为它是私营企业,而且他们的事迹曾多次上报,可说是全国闻名了。报名之后,我一直盼着回音;真没让我失望。其实,我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信心的:其一,我年纪轻;其二,也是更主要的,我通过自学,取得了大学文科文凭,而且又函授了秘书专业,条件是得天独厚的因此,我一边等回信,另一边呢,却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车速不是很快。方向盘的前面,有一本翻着的杂志,厚厚的。我们沉默着。我开始东张西望。

“你说你是叫李丽吗?”

“哦……神经病!”

“哦,请原谅!”他脸上的肌肉往上一拉,裂开嘴,却没有笑声。过会儿他又说:“我脑子不太好使,况且……”他没有说出“况且”什么。

我笑了,很开心:“请问您尊姓大名?”我一本正经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他不看我;而且,脸颊绯红。

“到底叫什么?!”我有些不耐烦了,“连个破名字也保密!”

“不是……不,哦,我姓王,名字吗……叫文友。”他在“友”字上一用力,说出来那味儿涩涩的。我又是一阵开心地笑。他咧开嘴,依旧没有声音。“注意,”他突然叫道,“到达我们的领地啦。”我扭头望窗外,这才看见道西是一片苹果园,眼下还没有新叶,泛着灰色。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啊,这么快就到了;那人还说五十多里路呢!”

“喂,你别高兴,是五十多里呢;我们才不过走了一半路程。”

“什么?”

“你以为我们的领地那么狭小吗?近千亩呢!”

“什么?!”我又是一惊。

“喂,你嘴别张那么大,要吃人似的。”

我叹一口气:“坐了一天火车,都快散架了。”

“哦,看样子你太娇嫩了点儿;不过说真的,叫谁也受不了呢。”他用温柔的目光送过来温暖,继续说,“你闭上眼,养养神。这鬼天气,阴得死死的,叫人昏昏欲睡。”

我听从了他,闭上眼。我实在太疲惫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捅捅我的胳膊:“喂,醒醒,到啦。”我睁开眼,惺忪地看着周围。还是一片苹果园;仿佛这么长时间根本就在刚发现果园哪儿没动!直到看见有七八幢楼房吻连着,并且有一大铁门,才相信这回真的到了。

吉普车在大门前停下。他先下了车,把箱子拎出来,往我面前一送说:“真对不起,你到一楼经理室找王可行或迟微丽;我还要去接个人,恕不奉陪。”冲我狡黠地一笑,便钻进车内。我望着车远去,才迈步进入大院。环境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大铁门的门垛上,悬挂着一个大牌子,上书“慕佳宝果品技术研发有限公司”,甚为堂皇。入门一个大花坛,中间有一株高大的落叶松,周围是些花草;不过此时还没有花儿。院子的四周,贴近围墙的地方,均布着几方花圃,中间也点缀着松、冬青等常绿树木。这是一幢带有雉堞的两层小楼,窗户的上方一律呈着弧形;它发着青棕色,显得古雅。西边的白色小阁楼也显得玲珑别致。

找到经理室门口,抬起麻木的手敲了敲门。没有声音。于是我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回音。见门虚掩着,遂推门而入。屋子宽敞,荡然无人。一些写字桌和文件柜静静的立着,一副恭维服帖的样子。我放下皮相,活动着麻木的四肢,开始打量这屋子:屋内很敞亮,虽然天阴得昏暗,但我想象太阳畅照的时候,这屋子一定令人舒适。我闻到一股油漆味。墙壁洁白无暇,仿佛新涂过的;北墙挂着一方松鹤图,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色调古朴,典雅,透着书香气。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时心想,私营企业搞到如此,很不容易。

当、当、当,敲门声。我抬起头,本能地站起来。门开处,一个姑娘羞怯地看着我。打扮虽然朴素,却很秀气;尤其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

“你是…….?”

“我想打听一下,王函在不在——他的工作间锁了门。”

“不,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她“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退坐于原处。突然一个名字使我差点跳起来:王函?工作间?难道就是那个王函?他就在这儿工作吗?这可要麻烦呢。外面有人敲门。我赶紧把头低下,镇定心神。待我再歪了头,进来的又是一个姑娘,个子细高,而且还架了副黑边眼镜,着一套浅咖啡色西服。

“请问你有什么事?”她问我。

我自我介绍道:“我叫李丽。”

“哪,你终于来啦!快坐快坐,”她挽住我的胳膊,按在沙发上,“我叫迟微丽,以后就叫我迟姐吧;路上一定很累了吧?”她走近我面前,把冲好的茶递过来,“你没来之前,我就想象你一定很漂亮,现在一看,果然不假。”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单看你写得那手漂亮字儿就足够了!嘿,你不知道,我不你的自荐信连着看了四五遍,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不,是超艺术的熏陶。”说完她笑了又笑,前仰后合。

我也陪笑道:“迟姐,你真能夸奖!”

我放下杯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本本递过去。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真羡慕你,取得了大学文凭。”

顿了一下她又说:“哦,我是搞统计的,比不得你呢——我得整天往下跑。”

“怎么,不就是一个果园吗?”

“哈,哪有这么轻松!你以为单单是一个果园吗?今非昔比呢。从去秋,新建了罐头厂,酒厂,果脯厂……今年还准备增设一些新项目。你没见门牌上写着‘慕佳宝果品技术研发公司’吗。”

我吃惊非小:“可为什么叫‘慕佳宝’呢,谁是慕佳宝?”

“天知道!这是王函取的名字。这家伙可真有水平呢。”

王函?!我脑子里又是一炸,刚想问,可她又说:“瞧我,光顾了瞎聊,你一定很累了,我找人带你去休息去。”起身走到电话机前:“喂,小戈,快,人来了。是的,马上来。”转身对我说:“王小戈是王函的妹妹,王经理的宝贝女儿;今后你就跟她住一块儿。我没时间,呆会儿让她带你去宿舍,好好休息啊。”说着她一阵风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披发,刘海四齐。她盯住我,我也盯着她看。“哇塞,莫非仙女下凡啦!”她双臂在胸前夸张地一展,加重自己的惊讶。

我笑笑说:“我叫李丽。”

“知道知道。这名字怪好听的。几时来的?”

“刚到。”

“小戈,她需要休息了。”迟姐从外面进来,冲小戈说。

小戈吐一下舌头,冲我歪一下头:“跟我来。”

走过长长的走廊,她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屋子很窄,却整洁一新——不知道是否为了迎候我而特意整理的呢。只有两张床,紧贴于壁。中间刚能站开两个人。床的北头,却有一张写字台,还有台灯——对这,我很喜欢。她把我的皮相置于空中吊着的木版上 替我防开被子。

“要洗脸吗?”

我点一点头。她拿着脸盆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盆温水。她如此热情,是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物呢?她把毛巾递给我:“东面第二间有淋浴,要洗澡请随便。”

我笑着摇摇头;“你有二十吗?”

“哦,这么小瞧人,我二十一了呢!”她告诉我,她原本是果业技术员,从去年,学了酿酒,又是酒厂技术员。她在另一幢楼上办公。并又介绍了建了什么厂,准备建什么厂。又是慕佳宝苹果香宾,慕佳宝五味罐头荣获省优部优;现在,公司下属五个厂,两个果园队,有几千人。又是设备、技术、工艺流程全是引进外国的……。我觉得她喳喳、喳喳的,像一个可爱的小喜鹊。后来她自豪地说:“我爸爸成了大老板,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可是,我脑子里老是出现一个怪念头:这王函,真在这里?而且还是眼前这位小姐的哥哥?这多少有点别扭!但是我却懒得问——习惯了,我总是喜欢顺其自然。

现在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休息。我麻利地梳洗完毕,便一头倒在床上,双脚搭着床沿。她站起来,冲我笑笑,那样子完全是在欣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大概我的样子太狼狈了。“好,你太累了,休息吧,我去一下。”

“谢谢!”我看着她的长发飘到门前,懒懒地道。

“干脆睡吧。”她又扭头说。

我冲她点点头,表示感谢。我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准确地说,是动不得。除了双腿双臂,其余无疑一折朽木,那么硬硬的,太不听使唤。

我瞅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好象无数根神经相互间结下了不解之怨,没命地纠缠在一起。我心里很清楚;且不说初来乍到进入一个崭新天地的激动;单就一个王函,就使我坐卧不安同时又恨之切骨!这家伙,原来在这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为找你,我曾花了半年时间,你害得我好苦。我为你哭过多少回,你知道吗?在黑夜里,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王函呀王函,要是让我撞上,非咬你几口才好!原来你就在这儿,哈,看来你是劫数难逃啦!哈哈,无论如何,我会豁上这百来斤同你血战到底的。可是你有一个好妹妹——竟有这么一个好妹妹,真是不可思议!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进来的又是小戈,后面还跟着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他方面大耳,眼睛虽小但目光矍睃,头发花白;笑着的腮上溢满皱纹。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爸,公司经理兼党委书记。”

他握着我的手,哈哈笑道:“姓王,王可行。”

“我叫李丽,今后多关照。”我看着他的红脸膛,那上面全是慈祥的皱纹。我们坐下之后,他开始端详我:“听说你自学取得大专文凭,还……”

“哦,请看这个——”我把文凭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眉梢挑了挑:“恩,不简单那,不简单。”

我陪着笑笑。

“你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主要工作是处理来信来访,总结材料,起草讲稿……工作量不少呢,开始几天,由小戈协助你,需要什么说一声。”

末了,他站起来:“哈,我总是无事忙,你们忙吧,好好干——小戈,晚上照原计划安排。你哥哥回来没有?”

“没有。”

“这家伙,近来办什么都是拖拖拉拉的!”

送走了王经理,回头看见小戈诡秘地笑。不知怎的,我一看见她,立刻就想起了王函。而且她那笑也很值得研究呢。我得提防着点儿。我小心翼翼地同她聊。我发现,她尽量避开谈她哥哥。

我忽然想起什么:“哦,下午有个姑娘来找过你哥哥。”

“是吗,叫什么名字?”

“她看上去很可爱,胖胖的,白白的,穿的很朴素,不过挺漂亮的。”

“哦,难道是水妹?她找我哥哥,无非又是鸡呀兔呀的,乱七八糟。”

“这儿有没有书店?”

“哦,你喜欢看书?嗨,真是的,我真该死。是的,书应该是你的生命。”她看着我,莞尔一笑。“书倒是有的,往西过去两间是图书室;不过藏书不多,市里有书店——这儿离市里不过十里。”

“是吗!”我从心里感激她的热情。

“瞧你,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跟每一个新来的一样。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当然!”我兴奋的立刻忘记了疲劳。

于是我们从走廊上达达地一直往西走,过了会议室、青年之家、游艺室,到了图书室。

“一到了晚上,这儿可热闹了,好多人只得站着看;连周围村的都来呢。”她一边开了门,一边絮絮叨叨。

“嗬,书还真不少呢,总有两千册吧?”

“吆,两千?五千还多呢!”

十几个书柜沿墙围着。每个书柜中间都有一醒目的牌子,标着书的种类。中间摆放了桌子、椅子,整齐洁净。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她看我高兴的样子,直是笑。我找了本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中的《有产业的人》,以前品尝过他的《苹果树》。他的那些苹果树全结了苦果,我因为它流了好多泪水;现在打开《有产业的人》,心里早已准备了不少的泪水了。她在一旁却不耐烦了:“你想看就回宿舍看吧。我只好同意”。

一会儿,就开饭了,我跟她出来。

“你跟我哥哥一样,”她关上门说,“看起书来的时候,火烧了衣服都不知道。”

“你哥哥?!”我有意识地加重了语气。

“恩……呀!”我发现她的脸红了,慌乱地理着头发,心里一定在恨自己的嘴这样不争气。我随她下了楼。天空开始落下毛毛雨,打在身上,没有声息;却一阵阵的凉到心里。

径奔二楼,突然一阵热浪朝我扑面而来。屋里很多人。除却王经理、迟姐以外,其余都不认识——哦,还有哪个王文友,此时把头埋在别人背后。“勇敢点儿。”我依稀听小戈在我耳边鼓励。是的,我很勇敢。我迎着由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方向射来的目光,镇静地做着微笑;一点儿羞却也没有。王经理首先迎向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她来了。我来介绍:这是我们新来的李秘书,李——”转向小戈。

“我叫李丽。”我没等小戈出声,便自我介绍;且向两厢人等鞠了一躬。这迎来了一片掌声。

“大专毕业。喂,字儿非常漂亮!可以跟张辉明相比。”王经理那里好象在向大伙炫耀自己的稀世至宝,声调提高了八倍。

大伙又是一阵掌声。“真漂亮!”“仙女下凡啦!”他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王经理没有停顿,从长方桌的右首一一指过去,面朝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公司的酿酒工程师,李明起。”那肥头大耳,雍雍肿肿的家伙站起来,朝我躬了一下腰。

“这位,是我们果树管理技术顾问,兼党支部副书记,汪延年。”站起来的是一个中年人,一副老成的样子。

……

介绍到王文友哪儿,只见他一低头,溜了出去:“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失陪。”

“嗨,这孩子!”接着,又介绍了几位副经理,技术员,团支书小倪,迟姐,供销老马,保管老姜,会计小张,新来的法律顾问杨克西——这家伙就坐在王经理旁边,很年轻。

接下来,酒菜齐上。

“今天,我们专门为李秘书和杨顾问接风,来,大家一齐举杯。”推杯换盏之间,满屋子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后来团支书小倪笑道:“喂,李秘书是不是也讲几句?”

我瞄了她一眼,有点儿轻蔑地撇撇嘴:哼,你岂知,镇上县里历次读书演讲比赛都少不了我呢!当时我也没客气,站起来,嗵嗵嗵地大讲起来。可是,讲着讲着,我就发现门玻璃上,嵌着一个人头。再仔细一瞅,原来是王文友。我一下想起王经理说“这孩子”,王文友——王函,你害怕了!我假装没事,直到讲完,屋子里向起阵阵掌声。

“明天由小戈陪你玩一天,休息一下。”王经理吩咐道。

“荷,你演讲得真不错。”小戈说,“我长这么大,第一回听这样高水平的演讲。”我也只无所谓地笑笑。看看接近宿舍,路过一个房间,门牌上写着“接待室”,原来这就是我的办公室。

躺到床上,依旧读《有产业的人》。小戈就孤独得厉害。她一会儿坐到写字台前,一会儿躺到床上跌两下跟头,不时把床弄得吱吱响。看得出来,她很失望。

“你不知道,原来迟姐在这儿的。听说你要来,我就把她赶走了。我嫌她只会看书!”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只得放下书,同她闲聊。于是她高兴了。我发现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天南海北,国家周围、古今中外,三教九流,抓着什么谈什么。有些知识她只是一知半解,或者根本不懂,却硬充高深,也把来大加讨论,品头论足。这么一来,我发现自己的知识范围倒是比她广。但是一触及果树、果品加工,我就插不上嘴。

“小戈,你教我果品加工知识吧。”

“你想学吗?”

“当然啦。”

“那么今晚休息,明天开始。”

“我不累。”

“那么好吧。”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正不知所以,她把我拉进了游艺室,满满一屋子人——原来,这里正在上夜校。讲课的正是今晚共过晚餐的李明超。见我进来,他笑着说:“哟,李秘书,你也来听听?”

“讲你的课,罗嗦什么。”小戈不高兴了。

我们在最后一排坐下。

“这里面一半是公司里的人,其余的是附近的果农。”

我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赶紧捅捅小戈:“你看,那个人——那个短发的,对,今天就是她来过。”

“哦。”小戈却不以为然,在哪儿东张西望是,似乎在找什么人。讲的是原计处理。

听完课已经十点多了。小戈一个劲儿打哈欠,我拿出笔本,整理今天的日记。外面雨下大了,可以听到雨点打在阳台上的声音。

2

第二天,小戈陪我玩了一天。无非是到公司各处转了转,也去了她的办公室。的确,这里的设施很先进。王经理似乎很忙,一整天也没见他的影子。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那么爱笑,环境显得很和谐。只是王函老在我心里捣乱,使我很难受。昨晚,小戈约我去看电视,我没应;因为我觉得自己太需要学习了,就把自己关在屋内看跟李工那儿借来的《果品的保鲜贮藏》。从走廊过,偶尔往电教室里瞥一眼,见小戈身旁有一个小伙子,样子很亲热。我这才想到,小戈的约我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

早上我起得很迟,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戈已在阳台上扩着双臂了。我很快梳洗完毕,去到她身后。

“空气真好。”

“你醒来了?”

从这儿望去,市区的上空,耸立着突兀的烟囱;有一带薄薄的轻雾。东面红红的太阳,柏油路上映出的玫瑰色的亮光,都无不入诗入画,令人心弛神往。我知道,果园就在背面——我的背后。大院中的花坛还带着露水。远处是一些村落,往南却被一片青烟似的树林挡住了,不过隐约中也可看出一两处白色的院墙。饭后,她带我去办公室。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陈设也简单:两张写字台靠窗放着;东西两边,各有一对沙发,有着殷红的绒套;每对沙发中间,是花岗石面板的茶几。墙上挂了些字画——一切都显得很雅致。尤其写字台上那盆君子兰,更使得整个屋子透着醉人的气息。小戈在写字台对面坐下,从抽屉拿出一叠材料:“这是我哥哥想出来的办法,要不谁也应付不了那么多来信。”一边说,一边指着这些资料,“你收到来信,看他提什么问题;然后呢,再到这儿查找,对号以后,就把材料寄出去。要是有一些特殊信函,比如搞联营,技术讨论等,就晚上找我爸他们商量——这是主要的。再就是,还要接待来访,起草文稿,这些以后再说。”她把一串钥匙递给我,“我知道你爱看书,里面加了一把图书室的钥匙。”

“真是太感谢你了。”

“得啦,这没什么。好,你忙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从今天起,我就是这儿的主人啦!我兴奋的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在这里闷得慌,可以拿小说来读嘛。于是回到宿舍,拿来《有产业的人》,趴在写字台上读起来。我觉得这样很轻松。我心想,一天能来几封信,还不跟玩一样。可是并非如此。不一会儿,传达室老刘抱来一摞信,满满地堆在写字台上,然后朝我挤挤眼,那意思是:够你忙的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坐到椅子上,开始阅读来信。天那,那些信堆在那儿,像一座小山头。我仔细地阅读。来信提的主要是果树修剪问题,在资料里面查找。可是那半尺高的资料,我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下我可急了,不由得汗就冒了下来。可越着急,就越查不到。翻了一遍又一遍,手都出汗了。我气极了,资料一摔,趴在写字台上。

临今中午,小戈来了。一进门就笑:“瞧你脸上那么多汗——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步的。哈哈哈。”

我一把拉住她:“唉呀,别只顾笑了,快来帮帮我。”

“我帮了你今天,明天……总不能老帮你吧。”

“那……”

“其实呢,开头谁都会应付不下的。你要想快些掌握,那就必须熟悉每份材料的内容;到一看到题目就能知其内容的地步才行。否则,哈哈,就只有一头汗咯。”

“我这才明白。可是,我还带了小说来读。”

“这得慢慢来,焦急是没用的。走,到外面松弛一下,真担心你会急出病来。”

我随她来到阳台。今天空气特别清新;阳光畅照,一切都显得很明朗。远处的柏油马路像一条拉直了的素练,熠熠耀眼。

下午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当时我正歪了头,观赏那盆君子兰,仿佛要看见它的生长。忽然的门被生硬地敲了几下。

我想由于我的出神,这门还不知敲了多久。我打开门,天那,原来又是她——水妹。她显然也是一惊,闪动着一双大眼睛,不住地往屋里寻视,仿佛里面藏着她的男人。

“请问……”

“什么事?”

“请问,王函……”

“王函?你找他什么事?”

“我家的兔子又病了……你怎么在他的办公室。不知他……”她脸红红的,眼睛闪闪烁烁。

我叫她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什么事?”

“请问,王函……”

“你找他,什么事?”

“我家的兔子病了,想找他看看。不知他……”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你家的兔子病了是吗?可是你家住哪儿?”

“就住南面的村子,离这儿很近。”

“跟王……小戈一个村?”我本想说王函,但一想起他,我心里就发狠,不愿提他。

“是,王函他……”

“他大概出差了。”我嗡声道。

“今天你替他?”

“什么?”

“我是说,今天你替他值班?”

“干吗替他,我本来就在这办公室。”

“哦,你刚来是吧?” 

“是。”

“怪不得。哦,我忘了,你说过的。怪不得,以前他在办

公,可怜呢,他一个人要干好几样活,所以……”

我把水递给她,她接了,却并不喝。

“可是,他怎么会给兔子看病呢。给树看病他还差不多。”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什么都会。”

我吃了一惊,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她慌慌地瞅了我一眼,掩饰道:“当然,我是指种植养殖方面的。”

我们都收了笑。“你经常来这里吗?”

她淡然一笑:“是的,一般是来听课;再呢,就是借书看。”

末了,她悄没声地起了身:“你忙,就不打扰了。烦你转告他,就说我找他。” 

晚上去听课,讲的是水净化。

小戈上床的时候,我问道:“你哥哥,这两天哪去了?” 

“出差了。你找他?”声音有些异样。

“我倒不找他。那个……水妹找过他。” 

她哦了声,再没出声。

这两天,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楼下的供销科,却总也看不见王函。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在躲着我。可是如此对他有什么好处?

3

几天下来,工作还算顺利;而且更值得兴奋和炫耀的是:我成功翻译了两封外文电报;在公司里引起强烈反响。但是兴奋之余,在万籁俱静的夜晚,我常常被一些纵横交错的问号搅扰得坐卧不安。水妹又来找过王函,而且我看见她走的时候流了泪。王函呢,还是一直未露面。这该死的,这该诅咒的!造物主的伟大就在于能够创造出形形色色的人来。这几天,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调动一切感觉器官寻找他;而且一有空闲,顺手便抄起电话,打到供销科,看看王函在不在,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不是不在,就是刚出去。

嘿,天那!今天好歹让我撞上了。那是上午九时许,我又给供销科打了电话,回答如旧。我气愤地 踱上阳台,以散闷心。就在这当儿,我看见楼下一人正从供销科出来,跨上摩托车。天那,这不是王函又是哪个!可他为什么……。

“王函,等一下。”我厉声喊道,赶紧往楼下跑。

他站在原地,看见是我,那吃惊的样子不亚于他突然站在了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上。

“什么事?”他在摘下墨镜的同时,颤声问。

“找你!”我逼近一步,“王文友。”

“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差点儿被车绊倒了。

“你的行踪够诡秘啦,王函。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呢,为什么要用假名?为……”我突然瞥见供销科的窗户有几个人影,挤着争相朝这边看,于是提高了声音说:“别那么紧张,王函。不是我找你,是……”

“是谁?”他压低了声音,眼睛里满是惊恐;又朝供销科那儿望一眼。我知道,那意思是叫我小点声。

我却提得更高,锐声道:“是你女朋友啊。”

“什么?”

“你女朋友嘛!真是不敢想象,连你女朋友都能忘了。”

“哎呀,你说的到底是谁?!”显然他有些焦急了。从他的神色看,确实除了疑惑、焦急,半点儿遮遮掩掩、明知故问的成分也没有。

我这才说:“有个叫水妹的,说跟你一个村——她不是你女朋友?”

“有什么事?”

“不清楚。只是说今晚务必叫你去一下。”

“今晚?”

“错过了别怪我哟。”

“那么……谢谢。”

“再见,王文友。”我冲他背后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楼。哼,王函,等着瞧!

一天的忐忑不安终于过去,好容易挨到了吃晚饭。晚饭后,我趁小戈不注意,溜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往河边走去。

公司往西南二里,有一条不算窄的河,横穿过柏油马路。河叫白洋河,于是马路上就有了白洋桥。白洋桥位于公司东南。白洋桥上游又二里,便是小白洋桥——是木搭的。桥南就是水妹的村子。小桥是王函必经之处。桥头长有一片芦苇,枯黄的,其间杂生着蒿草等或歪曲的老柳。此时还没有新芽。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我一直有这个习惯),这儿便是尽头。

我急慌慌地跑到这里,欣赏了一会月色,听了会潺潺水声;然后,在桥头的朽木旁坐下来,在寒气中等待他的到来。我想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滑稽,甚至是太出格了点儿。但又一想,不这样惩罚他怎对得起我所受的半年的煎熬。想到这儿,我又有些心安理得了。其实呢,像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人,这点惩罚也确实太轻了呢。我越想越来气。

突然,北边远远的有一束摩托车灯光朝这边一闪一闪的。我吓了一跳,急急地掏出白手绢,往脸上蒙去。看看近了,是他!我赶紧蹲在一丛较密的靠近小道的芦草处,几乎同时,他就来了。这家伙,好神气!可是天哪,直到此时,我还在寻思要不要在他驶近我的同时,猛地窜起,大吼一声?那要是心脏不好那就糟了。但是他已经到了。嘿,王函哪王函,你怎知草丛里还藏着一个我呢!

我猛地往前一跳,高声道:“站住,王函!”

他一歪头,几乎同时刹住车,腾地跳在一边:“谁!”朦胧中,我看他拉了一个“三体式”。天哪,这家伙会打形意拳!

我再也忍不住,撤下“面罩”,笑出了声:“哟,王函,这么健忘?”

“你,李……”

“知道了还问什么。”

“嗵”,他身子一瘫软在地上:“哎呀妈呀,我以为遇见鬼了呢!你来这儿干什么?!”

“王函,真有你的,咱们不是约好了吗?”我走近一步。

“咱……咱们?!”他的声音颤抖了。

“是呀。在今天上午,你好好想想。”

他忽然明白了:“这么说水妹没叫我?我上当了。”

“我可是如愿了。”我一步步逼近。

他吓坏了:“你要干什么?”仿佛我的拳头就要落在他头上。

“找你算帐!”我蹲下去。

“算……”

“我有话问你。”我往四周望一眼。这儿真是个谈话的好去处。除了无动于衷、木然而立的树木野草,就只有那遥远的月亮。

“现在该说说清楚了。”

“什么?”他故作镇静。

“什么,你听着。王函,从我来你就躲躲闪闪,你以为这能逃过去吗。我以前与你素不相识,你干吗那么坏,你简直……”我真想挥起拳头,在他脸上狠揍一顿。

“我……我怎么啦?”显然他在抵赖。

我呢,我自然知道一鼓作气的作用,并不间断自己的进攻:“我想诺大的中国也许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王函;但是,你听着,你就是你——你是了不起的!还装什么蒜。你写文章,在报纸上批评我,骂我无知,害得我好几天吃不下、睡不香。十几天瘦了一圈。你……你害得我……哼,王函毕竟是王函。你还在装摸做样,若无其事!你真做得出。”我自觉自己的话像连珠炮,句句字字击中要害,又准又狠。“好,现在你欣赏了别人的痛苦,感到称心如意了,满足了是吗,你这种人,就喜欢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

奇怪他却一下子静下来。沉默了好一阵。月光下他那双眼睛却蓝幽幽的,亮得吓人。虫鸣唧唧,枯叶飒飒。

“你说完了吗?你好凶呢。样子要吃人。你以为我害怕了,要向你求饶了是吗?哼,见你的鬼去吧!告诉你,我能写那篇文章,就敢同你面对面的谈。说实在的,你的那篇大作我读了好多遍。而且每读一遍,就好象有一片一片的冰压过来,我感到好悲凉。你知道吗,我在心里骂过你,我恨你,恨你写了那篇小说;也恨编辑。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的眼光为什么那样短浅,那样狭隘。我以为你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不食人间烟火。这是很危险的!你不会明白,你的小说一经发表,将在接受它的广大读者中发生多大的影响!那是要对社会产生作用的。可你的小说起了什么作用,你道还不清楚?那才值得悲痛呢!”

这会儿轮到我惊慌失措了。这家伙,原来口齿这么伶俐。可我还没有到被摧垮的地步,我要据理力争:“可是你得承认,我的小说反映的全是事实。你敢说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事情吗?”

他却不慌不忙,一字一板地说:“这我承认。正如我在文章里所说的那样:你的小说在某些程度上讲是真实的,也很感人。但是,你那是什么样的真实啊!我们说小说应该反映现实,却不是现实的自然模仿。那未免要走邪路,出现偏差——也就是说,把生活的某些特殊现象,当做了社会的普遍事物来描写,这是犯了根本错误的。”顿一顿,又接上去说,“无疑,你的文笔是不错的,读起来很叫人放不下。如果端正思想认识,多看多分析,我想将来会写出有水平的作品的。”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不那么凶了。

“可是,有些人与你的观点就不同。我收到的一些来信(其中也包括有水平的作者),他们对我的小说大加赞赏呢。”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不似开始那么有底气了——更不要说什么算帐了!他的一席话泼灭了我复仇的火焰。

“这有不难理解,正所谓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他们有些可能是被你的文笔所吸引,缺乏足够的全面的分析,就匆匆给你写信;还有的呢,比如,你写的那个阿田的经历可能与他们有些相仿,因此他们读来颇感亲切——但总的来说,你那是篇失败的‘杰作’。”

我无言以对。真糟糕,多惨!天那,我可是从来背阴不愿甘拜下风的呀!记得中学时,在一般同学的闲谈中,我横夸自己的胆子的如何如何的壮,遇上老虎我有泰然自若。不提防这话被赵诘听了去。当时他在我面前把膀子一横,撇撇嘴。没曾想爬山回来,我一拉抽屉,一只青蛙蹦了出来,吓得我妈呀一声,竟然跌倒在书桌底下了。引得同学哄然大笑。赵诘怪声怪调地喊:“瞧啊,一只小青蛙,征服了‘李大胆’。”天那,我当时真感到无地自容啦,恨不得念动咒语把身子隐了去——可惜我没那本领。天生好强的我,平时最喜欢报复了,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放青蛙的。后来打听到,祸首就是赵诘。当时我不声不响,心里却早已有了主义。星期四,轮到我跟黄依玲扫卫生。扫到 赵诘的书桌下,黄依玲从桌子下拾起一枚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好奇地展开看。突然大喊大叫,把站在西墙角的我叫过去。我的阴谋得逞啦。我看着那纸条,故做惊讶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咱别张扬了。”天知道,黄依玲天生喜欢恶作剧,她笑嘻嘻地说:“没那么便宜!”当然,有好戏看啦。将近晚饭的时候,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了。黄依玲几步走上讲台,做作地清清嗓子:“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一下,我来宣布一条重大新闻!”一听重大新闻,同学们唰地一声静下来。黄依铃提高了嗓门:“今天打扫卫生,我从赵诘的书桌下拾到一张纸条,恩,是这样写的:亲爱的赵诘,今晚八点在东面小杨树林等我,有话说,不见不散!落款是,你的亲——爱——的!”黄依玲真是天才演说家,末尾三个字的拖音真棒。同学们哄地一下沸腾了,简直要把房子顶飞了。再看赵诘,头耷拉着,连脖子都红了。我自然得意。后来班主任知道了,两次把赵诘叫到办公室。嘿,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再后来又查笔迹,天知道,我写的那些字,全班(包括我)没一个人写得出来。但是后来,我还是找他谈了,说明原由。他听得呆了。最后他送我一句话:“你真厉害。”第二天,我就向全班同学披露真相,并向班主任写了检查。几天后,他碰见我,又送来一句话:“你很善良”

可以说,到现在我还从没服输过。我的自尊心太强了。在报上看到批评我小说的文章,我气极了,两次去函报社查地址,却总是收到“查无此人”的退条。今天总算碰上了,难道就为了挨一顿训斥?要败在他手下?不行!我发了紧急命令,调动所有脑细胞商量对策。可是不成,他的话天衣无缝,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话。真糟糕,真惨!

他见我好久不吭声,又说:“其实,我的水平也有限,跟你比差得更远。”

“不过我给你一个忠告: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你应该冷静对待那些褒奖。不能一看到吹捧自己的文章,就兴奋得忘乎所以;而一看到批评文章,就只有恼、气、恨。那是不行的,你得学会冷静思考问题。”

“可是我写的是真实的呀。”我有点理屈词穷的抵赖了。我以为很冷静了呢。我心里说。

“我已说过了,真实性我不否认。我是说,你的真实太偏激了。只是——比如说,照葫芦画瓢。毛驴踢了你一下,你就说毛驴只会踢人,而不考虑它还会拉车,会驮东西;看见筐里有一个虫蛀的苹果,你就说,这是一筐坏苹果——这全面吗?”

我哑然,仍无言以对。看来我是败到底了。

“我常这样想,我们的作品能否使人看了后感到充实,觉得浑身有力量,让人振奋,让人向上。”他顿了一下。

我抓住机会,反驳道:“可是人是复杂的,好比一个万花筒,好比世上万物,形形色色。你要使人单纯起来,洁净起来,那是很难的;比如我们的肉眼看不到细菌,今天再也见不着伊甸园一样。”说完这些话,我心里觉得宽慰了些。

?“我承认,人是复杂的。但你也要看到,主体是好的。我们的作品应反映主流,而不是只看到狭隘的一面。”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可又不甘心就此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好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暂时是说不清楚的。”

“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关键是自己的认识问题,世界观问题。”

我已经无力争辩。我好象看见自己的脸色那么苍白。

半夜了,我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小戈在说梦话:“杨练,杨练,你躲到哪儿去啦……”

4

今天上午,王经理找我谈过话。对我的工作大加赞赏。迟姐微笑着从一旁走过,眼神里很有几分羡慕。但是就没有嫉妒吗?

将近吃中饭的时候,水妹又来了。无非是说,多亏了我及时转告了王函;要不,那些兔儿可经济全报销了。她的样子很温柔,那几乎让一个尽管是冷漠如冰的人见了,也会从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温情。

想起前天夜晚,我们谈到十一点。真奇怪,看样子他跟我一样,也是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那么晚了。后来我曾问他:既然你有那么充足的理由,为什么还躲躲闪闪呢。而且在接我的车上还报了假名?他不慌不忙,解释说,在车上,那不过是随心所欲的玩笑;至于在晚餐中溜走,他的理由是,突然看到水妹在窗外向他招手,于是 就出去了;原来是叫我去看她的兔子,因此就没进去。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发表那篇文章时,用了假地址?”

他很惊讶,问我地址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只是轻淡地笑笑:“那有什么,不过是字迹不清造成的而已。”于是我的一切问号全消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当时好象在梦中一样。我的眼前老是出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红脸膛。我直骂自己,扪心自问:你这是怎么啦,你难道喜欢上他啦?

第二天休息。下午见王函从走廊上过,便喊住他,开了个玩笑:“王函。”

他站住了,扭头问:“什么事?”

“明天我休息,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约你去市里玩玩。”我一本正经地说。

“玩——玩?可是我已经约了人了。”他走过来。

我故作失望地说:“唉,真 不凑巧。”

“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去不是更好。”

“但不知你约了谁?”

“你认识的,就是水妹。”

我心里一惊;但是马上说:“可以,当然。只要你们不介意。”

他点着头,笑笑走了。我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他约了水妹!他约了水妹吗?是的,他是这样说的。而且那种神情很轻松。完全是不以为然的,真难为他!王函毕竟是王函。一个怪念头升腾起来,很快以所向披靡的悍猛冲垮了一切,锐不可挡:我很想知道他约水妹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或者说,是以怎样的身份出现的。其实呢,这自然不算难以理解;只要稍加咀嚼,便可析出真相。我朦胧地觉得,水妹并不那么简单、可爱。而且,而且……那面容简直就有些笑里藏刀了。你看她表面像一头驯服的羊羔,顺从的时候尽自可爱;可是一旦兽性上来,说不定会像凶恶的豺狼那样猛地咬你一口呢!哎呀,天!我觉得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正有一只狼,狰狞可怖地呲牙咧嘴,伺机向我扑来呢。可怕!

5

早饭后,是我去叫的王函。奇怪他愣在那儿,一双眼睛瞪得没法再大了;仿佛一觉醒来,看见一个硕大的金元宝闪着光芒。

“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玩的,没想……”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他再愣一下,马上扮个鬼脸,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特有的滑稽相。

“我们怎么去呢?”

“这儿离市区有十多里呢,步行怕是……”

“谁不知道,来的第二天我就去过一次呢。”他笑了笑,在床上翻了两个跟头,然后立起来说:“我原想你不会……不,你们俩当中的一个不会去,打算用摩托车……可是你俩人……”

“我明白了。你是嫌我碍眼,巴不得我不去才好呢”

“不不,千万别误会!那好,我们骑车去吧”

“我想乘公共汽车”

他眨巴眨巴眼,望望我说“也好,不过你得在站上等着,我去叫水妹——如果骑车我们可以顺路,坐车就不行了。”

看着他那样子,我得意地笑了。我很喜欢别人听从于我——像中学时赵诘那样。

毕竟是春天,太阳一下子与我们拉近了。我感到通身暖融融的。一切都在萌生。风是温和的。鸟儿们更是欢畅。我的心里也同夏天里早晨打开的窗户,一下子敞亮起来。这是九路车,车站就在白洋河的桥头上。公司至大桥二里许,而大桥到毕戈也是二里左右。因此我想象,大桥、毕戈、公司三点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

伏在水泥桥的铁栏杆上,下望那河流如同一条素练;两岸的芦苇及柳树,在和风中摇曳;可以听见桥下的流水声。

突然“嘟”地一声,九路车来了。因为这是终点站,所以车在前面一段较宽阔的地方调了头,稳稳地停在我面前。可是他们还没来。我只好向司机挥挥手。我感到兴味索然,真想往回走。想想吧,人家两人在一起,哥呀妹呀的亲热,把自己晾在这儿,那算什么呀!

可是正当我这样在心里发狠的时候,他俩从桥那头走来了,慢悠悠的。到了近前,水妹是一副歉疚的样子。王函却是一咧嘴,嘿儿嘿儿地说:“喏,李丽小姐,别那么盯着我。我去时正赶上水妹的兔子发病呢,我帮她喂完药才来。”

我的气一下子全消了。

“头班车过去了吧?”

我点了点头。

“李姐,都怨我,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的。”我轻淡的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今天她算是刻意打扮了一下,看上去有那么一股自然美,朴实的美,发自体内,令人百看不厌。我是艳羡她的,不免也有些嫉妒。但是她那么美,你是没法对她太过挑剔的——天哪,我这是怎么啦?难道让她那一句甜蜜的话语,就把自己的戒备一下子全撤下了?不成,罪过呀罪过。

王函在桥上踱来踱去。我与水妹靠着栏杆,沉默不语;仿佛我们之间有一堵高墙,谁也看不见谁。我心里明白,像她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我不开口,她是决不会主动同我搭话的。

无聊而漫长的等待。我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王函的脸。他那么耐人看。终于又看见公共汽车的笑脸。“我们在哪儿下?”我拿眼盯着他。

“你说呢?”

我把手提包甩了甩,说:“九路车经过书店,不如我们就在书店下吧。”

他点点头:“一切听你指挥”

我又满足了,不免就笑出声来;可是看见水妹的目光清幽幽的,在我和他脸上扫来扫去,样子很不自然。我心说,你吃醋了吧。还是你没本事。我毫不示弱,我敢说我的目光不亚于两把利剑,刺向她的脸。她终于慌促地低下了头。我又胜利啦。

在书店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我也只选了《雪莱抒情诗选》和泰戈尔的《流萤集》。水妹竟然也没空手,买了本《养兔技术五十例》。两本集子拿在我手里时,水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李姐姐很喜欢诗呢,将来准是个大诗人!”什么意思?诚心的赞誉呢,还是恶意的讽刺?我看着她,其实那是徒劳的:她脸上除了永恒的温柔,再呢,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她的眼睛是诚实的。我对她笑了笑说:“可以这么说,每个年轻人都是诗人!”王函赞同地点一点头。水妹却一下子惊叫起来:“哎呀,我可是什么也不懂啊!”我笑了又笑。我知道,我从心里瞧不起她。她那温顺的样子,仿佛一块面团,你怎么捏怎么弄都行。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器。

出了书店,我们往东走。王函突然眼睛望着前边。我这才发现水妹已朝前面快步走去。我们是在走一段上坡路。由于坡度太大,一辆拉蜂窝煤的平板车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地挣扎着,眼看着就要倒退的样子。拉车的人低着头,从后面只能看见其弓着的脊背。水妹正朝哪儿奔去。我看见王函脸上泛起微笑。一股无名火腾地升将起来,直掼头顶。哼,好个水妹,你想讨好王函,同时也就显出我的不如你,你也真够毒的!我岂能让步。我瞥了王函一眼,也跑了过去;在猫下腰扶车的同时,狠狠地瞪了水妹一眼。水妹脸上依旧是平静如水,那冲我送来的笑容,竟能使人想起阳光下微风荡漾的涟漪。谁敢说这面容下面没有掩藏着即将刺过来的尖刀呢。

王函也过来了;而且,还紧挨在水妹身边,尽管那样显得过于拥挤。我的愤怒由上冲而至下沉。这时前面拉车的人扭过头来,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太太:一张黑黢黢的脸恰似桃骸一般,灰色的目光,勉强笑着的一张一合大口呼吸的嘴里,不剩一颗牙,黑洞洞的很是吓人。“谢……谢!”未及说完,便又扭过头去用力拉车了。由于不愿看他们俩,我的目光定定地停在老太太瘦小的背影上。猛地,车停下来,我的鼻子差点儿撞到乌黑的煤球上。我吃惊地站起来,看见王函张着奇怪的眼。

“到啦,孩子们……哦,进屋歇歇吧,喝点水。多亏了你们哪。”

“不啦,大姨。这没什么。”我说。

水妹却急急地转过身,脸儿红红的。

离开那儿,我心里一直很得意,为刚才那句话。我敢说,水妹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嘿,这样一个憨妞,蠢手笨脚的。可是王函一句话也不说,样子上似乎在沉思;而且,天哪,他老是那么亲近地挨着水妹!而离我总是远远的。我一咬牙,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时水妹开口了:“王函哥,咱们再到哪儿玩?”王函没开口(他敢开口),却把目光转向我。我顿时兴奋了,为了他这目光。“当然是到电影院啦,松弛一下嘛。”

“电影我都看腻烦了。”水妹咕哝道,声音怯怯的,“村里每晚都放电影呢。”

“当然,可我们就不同啦……”我转脸盯住王函。他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我斜了一眼水妹,很得意。长到这么大,我从来就是好掐尖的。我喜欢居高临下的看人。你一个小小的水妹,算得了什么?!

我们来到电影院。票是我买的。当然,这方面,我比水妹可机灵多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是我对手,一个竞争对象。比方说,一座高山,这面有我,那面是她,而王函呢,似乎就是那山头。要占领他,当然要看各人的本领了。要灵活,要争分夺秒,要不失一切时机。像眼下买电影票,当然就不能轻易放过。

从电影院出来,我对影片品头论足,水妹不作声,王函也一声不响,眼里好象充溢着泪水——他也许是沉浸在影片里不能解脱。还是他走在中间,我跟水妹一边一个;而且,他显然还是靠水妹更近。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偏头问我(那样子像一个老师在提问学生):“李丽,你说,什么是真正的美?”样子很庄重。

我愣了一下,马上想到这是个好机会——一个不轻的砝码!于是扭过脸,一本正经地说:“水妹说呢。”

嘿,我高兴地看到,水妹的脸红红的,咬着下唇,摇摇头。

于是我展开自己的长篇大论:“什么是真正的美,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那要看他是从什么立场,哪种角度去解释了。有些人主张低级庸俗的美,他们往往只注重享受,不注意美的真正价值。我同意别林斯基的美学观点,他说,外部的清洁与优美,应当是内心清洁与美丽的表现。你听,他说得多好。美是无私的。美也是人们共同所有的。库申在《论美》中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们曾经把美区分为三大类——物质的美,智慧的美……我们想到三个种类可以归结为同一个种类的美,就是道德的美。我们的意思是:除了真正的道德的美以外,道德的美还包括任何的精神的美。可以这么说,他的这种说法是相当精辟的。我认为,一个人,总应该各方面都美——表露出来的相貌、言行、心灵……都应该是美的。而其中心灵的美是只管至关重要的;没有了它,其余的一切的美也就不存在了。”

我稍稍顿了一下,很惊奇自己的口若悬河:我这个人平时是不太喜欢开口的——赵诘就曾说我“眼睛代替了嘴巴”。也许是让水妹逼出来的呢。

隔着王函,我发现水妹同王函一样张大眼睛望着我。这使我一阵得意,那滋味不亚于酷暑里吃了冰激凌。王函一接触我的目光,马上嘘了一口气:“喔呀,真玄!你简直就是个演说家。”

“不敢当。不过,在校时,我就喜欢演讲,实在不值一提的。”

水妹的眼睛仍然张得很大;仿佛把我当作了一个陌生人。一路上总是听我的。在我的指挥下,又去了湖滨公园。我们乘的是一路车。人真多。过了三站,我还是没占上个座位。王函也是。天哪,呆头呆脑的笨鸭子水妹,却怡然自得地坐在那儿,把头依靠在车窗与椅背之间。我瞅一眼,再瞅一眼,不由得无名火直往上撞。又到站了。我的眼睛不住地来回扫视。我看见一个姑娘手撑椅背,半坐半立。于是我也就拼命地往她的位置挤。我的判断果然不错,车刚停稳,姑娘就站起来。我抓紧时机,一下子把身子塞进去,差点儿把那姑娘撞到。我胜利啦!目光很得意地在几张可怜巴巴的脸上来回巡视。我透过人缝,费力地寻找王函,可是白费力,眼前是一堵厚厚的人墙,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不知怎的,我的心里有点儿慌乱,越来越坐不住了。于是,我对近前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说:“大姐,请您坐。”说着,便离开座位。赶紧往车门处挤。

天哪!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揉一揉眼,分明看见他俩那么亲密地挤在一个位子上。天气已经转暖,他们居然不怕挤出一身臭汗。我隐在别人身后,生怕被他俩看见。我在心里发疯地骂水妹:好你个狐狸精,你个小丑,你个荡妇,你个……我几乎把一切能够消却痛恨的词语全都用上了,可还是不行。我越加清晰地看到,她那白净面皮下面,藏着一把尖刀正对着我。好哇,水妹,臭b*子,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披着人皮的狐狸!

游湖滨公园,我也觉得兴味索然,深恨自己不应该来。我远远地跟在他俩后面,心猿意马,一切湖光山色在我眼里无疑于一张白纸。王函呢,这家伙,还遮前掩后地问我:“你怎么啦,不舒服吗?”瞧,明知故问。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俩因我的疏远而更加亲近了,马上就来了神气,加入他们的谈话中。

么可爱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籁声。刮着风。

6

王函出差广州,已走了七天了。

近几天,我一闭上眼就梦见他。他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书看不下去,电视也不愿看;讨厌做一切事情。今天早晨对着镜子,我不由得呆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现在我对面的瘦削的脸竟是从前的“绝色校花”。

水妹(这个狐狸精)又来过,还借口说要找王函帮忙。哼,鬼才相信你的话!显然的,她也是等得心焦了。

真是不敢想象,单单一个王函就使我六神无主了,偏偏又加一个狐狸精。我曾不止一次地鼓励自己马上向王函求爱,但又怯于开口。天哪!李丽,你的胆子哪里去了,你的勇气呢?

7

近几天忙于的事情太多。

一个上午,我坐在写字台前,心烦意乱。我这才觉得,让工作累着,倒忘了那些令人烦恼的东西,而工作一松闲,可就麻烦了。

我脑子里猛地出现了一个怪念头,愈来愈猛烈地撞击我的脑门。因此,我抓起电话:“喂,谁?”电话那边一定是个粗野的家伙,好象还有点不耐烦呢。

“我是李丽。请问王函在不在?王函。”

“哟,王哥,你的……”

“喂,李丽,你找我?”

“废话。”

“哦,有事吗?”

“无事不敢打扰。”

“那好,你等一下。”

我想象他的面颊一定做出滑稽的表情。

当当当。“进来吧,敲什么敲。”

门开处,是一张笑咪咪的脸。我赶紧站起来,迎道:“请坐,请随便。”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待他坐稳了,我开始打量他,并不开口。他喝一口茶,问道:“有什么事?”

“说重要也不重要。你总不会这样眼看我活活地闷死而袖手旁观吧?”

“什么意思?”

“想叫你来随便聊聊。太可怕啦。”

“什么?”

“我是说,我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坐在这儿,总有一种可怕的落寞感。”

“就这点儿吗?”他有些恼怒了,把杯子往写字台上一顿。

我吓了一跳:“也许……。”

“唉。”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工作上还可以吗?”

“第一次这样关心我。”我鼻子酸酸的。

“也许这是我的错。你孤身一人离家到此,是不容易的,理应多关照。可惜……”

“可惜你工作太忙了是吗?”

他不说话,只是咧咧嘴。

“我对工作应付得还可以;首先我有把工作做好的热情和信心——这是至关重要的。”

他点头表示赞成。

“你跟女朋友常约会吗?”我硬着头皮问。

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目光躲躲闪闪,无从着落:“什么呀,我哪来的女朋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那是以前。现在可就不同啦,你不要瞒我嘛。”

“可是,你说的是谁?”他真有些焦急了。奇怪。他是真没有与水妹表明关系呢,还是有意遮掩?“水妹嘛。”我说,极力显得轻松些。

他的脸上腾地红了。我心里不安了。我真希望看到他的脸跟没事似的——我真希望他否认。果然,一阵局促不安后,他渐渐平静下来,说:“其实,在我眼里,水妹只不过像我的妹妹,同学。至于她那边,也许对我有意;当然我也很喜欢她——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所表示。”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一提再提,直到听到最后,才放下去。“这么说,你对他印象很好,她是个好姑娘?”

提到水妹的好处,他马上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向我讲起来。那脸上的表情,充满着甘甜的回忆。他说,他们俩自小青梅竹马。一块玩,一块学习到中学。他一直把他当做小妹妹看待。她很温柔,像一只小羊羔。他心地善良,纯净,如同纤尘绝无的蓝天。他们做游戏,那么天真有趣。在学校里,他每年都得一张奖状,是班干部。他曾经拾到过五千元钱,冒雨找到失主;而在别人甚至家人面前却只字不提。她从不炫耀自己。他那么朴素,不亢不卑,像小小的麦花。她爸爸退休,她本可无可厚非地去顶班,而他却让给了妹妹……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久久地停在写字台上。我一直在用心听。他停了下来,抬头望望我,自嘲道:“瞧我,说些什么。”

“不,你讲得很好。我听得入了迷。”

“你是在嘲笑我了。”

我跟他聊起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天哪,他竟然有那么丰富的文学知识;而且,他的某些观点是独到的。这使我很惊讶。我不得不重新打量他。觉得他的心胸那么宽广。末了,我问他:“虽然我来了好长时间了,但我们接触并不多;如果我有什么缺点,请你不妨指出来。”

他燃起一支烟,摇摇头:“既然接触不多,那就无法指出彼此的缺点是吧。你知道,有些东西甚至到死也不会被发现的。”我同意地点点头。

他走后,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些;好像阴幕四合的天空渐渐地漏出一缕阳光。晚上,从小戈那里知道王函曾经恋爱过;但是后来吹了。原因她也说不清楚。他曾为此苦恼过好长一段时间,常常无端地发脾气。后来,水妹经常到他家,找王函,说是学习;其实谁也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因为水妹一去,王函那间小屋就关得严严实实,谁也进不得。小戈说,她一度猜想水妹就是未来的嫂子了。可奇怪的是,他们至今也没有进展。“唉,真不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呢。”小戈叹口气说;那歪头锁眉的神情真让人好笑。无疑的,这又是一个多情种。

我说:“小戈,哪天领我到你们老宅去看看哪。”

“当然啦,”小戈欢快地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后来他又谈起了杨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杨炼从头到尾夸了个够。看得出,她对杨炼是又崇拜,又喜欢的。她是幸福的。王函呢,水妹呢,我不知道。

8

今天又休息。

因为昨晚看电视到很晚,又因为小戈忽然来了兴致,破天荒同我在被窝里聊到一点多,因此睁开眼的时候,西墙上已经有了一块菱形的日光了。鸟儿们再欢畅不过,争先恐后地为大自然唱着赞美诗。一切都充满生机。天气暖了,青草绿了,杨柳新了。路上,小戈把他家的老宅好一个描绘。但我却是越听越糊涂:这里的建筑毕竟跟家乡不同啊。

“小戈,你喜欢水妹做你的嫂子吗?”

“这个……”她稍稍顿了一下,“她人还是不错的:摸样,人品,脾气……不过,我不喜欢她那种性格。”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我看着她就觉得别扭。唉,得啦,这与咱无关,只要哥哥愿意,找个母狗我也不管。”她说完,突然为自己最后这句话笑起来。

“那么,说真的,你喜欢哪种性格的人呢?”

“我呀,最喜欢朴素大方,性格开朗,面上能过得去……哦,就像你这样的。”

“是吗,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我跟迟姐一样,讨厌我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才看出,你们俩人大不相同呢。”她理理额前的头发,蹦蹦跳跳地一路走去。来到桥头,我想起那晚在这草丛里,与王函谈话的情景,不免就有些触景生情——现在草儿树儿发出希望的嫩芽了,而我们呢?

“瞧,”小戈回头介绍道,“我们村有1500多户呢,现在凡是你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全是我们的村子。”

我脚踏木桥。听得出木桥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小时候,我最喜欢听这种声音了。不知怎么,我直想哭。许是怀念故乡了吧。哦,该回去看看了。

“李姐姐,快到我家啦。”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在了大街上。这大概是一条最宽最长的街了。南北方向,一望笔直到头。样子总有二三里多。街两旁,大致是一些厂房、学校、商店……等等。地摊一个挨一个,生怕留出一方空地来;排排楼房鳞次栉比,最高的一幢五层,大概是学校的——因为从顶楼上,传来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后来我们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小胡同。行没多远,她突然指着一个大门说:“那就是水妹的家。”我抬头望去,台阶那么高,大门是漆黑的。再过一个门,就见她登上一摞台阶,打开门。

“小戈,你们这儿的地基为什么这样高?”

“很简单,”她一边开门一边说,“我们村地势低洼,常常一年四季潮湿;尤其在夏天就更受不了。”

院子很阔,方石铺地;上面被岁月磨得又圆又滑,没棱没角。可以看出它所经历的年代的久远。由于没人住,石缝间生长出杂草;高的都枯萎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它们的下面又发出寸高的嫩黄的新芽。座北而南一溜五间瓦房,很高大。瓦上像蒙了一层灰,许多瓦已经碎到脱落;上面的瓦松仿佛一丛丛树林。她正在开门。大概锁已经锈了。我也就在院中四下打量。西面,还有两间矮矮的厢房,面目有些衰竭;台阶业已坍败,一些儿生气也没有。院子正中,开着一些花圃,但除却牡丹和月季,其余大抵叫不出名字来。贴近围墙的一圈冬青,由于没有修剪的缘故,长得跟一个刺猬,七长八短的。“这儿脏极了,”她说,“平时除了我妈过生日,谁也没空到这儿来,都忙得要掉头的滋味。”她说得很对,这里的确又脏又乱,而且从每个角落里升腾起一些令人窒息的气味。可是我正这么细细地端详的时候,她已经吱扭一声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我刚一挨近门口,立时就有一股闷热的发霉的潮气扑鼻而来。我立在那儿清醒了一会儿,慢慢的适应了环境;然后,战战兢兢地进了门。屋内格外地暗、冷、湿。阴森森的。北边窗下,一张褪了色的方桌上,供着她母亲的灵牌——唯独这还显得新鲜,像是刚布置上的。从中间那照片可以推算出,她母亲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这时小戈从里屋出来,望着她母亲说:“自从我妈妈死了以后,爸爸一下子老了许多。你不知道,他那么爱着妈妈。没搬到公司住以前,他固执地保留着妈妈的生活习惯——天再怎么热,也不许我们开窗。还有,妈妈喜欢在夏天躺在这张藤椅上看作文——你知道,我妈妈是中学教师——现在,这张椅子还放在这儿。”我这才注意到,方桌旁边还有一张藤椅,淡黄的,有着黑纹;有些地方已裂开。我看着它,仿佛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笑容可掬地躺在上面看书。

北边墙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相框。我走过去,细细打量那些相片。看得出,王函小时候很淘气,单从相片上那张调皮的小脸儿就可看得出。还有水妹的几张单人照。中学毕业留影里,王函脸上更是滑稽。天哪,那身边的是谁?哦,水妹!水妹怎么在男排末尾?而且还与王函紧挨着。我掉头看看小戈。她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解释说:“我的相片都在影集里,再有被同学拿了去。”我淡然一笑,摇摇头。无疑的,王函与水妹的“紧挨在一起”,顿时使我兴味索然。直到小戈把我带进王函的卧室,我才又来了兴致。小小的套间窄得可怜,几乎被土坑及破旧的三抽桌全占了去;一只方凳,谦逊地隐缩在桌下,使地上空间大了一点——再呢,一无所有。小戈说,哥哥王函就住这间,灯常常开到半夜,但谁也不知在干什么。水妹每次来,门随之关得严严的。小戈说,在方便的时候,她曾进过这屋子;但是,桌子的三个抽屉全锁着,桌上光光的。有次只在他的枕头下找到一页残缺的纸片,也尽写了些字母。“所以,”小戈说,“我哥哥的事谁也搞不清。”她摊一下手。

但是我没有过多地想这些。我每个角落都看了看,甚至堆放了杂乱的家具的厢房也没放过。总的印象是:潮湿,阴冷,霉酸……甚至,有点迷幻。

从院中出来,刚下两级台阶,就见水妹从斜对面门里出来。她看见了我们,马上笑了一下,并走过来:“你来啦?”

我应了一下。小戈一面弯腰锁门,一面扭头用冷冷的目光盯了她一下,没出声。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次同王函谈了水妹之后,我对她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以前对她的看法有某些不应当的错误。至少,她还没那么凶,也不怎么诡计多端;更令人兴奋的是,她还没有向王函吐露真情。因此,我一扫过去的淡漠,做出亲热的样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想到商店,买几样东西。”她拎了拎手提包,“这回从我家门前过,可不能抹了面子哟。”

我迟疑了一下,回头望望小戈,有心进去坐会儿。但小戈却用眼睛告诉我马上回去。我也只好婉言谢绝:“以后有机会会来的,请原谅。”

她没出声,微笑着点点头。

“你怎么不让我进去?”路上我问水妹。

“这种人……再说你不知道,她那家里,一股兔粪味儿。”

我噗地笑了。

但是到了晚上,脑子里却没法不想到水妹。我觉得她可怜。但是为了爱,我能可怜她吗。那不是无为地牺牲了自己?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把自己同水妹放在一起加以比较,觉得双方势均力敌。无疑的,我的优点远胜于水妹。我承认我爱上了王函,而且到了“爱入膏肓,不能自拔”的地步。从这一点说,我能可怜她吗?

9

算来王函迄今已有三次光临我的办公室了。第一次是我邀请的;第二次是他自己找上来的说是闲着没事;这一次呢,是我们不约而同的巧合。

我回家逗留了两天。他去车站接我。这回吉普车一直开到楼下。下车时我说:“到我那儿做会吗?”他笑了一下,立时说:“嘿,我正想上去呢.”于是我们一同上了楼。

“水妹近来怎么样,这几天不见好像两年似的。”

他显然对我的突然的发问有些不知所措,顿了一会儿,才说:“她还是那样,能有什么变化?”

“这你怎么知道?”

“我常常去她家。”

天哪。我在心里叫道。“你没事的时候也去吗?”

“这……”这一下把他窘住了。他的脸越发红了,抵头不语。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住他那乌黑的浓发,真有扑上去咬他两口的心情。但是他老是那种姿势,我却受不了:“喂,你怎么啦?”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眼神飘逸不定。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他一再摇头,同时站起来,努力做出不太自然的干笑:“告辞啦。”

“再见。”

我好生纳闷,为什么一触到水妹身上他立时就变了一副摸样。我在屋里时而坐下,时而走来走去。我不能不说水妹简直就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下午四点,水妹骑自行车魔幻一般进了院子。当时我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阳台的一点沙烁一样闪光的东西出神;忽然就瞥见她正把车子放在供销科的门前,进去了。但是一会又出来了。犹豫了一下,径奔二楼。她向我做出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笑脸,说:“王函——他来过吗?”声音怯怯的。

“没有。”我正没处出气,硬邦邦地扔给她两个字。见她脸色一惊,又说:“可是刚才供销科小江说,他刚才跟你一块儿在楼上的。”

“可是他没在这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他藏起来了?!”我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她脸上痉阑了一下,同时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向后退去;猛地转身跑下楼去。

好扫兴!我重重地摔上门,坐到沙发上。但是后来我反躬自问: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呢,唉,管她呢……

要是我能跟小戈那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10

我和水妹做了长达两个小时的交谈。确切地说是一次谈判。但是结果还是以我的惨败而告终。

是这样,上午九时许,我正在起草一份很重要的报告,她来了。还是找王函。她听说没有,转身要走。我干脆把她叫住,让她坐一会儿。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是那样的不定和不安。

我呢,我自然知道怎样“软化人心”。我先心不在焉地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来,我瞥见她人松弛了,毫无戒备了,便话锋骤转,单刀直入:“喂,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爱着王函呢?”我发觉她的脸腾地红了,慌慌地低下头去。我看见她的额头开始出汗,心里直觉好笑。我是早就考虑好了的,老是说那么多不痛不痒的话一辈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这样来的痛快。

她的头低到差不多跟写字台一样平,只露出一小部分额头。我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了一想:她是那么一个腼腆的女孩子,问题来得这样突然,而且提问的又是一个这样强悍的情敌——她自然不会那么舒坦。我想象她一定在写字台下拼命地绞着双手,恨不得扭断指头才好。但是她突然仰起头:“说实话,从我懂事那天,就一直很喜欢他,爱着他。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好得叫我没法形容。我在你面前不是夸张,他是我认识的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我张大了眼睛,暗暗叹气:自己的防线开始崩溃了,坍塌了:“那么你是把他当作哥哥了吧,还是……”

“是的。你知道我没有哥哥。在家里,我的最大的。你知道,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我爸爸早逝。从去年,妈妈半身不遂,瘫痪在炕上。我身下一个大妹妹顶替爸爸在城里上班;还有一弟二妹,都只十多岁。单家里那二百多只鸡,三十多只兔子就够我忙活了;何况,还得照顾妈,还得伺候他们上学。真有点忙不过来啊。王函哥哥便天天帮我干活——直到现在……要是没有他,我那些鸡呀兔的早就完了。可他从没到我家坐坐,喝一口热水,甚至多说一句话。唉,他倒真的是我哥哥似的。……”她越说声音越大,口气越坚定。看得出,她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对王函的爱。我的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怎么才好。我试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向他说你爱他?”

“这……”她低下头,复又仰起来,“本来,我好多次想对他表白,可是我总不敢。唉,我这个人真没出息。近几天我心想,现在我更没有理由向他求爱了。”

“为什么?”我亟不可待地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一是他现在是大老板的儿子了,地位高了,而我不过是一个乡下土丫头;二嘛,二是……”她抬着眼,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使我感到一阵阵燥热。

我马上就明白了,她分明是说,二是因为来了一个我,抢走了她的心上人。可是我知道,她是羸弱的,根本就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只好借助眼光来暗示。但是这样我却很不自在,倒不如她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的好。我觉得她脑子里有一点值得可悲的东西,那就是,她脑子里还存在着所谓的门当户对的旧观念。但我觉得这在我这一面恰恰是好的有利的。试想,假如她摒弃了这一层,没有了这一障碍,那么,她的第二个障碍就会轻而易举地扫除。天哪,那我就彻底的失败啦。我暗自庆幸。

她又低下头,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塑像。

现在我已在心里暗下决心:一是马上向王函发动攻势,捷足先登;二是,因势利导,对水妹大讲特讲地位相差悬殊带来的悲剧——这我很有把握。我可以轻易地拿任何一个例子来做材料。于是我想到了《苹果树》。我对她说,有一个大学生郊游,偶然同乡下姑娘曼吉相识;由于大学生的甜言蜜语,他们很快地相爱了;但是,等曼吉在他的诱骗下失了身之后,他很快就抛弃了她;最终的结果是,她自杀了。我看见她听得很认真,于是又编造一个故事:还有一个大学生是个农村小伙子,在家境困难时姑娘帮助了他。于是他们相爱了,结了婚。在姑娘的鼓励督促下,小伙子发奋学习,考上了大学。于是罪恶的火焰开始在他心里滋生。开头夫妇俩信来函往,还挺热乎。到后来,妻子十封信也换不回丈夫一片纸。因为丈夫渐渐感到自己的妻子太土气,而且她将影响他的分配,耽误自己的前程。妻子心里是清楚的。她到大学去找丈夫。他心平气和地接待了她。而且临走,丈夫还偕同他的新的未婚妻去车站送她。可是天知道,妻子回家后就自杀了。

没想到我刚一停顿,她猛地抬起头来:“哼,为什么那样不争气!要是我才不呢。我会用劲活得更好一点,让那些丧尽天良的看看。”

我大为吃惊。马上意识到她虽然懦弱,却很倔强。她又说:“不过我想,王函哥哥还不是那种人。”

“哼,什么人谁知道。人心隔肚皮呢。”我觉得自己说这话时力量不是很大。

可是她马上对上一句:“日久见人心呢。我同王函哥哥从小处在一起,他的心我是知道的。”

完了!我哑口无言——第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士兵溃败回阵来。但我不甘心,我要构筑第二道防线,反击!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可是你觉得王函那么好吗——一点儿缺点也没有吗?比如他有时候脾气火爆,还有……他简直就是个大烟鬼。这些都是很讨厌的。”我东拼西凑,尽量找着王函的缺点,贬低王函。

但是这次她几乎没再犹豫就脱口而出:“这我是知道的——我比你更清楚。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没有缺点的人是一个布娃娃——简直就不是人。”她坚定地说。

完了。彻底完了!我拿眼睛狠狠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瞪到地底下去。这时候她一扫过去那种怯懦的神态,很坦然,仿佛在说着些与自己无关的话。她对于我的狠毒的目光,也只是那么淡淡地瞥了瞥,视若无睹。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全然不记得了;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仿佛患了梦游症一样。

11

真没想到,王函的病几乎使我改变了主意。

自从前天他因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我一直没去看望。我知道王经理今天有重要的会议不在医院,就想独个儿去。这是个好机会。没提防小戈斜刺里走了来,约我一道去看她哥哥。这使我很扫兴。但还是努力提起神儿,不使她失望。

一路无话。在公共汽车里,我们偶尔对一下目光,见她眼里泪汪汪的。我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我的眼前出现了王函那痛楚的脸庞。他一定闷得要发疯了,很需要有人陪他消遣。从小戈那里,我知道手术很顺利。小戈说在做手术的自始至终,他脸上从没间断过笑容。这多少安慰了我,使我不至于太过地提心吊胆,杌陧不安。下了车,我到商店买了些补品。小戈说别买了,因为刚做完手术不能吃。

进到这样的大医院,在我还是第一次。从心里说,我对医院没有一点好感,在我的脑子里,医院仿佛一座阴森幽暗的魔窟,那么可怕。因此,一跨进大门,我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病房走廊两头的大门都关着——原来正在查房,不许看病人的。我和小戈在充溢着来苏水味的门外徘徊,不用说心急如焚了。后来一打听,原来查房一般要到十至十一点;而现在刚七点,于是小戈对我说:“索性咱下午再回来吧,我那儿还有点事。”我同意了。

但是,在绿色的候车亭下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新念头,于是向小戈撒了谎:“哦,小戈,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让小戈自己回去了。

看看时间尚早,便心不在焉地到市里各处转了转,中午在饭店草草吃了几口饭,便乘车赶往医院。

啊,王函,我今天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啦。我要向你表达我的爱,我的心。可是麻烦总伴随愉快而来。到护士办公室,打听王函的病房,一个三十上下的胖护士轻轻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他妹妹。”真是,我是他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妹妹?”

“不,未婚妻。”我气呼呼地补充说。

“怎么,你也是他的未婚妻?!”那样子更加惊讶了。

“(*^__^*) 嘻嘻……,又一个未婚妻。”旁边一个小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天哪,难道还有一个未婚妻不成?“你问这个干吗,他到底在哪个病房?”

“你或许不懂,”旁护士不慌不忙地说,“对有些病号,我们是特殊护理的。比如王函,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一般人是不许见的。不过你如果真是……”

“当然,这没错。”我点点头,肯定道。

“那么好,不能多说话,只许半小时。在九号房。”

谢天谢地。我步出护士办公室。怎么还有一个未婚妻?在九号病房前停下了,心里忐忑不安。我考虑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隙,生怕弄出声音来。我偷偷地往里窥视:原来他跟囚犯似的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斗室里,只他一个病号。床横在窗下,此时他躺在那儿,样子很安详。但是他的下巴和胸被一个背影挡着,看不见。这是谁?天哪,这个身影怎么这样熟悉?啊,原来是水妹!未婚妻?!她正伏在床头,坐在方凳上,双臂搭着床沿。我犹豫了,不知是进去好,还是退出好。我知道,自己的那件伟大的事情也做不成了。我正站着发愣,突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对,就是这屋,怎么还不进去?”原来是小护士。

水妹飞快地站起身,惊疑地瞪着我。

“小李来啦。”王函冲我欠欠身子。

“别动。”我几步上前,把东西放在床边柜上,双手扶着他的胳膊。我看见他的脸已不那么红扑扑的了,嘴唇干咧着,说话嗓音沙哑。

“小李,你怎么有空……其实不用来的,我着点病没什么。”

水妹一声不响,把方凳朝我挪挪,没出声。

我也没客气,坐在床头,不免就落下泪来。

“小李,小李,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就哭了?”

我赶紧抹抹眼泪,努力笑笑:“没有啊,我是想你在这儿多孤独啊。”

“不会的,你看水妹陪着我呢。”

我心里一动,见水妹脸红红的。

“伤口还疼吗?”我关切地问。

“哦,有一点。不过我一想起保尔就不觉得疼了。”

我笑了。这王函,什么时候也改不了他的幽默。“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把点心一齐拿出来。

他笑笑说:“其实,用不着的。再说,护士不让我吃东西。这不,水妹给我买来牛奶……”他吃力地拉拉床边柜的抽屉。

又是水妹。水妹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

我告诉他,我跟小戈一块来的;由于查房,不得进来。我心里很别扭:一个小小的水妹站在旁边,竟好比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使我透不过气来。总有一种无名的压抑。有几次无意中,我分明看见水妹疑惑的敌意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哼,表面上多文静,多美丽,多纯洁!却比豺狼还狠毒,比老巫还丑恶,比狐狸还狡猾。但是后来护士进来了,张口一句话差点儿把我吓死:“你们谁是他的妻子?”

显然她也吓了一跳,我看见她双手明显颤抖了一下。王函则一脸疑惑。幸亏胖护士再没问下去。“现在你们都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了。”我同王函握握手。

“工作忙,以后就别来了。”却对水妹说,“快回家看看吧,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我和水妹一道出来,心里自然不那么痛快。尤其王函最后那句话,分明把我当成了“同志”而对水妹,却好像亲人(妻子)一般。天哪!

我去等公共汽车。水妹走小路回去。在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忙,王函哥哥这儿有我就行了,你不要费心。”哼,什么意思?天哪,这分明说她照顾王函是分内的事。这真不能容忍。我恶狠狠地瞪着她的背影,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回去时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而脑子里又好像有无数的小兔在乱跳。

下午也一样,无心去看那些信。

12

失败了,彻底失败了。真惨!

今天下午,我又去了次医院。本来昨天就要去的,但不巧来了两位日本的工程师,陪了一正天。我寻思今天可好,能够单独跟王函谈谈了,路上我在心里祈祷:但愿水妹这丑巫不在他身边。可是,这次偏偏她又在他身边。而且还同王函说说笑笑。够亲热了。我在门外听得很清楚:水妹似乎在给王函讲故事。叫谁看了,也没法不说这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好夫妻呢。难道水妹她已向王函吐露了爱情?

当时我看到这个情节,就没有进去。我很明知。我知道,进去只有给自己增加不痛快。几天来,水妹的影子一直伴随着我,像幽灵一样无法摆脱掉。无休无止。有时候我都乏了,然而这影子却没有疲乏的时候。一下午精神恍惚,无心工作。小戈以为我病了,一个劲儿絮絮叨叨劝我休息。

将近傍晚,我突然想到要写一封信。我觉得这可解脱我的疲乏困顿的大脑。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王函:

原谅我这样冒昧地称呼你。

我来此时间也不短了。从我来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这使我非常感激。你不知道,没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千次万次地诅咒你。甚至在黑夜里,我还想到哪次见到你非给你两个耳光不可。瞧我,太不懂什么了。通过接触,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知音,我的良师益友。你心胸那么宽广,知识那么渊博;还有你的一言一行,都无不体现出你是个品貌端正,求知上进的好青年。尤其你表现在文学方面的才能,真使我折服得五体投地。现在我读你那篇“骂我”的文章,觉得它一语破的,意见中肯,措辞锋利,入木三分,觉得那么亲切。我仿佛又看到你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涨红的脸。你也许不知道,我倔强好胜,从来不服人的;而那天晚上在桥头芦苇中,我破天荒服了你。同你在一起谈话,不仅能消除烦恼疲劳,还能得到许多知识。真的,这决不是夸张。我觉得你那么朴实,从不炫耀自己;你的每一句话,无疑于春风化雨,使我的心田充满绿茵。

哦,王函,我的心上人!你不知道,你的体内好像散发着一种魔力,一种比西壬(1)的歌声还强大的魔力。它无情地吸引着我,折磨着我,任凭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天哪!心上人,你把我的心带了去吧,它是属于你的。你不知道,为了你,我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寻找你;为了你,我六神无主,整夜整夜睡吧安稳。我在梦里见到你,在稿纸上见到你,甚至在夜幕里,你依然向我微笑。

你使我真正懂得人生的价值,你使我学会用复杂而锐利的目光观察事物。哦,你是我的启蒙师啊。心上人,我越来越觉得一刻也离不开你!在单独同你闲聊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在心里鼓励自己:“李丽啊,快鼓起勇气,吻你的心上人吧。”可是,我看着你的唇一张一合,却不敢那样莽撞。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常常看着你发呆?你因病住院,我心里焦急又难受。没有你,我简直就没法活下去。王函,心上人,给我力量吧!

王函,心上人,你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轻薄的女孩,不值得你爱吧。但是随便你怎么说,我是真心爱你的。至死不离。你也许明白,一个大姑娘主动向男孩求爱,那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真挚的感情。心上人,你明白就好。你要爱护它,珍惜它。

我们彼此早已熟悉,

像兄妹一样亲密;

多少年了 我们同住在

这寂寞的家中,而且

还要挨过多少岁月。(2)

上面这首诗,你也许知道;把它引在这里,请你三思。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3)”王函呀,心上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请你接受吧,我的爱人!

爱你的 丽

七月十七日

我从头到尾读一遍,很耐心地对自己的杰作欣赏了一番。我在想,什么时候(当然必须得在单独同王函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它交给王函。天哪,这王函看后会怎么想呢?不用说首先是吓一大跳。然后呢,然后,杌陧不安地再看一遍,于是又吓一大跳。前后左右四顾无人,坐下来,把眼睛睁到不能再大,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咀嚼下去。最后,他开始发呆,不敢想象。接下来是终日惴惴不安,六神无主。也许才不呢,草草地浏览一下,便漫不经心地扔进纸篓里,不管它了——我的杰作。天哪!要真那样,我还不如跳楼!

注:(1) 西壬:希腊神话中的女妖,传说她在海上,水手们听了她的歌声,受了诱惑便投海自尽。

(2)引用英国诗人雪莱的《招苦难》之三

(3)《诗经》《卫风》《考槃》中的句子,意思是:

敲盘唱歌在高原

美人徘徊足不前

独眼梦中唱相思

心心相印情难言

13

唉,真没想到,我的伟大的杰作,竟然在我的衣袋里沉睡了十八天。原因很简单,由于王函的病,公司里大小职员,甚至下属各厂的干部工人,都争先恐后地跑龙灯似的去看他,因此他身边总围了不少的人。天哪,难道我的杰作只是供我自己欣赏的吗?

自从杰作诞生之后,我就整天为怎样把它送到心上人手里而左思右想。我总有一种紧迫感在心上,这是有理由的。试想水妹成天在他身边绕,少男少女,日久天长,难免不发生感情的。

到今天为止,我的杰作送了两次都没成功。一次是在写完后,第三天,由于没想到他身边会有那么多人,所以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第二次是在王函宿舍。那时他已回来休养。我预料他身边一定有很多人,也就想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办法:我把我的揉得皱巴巴的杰作,夹在泰戈尔《流莹集》里;因为我想他在夜晚一定很烦闷,很需要书的。想到这个好主意,我高兴得半夜没合眼。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便踏着细雾,急急地往西边的小阁楼走去。一路直夸自己头脑灵活。屋里很多人。水妹也在这儿。她这么早也来了?!王函照例笑眯眯地迎接我,为我搬一张椅子在西边的床旁。我坐定了,心不在焉地问他身体康复得如何;暗暗地把书用肘压在写字台上。我知道,我是万万不敢直接拿给他的。试想如果他随手翻翻,那样的结果只有将杰作公诸于世。水妹很自然地偎着王函,坐在床沿上。不知怎地,我一看见她,心里家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而且,我竟然在心里咀咒她。跟王函聊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站起时,我顺势把书推在写字台里边。可是(这该死的水妹),我刚跨出门槛,水妹就嚷了一下:“哎,李姐姐,你的书。”王函也高声叫我。我不得不转回身来,狠狠地瞪了水妹一眼。水妹的目光被我这一眼瞪直了,越发呆得难看。

“王函,你闲着没事,这书就留在这儿为你消愁解闷吧。”

王函笑了一下,摇摇头“多谢姐姐的好心,可是你看,水妹为我找了这么多书。”

我顺他手指看去,床头尽是《讽刺与幽默》、《故事大王》等书刊,心里好不恼火。我一声没响,抓起书,把门重重地一摔,急步走了出去。依稀听得王函的声音说:“这是怎么啦?”

有了这么两次,我心灰意冷,觉得再也没办法了。嘿,真是天助我也!

今天上午,王函来找我了——就他一个人。原来有一趟差非他去不可,而且要很多天,他这是来向我辞行的。

“你觉得身体能行吗?”我不无关心地问。

他把 自己的胸膛擂得咚咚响:“瞧,钢铁一样。”然后滑稽地眨眨眼。天哪,李丽,你这是怎么啦?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你的勇气哪里去了?!

我看着他那眯起的眼,把手伸进衣袋里,马上触摸到了那神圣的杰作,脸上立时一阵燥热。我跟他说着话,心里却做着百般的努力。可是没门儿!我的手好像被栓在衣袋里了,再也挣不出来。

末了他说:“你忙吧,我去准备一下,下午就动身。”说完转身要走。

“哎——”我急了,伸手想把他拉住。

“嗯?什么事?”他的眉毛扬了一下。

“哦,没什么。我是说,你一定得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天哪,你这该死的李丽,你这千刀万剐的李丽!

“是了。不过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衣袋里的手提了提。可是,我仿佛看见敞着的门口,站着水妹,一副凄惋的样子。于是我的手又落下了。别看平时我那么强硬,到了关键时候,我可就软下来了。我能忍心看到水妹的痛苦吗?但是又一想,痛苦的反正有一个,非她即我。

但是终究我还是胆怯了,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他看着我发呆的样子,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怎么啦,不舒服?”

“没有啊”最后我一狠心,没再犹豫把杰作掏了出来。然而倒霉,就在这当儿,一个声音却响在门口:“哟,王函!”

我俩同时扭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文静的小伙子。天哪,赵诘!这个死鬼莫非来找我的?

王函的脸马上堆上笑容,迎上去要给我们介绍。我拉了一下王函,面向赵诘:“我想我们用不着介绍了,你说是吗?”

赵诘愣了一下,脸上立时现出同以往一样的神色;但是又照例表现出高明的应变能力,矜持地笑着双手向胸前一拱:“哎呀,李小姐一向可好?”

“赵先生别来无恙!”我们还保持着以往的习惯。

“哦,原来你们认识?!”王函脸上很惊讶。

“哼哼,岂止认识。”是呀,岂止认识!

“同学。”赵诘说。朝王函文雅地点一下头,并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哼,他那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神情,我什么时候看了就直恶心。

王函把他让进来。我们三人都落了座。只谈了一小会儿,王函就起身说:“好,你们谈吧,我得回去准备一下了。”赵诘去和他握手。

他把王函送到楼梯口。完了!我呆在门口。回坐到沙发上,把杰作撕得粉碎。自从那次分手后,我就一直再没见到赵诘;不过断断续续地通过几封信。可是,我为什么要再见到他呢?是的,我一直理由充足地想,这一辈子再别见到他了。可是,天下毕竟太狭窄了。去冬听黄依玲说,他当了省报记者。“瞧吧,他比以前更神气啦。”黄依玲说。可是,谁稀罕哪。在我的眼里,他一直而且永远是一个纯粹的伪善家。然而,唉,我们毕竟还是有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啊。

他回转来。磨磨蹭蹭,步子很沉重。他走到我面前,低着头,那样居高临下看着我。

“坐吧。”我头没抬,淡淡地说;直怀疑这声音是不是只有我能听见。然而,他听见了,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睛一直盯着我,仿佛那暗红的丝绒沙发套下有一颗一触即炸的炸弹。

“你还是老样子。”

“土里土气的是吗?”我瞥一下他脸上那样子,有些不屑一顾了。

“我听说你做了秘书——没想到你在这儿。而且,你的大作我也拜读了。”

“是在讽刺我吗?”我拿眼角斜着他。天哪,这个赵诘,曾经在他身上倾注了我的全部的爱。我好像才发现,他不像以前那么寒酸了:架一副琇瑯近视眼镜,蓄着比我还长的油亮的头发;白净面皮,浅色的时装;身上的每个部位都给人以高雅的甚至不可一世的感觉。但是我一见到这种人就反胃;而且,我会做出更高雅的神色对待他。

“你还是那么厉害。你听我说,你的小说竟然使我激动了好几天。你不知道,我好像在里面看见了我自己。”

“别那么言过其实吧。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你那么喜欢说反话。”我根本不看他。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敢发誓,你的大作真可说是压倒元白啦。”

“有那么厉害?”我伸手去抚弄茶杯,但是我懒得给他沏茶。

“是的,我敢说,我至今还没有读过这么好的小说。”

这句话倒使我噗地笑了。我看到他那一本正经的夸张的面孔,心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小说激怒王函写了一篇文章那呢。不过我开始讨厌这个话题了,于是说:“记者同志,这次来准备采访哪方面的?”

“你也许不知道,我在这个公司做了连续报道。在去年。这回,我听说你们投资为……”

“哦,这个,一共有五项。”我顿了一下,看见他马上掏出采访手册,“一是,拿出十三万元为毕戈镇建了座体育活动中心;二是,向儿童福利基金会捐款十七万元;三是……前后共五十八万元。”

“嗬,这真令人感动。王经理很有气魄。”

“多谢夸奖。”而我心里却一直在想,我的杰作,完了。王函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是否已经去了火车站?虽然我与赵诘有过一段不那么愉快的往事,但由于我们毕竟曾经是同学和朋友;因此中午,我还是做了东道主,请他在天鹅宾馆吃了饭——这无论是以公司还是以我个人的名义都是合理的。

餐间,他谈起往事。天哪,他还没改变那老毛病——老爱回忆往事。更使我吃惊的是,当初我们的分手,他竟是出于无奈。原来,他考上大学以后,同班有个标致的报社编辑的女儿看上了他。但他却一直没忘记我。当她知道我跟赵诘的关系时,便怀恨在心,竟然模仿他的笔迹给我写信。更令人气恼的是,这位小姐被爱火烧昏了头,竟把我写给王函的信全扣压了(她是班上的收发员)。这还不说,她又仿着我的笔迹给他写信,从中作梗,挑拨我们。后来真相大白,那妞儿差点被开除校籍。赵诘写信给我,说明真相。而生性倔强的我,却说他是自圆其说,断然了结了关系。从此,我们没有了联系。

这回他重又提起,使我充满对过去的怀恋。

晚上独对孤灯,不由得就想起那个使我们分手的面目狰狞的姑娘太可恨了。我有些原凉赵诘了;而且觉得他也很可怜。我把一切的罪过全加在她的头上。我在心里把她好个骂。但还是不能解气。我觉得她把玩弄别人真挚的感情当作儿戏,就好比她在跟别人说着笑着时,心不在焉地一刀把鸡头剁下来。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那丑恶的姑娘,马上就想起了王函,水妹。天哪,难道我跟那个丑恶狰狞的姑娘一样吗?我是在干涉别人的幸福吗?天哪,这可是我自己所不能容忍的呀!但是再一想,自己就笑了:其实,我跟那姑娘根本就是两回事。这里有本质的区别。是呀,而且,要是水妹死了呢?比如说她一下子撞了车,或者,干脆就得了癌症!天哪,我竟是这样一个狠心的女子!

13

下午,我站在阳台上,目光停在柏油马路上好一会儿。我那样呆站了不知多少时候,转回屋内,坐在椅子上,静坐默思。就在我掐指算着王函走了几天的当儿,水妹来了。我猜想她又是找王函。然而不是,她微笑着向我点了头之后,破天荒主动坐在我对面;而且,没多会儿,便把椅子搬过来,与我并肩靠靠紧。天哪,她这是要干什么?但是今天无论如何,我觉得她是那样温柔,那样可爱。也因此,我破天荒地尽量热情起来,为她沏茶,从柜子里拿出水果,又从抽屉里拿出最后两颗糖。她默默而温情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绝不推辞;而且在接受的时候也只是笑着。

我们闲谈着,但她绝不提王函。我们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努力聚精会神,睁大双眼。我把目光凝成两把利剑,刺在她脸上——我在从她的脸上攫取什么。有时她也不在乎我的严厉的目光,也敢迎着我的目光对视一两分钟。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大惑不解。我预感到要出问题。

但是终于,我发现她在努力用慈善的外表掩盖着她的恐惧心理。我发现她同我谈话,目光越来越闪烁不定。常常不断地向窗外眄视。而且,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刚进来时那么自然了。那胖胖的圆脸上时时泛起一阵红晕,那不是一般的红。而每当红晕消退时,她还会做作地理一下她的短发。我开始忘记了谈话,说出的话常常语无伦次。我在想,她到底为什么这样不安呢。我设身处地的替她想想,似乎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使她这样。

后来就是发呆。若有所失的发呆。盯住某一个地方,好一会不移开。不并不是什么令人好奇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以使她注目一两分钟的地方。天哪,她这是怎么啦。我百般的不理解。但是想想似乎又没法去问。唉,由她去吧,顺其自然。

她在我的工作间里呆了一小时不到,便起身要走。我呢,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我觉得与她这样不自然地坐在一处,简直就是活受罪。

我默默地送她。我在楼梯口站住了。她没有一句话,直到要下楼梯,才转身用眼光叫我回去。样子很是悲哀。我看着她的眼睛,真怕她 一张嘴哇地哭出来。真的,我看见她转身下楼时,匆匆地抹了一下眼泪。我差点哭出来。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她在院子花坛边站下,回望了一眼;然后,蹒跚着走出大门。她没有骑自行车。我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落在阳台上。她的背影在大门南边的那片树林里消失了。那有生命的翠绿的柳树林啊!

我一直那样站着。直到小戈在楼下扬着饭盒,冲我笑,我这才意识到该吃晚饭了。

晚上我愈加不安了。常常被她那神态搅得六神无主。我忽然觉得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姑娘。她的浑身都闪着光辉。我觉得自己同她争王函,简直是在欺负她。

我是在欺负她吗?

14

下午四时许,我又给王函写信。

这回,我要向王函说出实情。我要老老实实告诉他,我爱他,但是还有一个痴情女子比我更爱他。

王函,我的小主人:

今天,我给你写信。请不要吃惊,也不要害怕,我只是在向你讲述一件事。

想想从来至今,将近半年。这期间,你对我关怀备至(请不要以为这是句玩笑话)。我们互相之间相亲如兄妹,相敬如嘉宾。确实是我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段经历。我要说,在越来越多的接触中,我觉得你这人样样都好,差不多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我承认,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爱上了你。而且这爱的力量的那样强大,迫使我给你写这封信——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但是,所幸的是,这封信没有送到你手里。我爱着你,却又不敢向你吐露。我发现自己常常干着恶湿居下的事情。

但是,王函啊,我的小主人!我意外地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爱着你。我承认,我曾对此大为恼火,认为她没有资格爱你(原谅我的无知);因此我对她恨之入骨。我常常在心里咒骂她,暗地里挑拨你们的关系。但是,天哪,我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他对你竟是一往情深。虽然她不善于言辞,不喜欢夸耀,朴实沉默得像一朵麦花。但是我看得出,看得出啊。从她那眼神中,她那半张着的嘴唇里,那别有用心的举动……不用说,你已猜出她是谁了。猜不出那才怪呢。

但是王函,请你不要误会;我写这封信,并不是要争风吃醋。我是说,水妹她是个好姑娘,而且……而且她为什么没有资格爱你?为什么?你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那么多共同的语言。她是值得你爱的。你们应该相爱。为什么不呢。可你为什么要守口如瓶呢?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让一个姑娘向你主动开口吗?尤其水妹,太腼腆了。王函,我的笔太笨拙,写不出水妹的许多优点——其实这个你比我清楚。爱吧,大胆地爱吧。我将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你对她表明态度。真的,我期待着。

还有,王函,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你的启发指导下,我对人生又有了新的认识。我学会用多面的复杂目光看待人生了。而且我的一篇小说即将脱稿,届时请你斧正,赐教。

记着,这不是玩笑话。我期待着你尽快向水妹表明态度,期待着你看我的小说。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哦,王函,你这次出差辽宁已有七天了。我多么盼望你早点回来啊。你走了,我就少了一个良师益友。真的。

好,就写到这儿吧。

李丽

二十四日

我端端正正地写好它,照例从头到尾端详了一番;觉得写得很有分寸。王函看完,保准既不会憎恨我,又会马上对水妹有所表示。

但是天哪,我正那么洋洋自得的时候,忽然楼下一阵喧哗;而且不一会儿,有几个沉沉地从楼道里跑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随着跑下去。见大家都奔向经理室。

我气喘吁吁地踮着脚往门里看,见王经理独个儿木然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纸。周围的人个个垂头丧气,默不作声。有的(像我身边的迟姐)竟暗自抹着泪。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于是扭头悄声问迟姐。她的回答使我顿觉天旋地转,如坠五里雾中。她说:“王函他。。。。。。他死了……。”

“啊?!”当时我忘记了一切,挤开人群,几步撞到王经理面前,劈手夺过那张纸——原来是电报。天哪,上面写得很清楚:贵公司王函因在洪水中救人不幸献身……。我眼前一片模糊,晃了几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了下去。依稀觉得屋里一片哭声。我忽然感觉有泪水落在我的脸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我看到王经理那刚毅的脸颊,那青色的胡茬。他一声不响,只是流着泪。我这才意识到,我是趴在王经理的腿上。我觉到王经理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宿舍;也记不清是怎样躺到床上的。小戈不在,小小的屋子突然显得空旷和陌生。我趴在床上,鞋子掉了一只。我很快发现,床单上已湿了一大片。我觉得仿佛有无数的钢针在自己的遍身扎着,生起阵阵麻痛。我的头要爆炸。我回想着往事。一张张他的各种表情的脸在我面前掠过。我想起刚来哪天,他到车站接我的情景。我想起在河边桥头疏落的老柳间,我们的绵绵长谈,我们的咄咄争论。我想起他坐在我被办公桌前的那副滑稽样儿,还有,他在医院病床上,还有他在院正中花坛边……不知过了多久,我抬了头,天哪,整个屋子已黑洞洞的,没有一缕光亮。这是怎么回事?我摸索着,踉踉跄跄地从屋内走出来。哦,原来已经深夜了。西天有一弯冷月,那样淡漠地板着面孔;漫天的繁星,发散着寒气。

我索性坐在阳台上,直勾勾地瞅着月牙儿。我忽然觉得,那似乎就是王函的眼睛,明亮而坦诚,正那样滑稽地对着我。还有一点疑惑。好像意思是:你怎么坐在这儿,夜露多凉啊。抑或那月牙儿,其实就是王函的大嘴巴;它一张一合,向我叙说着别离之情。可是他的脸在哪儿呢?哦,那星星,那一群群一闪一闪的星星,不就是无数王函那滑稽可爱的脸吗。哦,是啊,是啊!它是那么可爱,充满着温情。而且,我知道,那上面永远没有忧愁和悲伤;但是,不能说没沉思啊。突然一颗流星,在空中划了一道光亮,坠向西天。天哪,难道“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是真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巧合呢。其实王函本身就是一颗流星啊。他的短暂的一生——那么短暂,平淡,朴实,甚至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幸福,青春的慰藉,就这么匆匆而我了。在这个世界上,他默默无闻如一棵小草,一粒沙子;但是谁敢说这不是崇高的一生,伟大的一生呢。“王函”,我对月牙儿说,“其实你就是一颗流星啊。”不是吗,你对事业充满了信心,你那么自信;而且,值得赞誉的是,你完全支持父亲把用血汗换来的财富捐助教育和儿童福利事业,帮助穷村脱贫致富。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人而献身的。或许,我想有一天我要学你的。但是我要问你,你在救人的一刹那,是不是有一道闪电在你眼前划过?你想到死了吗?你没有犹豫吗?傻瓜,我真是傻瓜!是的,不,不会的。我知道,面对死神,你果断从容。哦,伟大的一生,崇高的一生啊!

整个楼房死一般的寂静。天赖声,哀婉的音乐。我的眼前忽然给谁挡了一块黑幕。在那上面,像屏幕似的,王函笑着冲我走来;一步,两步……很坚定,也很沉稳。但是我们之间因何要相隔那么遥远,以至于他总也走不到我身边呢?但是这幕布过不多会儿就消匿了。我又看到了月牙儿——他的眼睛,他的嘴巴。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王函的死,还跟以往那样回想着王函,觉得很亲切,但是不免也有惆怅。

……

但是等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微黄的光亮。我发现自己就那么斜趴在床上,两只脚搭在床外,鞋脱了一只。天哪,难道昨晚自己坐在阳台上是做梦吗?还是……我弄不明白。小戈呢?我看见小戈的床一如往常,没有动过;于是慌乱地跑出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四下很静。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后来我终于敲了迟姐的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我是谁。但当她听到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时,便急急地拉开门。她怔了一下,我看见她的眼红红的。我向她说:“小戈哪里去了?”

她高诉我,小戈昨天同王经理一块乘车去辽宁了。我什么也没说,只那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昨天的一切或许个不过是一个梦,根本不是真的。但是现在看来,王函真的去了,永远的去了。我信步走出大门,漫无目的。空气是清新甘甜的,但是鸟儿们呢,它们哪儿去了?西天的那块铅色的云朵,孤零零的。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拍在青石小路上的脆响,也听不到自己沉沉的呼吸。啊啊,我仿佛一个死人啦。是的,自己是一个死人又有何妨,如果能以此换回王函的生命。天哪,我为什么不随小戈他们一块去辽宁?我要是能再见他最后一面,那该多好。我竟这么傻,这么迟钝。可怜啊可悲。我正在心里痛悔之时,忽然得见了远市那片矮矮的灰色的楼顶;它飘在河边那片芃芃郁郁的树林上面,简直就像混浊澎湃的洪水,那样嘶号着,凶猛地吞噬了那片绿色的生命,朝我压过来。而且,我分明看见了王函,正拽着一位老人,同着恶水进行搏斗;他那么顽强,几次被旋流卷进水谷,但他毫不松懈,拼命地往外游着。渐渐的水退了,阳光熹微,在沙滩上,静静地躺着他;闭着眼,面色苍白。周围围了一圈人……王函啊,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想到了我呢,还是水妹,抑或是……。哦,水妹,好妹妹。可怜的妹妹呀。你心里还没有荡漾起心上人的真挚的爱,他先就离开了你。水妹,可怜的好妹妹!原谅我吧。我忽然止住了脚步,张大眼睛,惊异地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桥头。

阳光出来了。河岸已是绿色世界了。可是王函在哪儿?芦叶尖上的露珠一闪一闪的,仿佛王函的眸子。我小心翼翼地在芦丛里寻找,寻找我与王函第一次在这儿相会的地方。可是,一切都变了。那个地方已被一片厚厚的绿覆盖得无影无踪了。露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我觉到了它的清凉。我的眼前重现了那晚与王函争论的情景。那天王函简直要吃人,面红脖子粗,凸着眼珠,唾沫四溅。当时我好气恼。但是现在呢,王函毕竟再也不能同我争论了。王函啊,如果你还活着,打我一记耳光也亲切啊。

可是正当我这么彷徨徘徊的时候,水妹来了;从桥的那头,木头一样漂移过来。看她那摸样,想必已经知道了王函的不幸。但是我们之间仿佛牛郎织女似的判若云泥,可望不可即。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站住不动了。这时她已在桥头,离我很近。我看见她的腮上有着泪珠,眸子那样灰暗无光,跟死人似的眼睛老瞅着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我长久地看着她,觉到了亲切和温柔。我从心里涌出了泪水,我着实觉得她太可怜了。不是吗,她还没来得及向心爱的人表露真情,而心上人却过早地离去了;那么突然,那么迅猛和出人意料,好比一棵小草,猛然被狂风卷走似的。

她离开我有三五步。我们僵在那儿,对视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张开双臂,猛扑过来。我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我们拥抱着,呜咽着,泪水渗入了我们彼此的肩头,直透心底。她喃喃地道:“李姐姐,你好可怜,好……可怜啊。”她倒说我可怜。

太阳上到中天。阳光那么柔和,充满母爱。湛蓝的天空纤尘皆无。阳光下,草木蓁蓁,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流水汩汩,仿佛在窃窃私语着王函的死。我们席地而坐,彼此一句话也没有。我知道,她或许跟我一样,都在心里聚精会神地寻觅着捡拾着以往的甜蜜。王函啊,眼下草清了,树绿了;可是你呢,你在哪里啊。

到中午,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市里。从昨晚没吃饭,进到饭店还真觉得饿了。

我们又去了湖滨公园。再也没有王函相伴。我呢,再也用不着远远地跟在他们背后,躲着他们了。我好几次看着水妹,想对她说:“水妹啊,你知道吗,我给王函写了信,我要替你们做媒呢。”但是我终于还是忍住了。我不说,是的,我不能说。说了又有什么用?我也感觉到了,水妹也好几次歪头盯着我看,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我们毕竟是有着共同的心情的。看着一切都没有兴致,都会引得我们凄婉地流泪。我看着水妹,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她有着姑娘的所有优点:温柔,贤惠,细腻,善良……我觉得她各方面都比我强。想想过去,我那样恨她,咒骂她,离间她与王函,真觉得对不起她。

晚饭后,我正看着写给王函的信,流着泪的时候,水妹来了。她说,她今晚要在这儿陪陪我。我自然满心高兴:小戈不在,丢下一个空房子跟我,只有加剧我的悲痛与恐惧。我同她聊天。开始,尽管她极力躲避着不谈王函,但是到后来,她却滔滔不绝地讲着王函的为人,说他的好处。大都是我从来没有听到的。这使我大吃一惊。她说王函曾经怎样饿着三顿饭,把她的母亲送进医院并照料的;又如何私下为她的兄妹买吃的用的,买学习用品,而不让他们对别人说的;……我泪流不止,她也泪如珠连。

后来,大约是十二点了,水妹睡了。我这才拿出日记本,些着,想着,流着泪。

15

今天要开追悼会。离开会时间尚早,便决定整理一下几日来乱糟糟的写字台——桌上的信函已如小山。我不知着怎么一来就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于是马上就看到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胭红的纸出现在我面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让我颤抖着手把它抓起来,急忙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落款竟是水妹。

当时我竟对它发了呆,并不急于看下去。

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了。我静下心来,仔细看信:

李姐姐:

我对不住你!虽然我太喜欢王哥哥,但是我发现你更喜欢他。老实说,曾有一段时间,我对你很不礼貌;还恨你骂你。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我跟王哥哥是兄妹倒好了。现在我想开了。王哥哥跟你在一块更合适,更有共同的语言。我不愿这样给你们耽误下去。我要告诉王哥哥,你们应该相爱的。真的,如果看到你们真心实意地相爱,我会高兴死的。我同时给王哥哥写了信,叫他向你求爱(原谅我没征得你的同意)。

衷心祝愿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爱你们的水妹

八月十一日

我看完信,竟不知道它是怎样钻进我的抽屉里的。八月十一日,我马上翻看日记,猛然醒悟了:八月十一日,是的,那天水妹来过。当时我就觉得她那样子有些蹊跷。当时我与她并肩而坐,她的身子正是伏在半开的抽屉上的。而且,哦,她当时忐忑不安的时候,一定是她正把信往抽屉里塞;而后来的怅然若失,大概觉得这回完了,自己的爱人献给情敌啦。天哪,她说过“我好可怜”,我趴在写字台上,狂吻着纸片,眼泪哗哗地往下淌。我无声地哭着,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替王函照顾好水妹一家;并且,要与水妹结为姊妹。不管她是否同意,我是会做到的。

晚上,我同小戈几乎默默地呆坐到天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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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乾坤指点评:

文章厚重扎实,情节铺展流畅自如。
遗憾的是在后半部分略显凌乱且文中偶有错别字出现,
但总的来说仍不失为一篇好小说,推荐了,期待更好!

文章评论共[2]个
雪飘舞在2006-评论

朋友晚上好,过来欣赏你的小说!at:2008年12月01日 晚上8:09

心之舞-回复非常感谢老师们能在百忙之中来读我那些不成熟的文字,而且还有精辟的评论。我将努力克服缺点,精益求精,写出更好的东西。 at:2008年12月02日 清晨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