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家弱智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在局里各个角落悄悄蔓延，成为这个炎热夏季里最为“爽口”的话题。

“母鸡打鸣了，公鸡孵蛋了，如今竟连弱智都考上大学了！啧啧，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大头李摇了摇那颗缩在粗短脖子上油腻的大脑袋，举起早已吸干了水分的玻璃茶杯——他赖以生存的法宝，仿佛盲人的拐杖戏子的假面艺术家的发型妓女的媚笑——习惯性地咂了咂——慢条斯理地说。　

“皇帝的儿子从娘胎里一生出来就叫龙子，这跟他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父荣子贵，身份和地位是可以遗传的。一人得道，鸡犬尚且飞升，何况弱智？”

以上听来颇有学究气味的言辞源于该局的一位著名人士，此人姓柳名蒙，男，年龄在三十二至三十八岁之间，据说出生贫寒，因长期饮食不调营养缺乏而面带饥色。他性格古怪，时常趴在桌子上——仿佛一条冬眠的软体动物——不屑与红尘世俗同流合污。偶尔发言，则必情绪激动慷慨激昂，笑同事趋炎附势唯利是图语出惊人，骂领导贪污腐败装模作样痛快淋漓。他曾断言人性是虚伪的，并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崇尚独身，但并不拒绝性交，听者戏问如何解决生殖器的需求，他竟直言不讳：经济拮据时手yin，宽裕时嫖妓。这一方面解释了他至今未婚的原因，一方面又恰恰说明“人性的虚伪”在他身上是个例外，或者正好相反——很可能就是如此——，不管怎么说吧，众人大多视之为异类，敬而远之，也有人同情他，认为他才华横溢刚正不阿，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因此只好把他那颗充满智慧的脑袋献给冰冷的桌面，作为对这个有眼无珠的世界的讽刺。

平凡人的生活大抵如此：有过希望和理想，终于破灭；有过梦想中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终于放弃；有过肮脏罪恶的念头，终于打消……无法摆脱的是苍白却处处暗藏玄机的现实。蛰伏在喧闹的世间，看着别人的繁华，心怀凄凉。总想有所作为又总是安慰自己这样还行，常常不满现状怨天尤人又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极力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美丽的借口。仿佛玩翻跟头游戏，翻之前如此，翻之后乾坤并未倒转，依然如此。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者喝茶看报织毛衣消磨时光，或者玩扑克打麻将喝酒吵架得过且过，或者聚在一起散布谣言研讨女人的硕乳肥臀不亦乐乎……。当青春逐渐老去，才发现岁月无痕时光难留，才发现原来就这样过了一生。

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眼镜”可不想耗费大把大把宝贵的时间用于剖析一些无聊的问题。他认为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不是出于某种偶然，而必然的成功却离不开勤奋与智慧，念念不忘成功的人往往是原地徘徊的懒惰者。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面前这些庸俗愚蠢并且自以为是的哥们，他们不贫穷也不富有，读过书但缺乏江湖阅历，从祖先基因里遗传下来的世故使他们天生就懂得如何谄媚上级，忠实家庭，而对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与事一概冷眼旁观。他们目光短浅心胸狭隘，总是怀疑和嫉恨身边人的发迹，以挖苦讽刺为能事。生活在命运的桎梏中与世隔绝，貌似无所畏惧大话连篇，实则战战兢兢奴性十足。

眼镜的处世哲学是：言多必失，少说为妙。其实他早就听说了局长公子考上大学的事，对于这件事是如何怎样地古怪离奇他不想追究，他看到的是这件事所折射出的一个绝佳的机会——作为人父局长和别的父亲应该没有区别，他爱自己的儿子，不管他是否弱智……因此，这个时候去向其道喜是顺理成章的……

眼镜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周围看了看，似乎自己的隐私被人窥见了，需要用这种表情来作为掩护。然而他发现“阴谋”一旦萌芽，就无法阻止它的生长，仿佛藏在被捅破的窗户纸背后的眼睛，一定要把目光投向屋内看个究竟才肯罢休。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汗，喝了口茶，心想天可真热。局长家的喜事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混入正在热烈讨论的队伍当中，以舒缓自己激动得有些情不自禁的心情。

瘦弱如残烛败火似的王强一边抽着烟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嚣：“如今的世道，有钱有权什么事办不成？你给我十万，我也能帮你考上大学，信不信，咳咳……咳咳……信不信？”

“慢慢地，悠着点，凡事注意身体——昨晚是不是太‘猛’了？”

“呵呵……”

众人敷衍了事地笑笑。

大头李压低了声音，仿佛妇女们的窃窃私语：“知道局长公子是怎样考上的吗？”他神秘地朝门口方向看了看，“那弱智根本就没进考场，而是花钱雇了替身。”为了能够听得真切，众人此时都把头聚拢过来，仿佛在围观一场你死我活的棋局。“这替身拿着早已办好的假身份证和改头换面过的假准考证，大模大样地进了考场，瞒天过海——谁也没发现，谁也没怀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挣了——两万！”

众人惊讶地瞅着大头李伸出的两根肥白的手指，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哼哼，终于盼到真相了！终于戳破假面了！哼哼……

趴在桌子上养精蓄锐的柳蒙此时抬头说：“回吧回吧，到点了，下班了。”

这狗日的，象死蛇一样，时间倒掐得很准。

下了班，眼镜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耳边挥之不去的是关于局长儿子如何考上大学之真相的传说，他觉得真虚假真腐败——真恶心！想当年自己是怎样啃着窝头点着油灯寒窗苦读的，是怎样在落榜之后面对别人近似于挖苦嘲讽般的安慰的，又是怎样一边咬着牙打工挣钱一边复读的……往事如昨，历历在目，相较之下怎能不令人心生恨意？“可是，唉——树有高低，人分贵贱——为什么还要去‘道喜’呢？因为我是一个贱人？”

“这满街道呼啸而过的小轿车哪一辆属于我？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每一孔窗户都是一个温馨的家，可哪一个属于我？为了生活不得不忍气吞声，面对领导不得不挤出样板似的笑，命运属于自己却由别人掌管……”

他在一家手机专卖店门口停下，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第二天没什么新的花样，草草结束。吃过晚饭，天已将黑，精心收拾一番后，他慎重地提起备好的礼品，匆匆走出门。

为了不被人发觉，他特意坐了一辆出租车。

徘徊于局长家的门口，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把耳朵紧贴着门听了听，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简直要撞破肚皮的心跳，于是又退回来，跺跺脚，掬起双手放在嘴边哈哈，仿佛这样就可以驱走紧张与不安。他重新温习了一遍恭喜道贺为什么要送礼的言辞以及互相推让的动作，然后如临大敌般做了一次深呼吸——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他再一次整整头发，拉拉衣领，同时堆起笑脸做好点头哈腰的准备。

耳边传来脚步的走动声。

门开了。

局长亲切的笑容使他顷刻间仿佛看到了近在咫尺伸手可触的成功，他们就好像一对老友相互谦让着朝客厅走去。

……

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但夜似乎已很深了。眼镜独自走在街上，手里攥着那部昨天花了一个多月工资买来准备送给局长儿子作为礼物的手机。他不是应该欢呼吗？他时而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时而举起紧握的拳头奋力一挥，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毫不留情地击碎——这绝不是喜悦的表现——他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走进房间，赫然发现在局长家客厅里宽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此时正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竟是柳蒙！？

……这虚伪的家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