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浮莲，顾名思义，就是水浮莲，它是一种很低贱的植物，生于池塘沼泽之中，不需要谁给它施肥、锄草、捉虫，只要有水，它就能在水中自己生，自己长，长得满塘满河，它平心静气，随遇而安，你看不到它对生活的怨哀，也听不到它对命运的低叹，短短的一生中，只知道把那份逢逢勃勃的绿不停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拿出，再拿出。

在老家，每到三月，人们都会去到街上，买上一担水浮莲回来，放到村前的池塘里喂养，等它长得差不多了，人们就不用再去田野里四处找寻猪草，把它从水中捞起来，去掉根，放在盆里，用刀剁细，在上面撒上一些糠、潲水等混合物，拌好后拿给猪吃，或者从水中捞起来，直接丢进猪圈里，猪也很爱吃。

村前有四口大池塘，冬天，池水清清亮亮的，看得见水底的淤泥，无风的时候，水面平静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一到春天，家家户户都去买了水浮莲放到水中，用不了多久，碧绿碧绿的水浮莲就把水塘长得满满的，像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不大不小刚好盖在池塘上。当然，人们也忘不了在池塘的中央留下两块空白的水面，用来供水中的鱼儿呼吸新鲜的空气。

清晨起来，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池塘，当白雾像玉带一样缠绕在村庄的腰上，太阳在天边眨着惺松的眼睛，挑水的人们，忙着把水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直挑到满盆满缸；洗菜的人们，在水中倒映着各自的笑脸，相互打着招呼；搓衣的少女，穿了胶鞋，蹲在水中的青石板上，一下一下用力地捶打着家人的衣裳；鸡在池边歌唱，牛在栏里鸣叫，鸟儿在高空自由自在地飞翔，小狗小猫在地上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绘成一幅清晨乡村最美丽的图画。

挑水的人群里，有位和蔼可亲的二伯父，　他是村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喜欢讲笑话的一个，在村子里留下的笑话也最多，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他和一条裤子的故事。

炎炎夏日里，人们在稻田里忙着把割下的稻子收回家，女人们在旁边收，二伯父就在中间负责把稻子扎成捆，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就把捆好的稻子来来回回地往家里运。他捆稻子时，总是把两个裤筒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条光光的腿，伏在稻草上把稻子扎成一个个好看的三角形，一天下来，他的两个膝盖就被稻草磨得鲜红鲜红的，往外渗着丝丝的血。人们说：你捆稻子时把两个裤筒放下来，这样不就伤不到膝盖了吗？他回答：我要是把裤筒放下来，我的裤子就会给磨破了，我的膝盖磨破了还可以长好，裤子磨破了就长不好了，还得找块布来把它补上，一条好裤子就变成了一条破裤子，不划算，不划算。人们听了，轰然大笑，说他的两条腿还抵不上他的一条裤子。

洗菜的女人中，有个勤劳善良的三伯母，她是村子里唯一的小脚女人，看着她那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走起来路来颤颤巍巍的，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古代的人们是怎样把一双自然的脚变成了这样一双人工的脚，为了长成这样一双精致的脚，她一定流过不少的眼泪吧。

七月流火，太阳把大地烤得像个大熔炉，三伯母戴了草帽，一手拿着个小木凳，一手拿着个除草用的耙子，坐在太阳底下锄草，她锄一段草，就把凳子往前挪一段，锄着挪着，一块地就在她一段一段的挪动中锄完了，一段人生也在她一步一步的挪动中走完了。

锤衣的少女里，有个心灵手巧名叫蓉蓉的姑娘，农闲时节，她能一把堆花花绿绿的毛线织成一件件有着各种花纹图案的美丽的衣裳。她喜欢村里的一位小伙子，但她的家人反对，硬是把她嫁到附近一个姓王的人家里，在一次家庭矛盾中，她半夜跑到村后的河堤上，吹了一夜的凉风，清晨家人找到后，回去就病倒了，去医院检查，什么结果也没查出来，终于不治，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二伯父八年前没了，暑假回去时，我向人问走三伯母，人们说她一年前也不在了。想起四年前，她听说我回后，拄了个拐杖，一颤一颤地走到家中来，嚷着要看看多年不见的我，我让她坐下，大声地喊着她，她看着我，脸上笑得像一朵开在九月里的白菊花，那么的灿烂，那么的自然，叫人终生难以忘怀！

池塘里，人们不再喂养水浮莲，也很少有人喂猪，原因是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闯世界去了，池塘多年都没人翻动过，那水中的淤泥肥得连鱼也长不起来，近年来田地里使用各种各样的农药、化肥，把那些曾经清清亮亮的池塘尽数污染，水面浑浊浊的，还飘着一些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蓝的各种各样的塑料盒、塑料袋、空酒瓶等等垃圾物，池边四周的野草在阳光下疯狂地生长着，没人去理会，只有蛇鼠出没其间，看起来像一个个衣衫蓝缕而又伤心不已的乞丐。

在家的日子里，总有一些陌生的孩子们来找侄女们玩，母亲就会给我介绍这个是某某，那个又是某某某，他们就会瞪了一双既想亲近又生疏的眼睛来看着我，想从我身上知道点什么，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小小的一辈，他们的脚步，此时正踏上了我曾经来时的那条路。

一代水浮莲慢慢地回归了红尘，一代水浮莲去了现代的大都市里四处漂零，留下这小小的又一代水浮莲守望着家园里那些寂寞的灵魂，岁月的帘幕上，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慢慢地离开，一个个陌生的脸庞又陆续地到来，我只是他们其中的一朵，有一天，我也会随了那些水浮莲的先辈们，默默地告别这个我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的滚滚红尘。

水浮莲，水浮莲，你是一种低贱的植物，生于池塘沼泽之中，你没有可以落地的根，只能一生在水上漂浮，也没有供你依傍的树，可以在树下挡风遮雨，你只知道把生命中那一抹小小的绿，不停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拿出，再拿出，直到生命的尽头。

祝福你们，红尘中那千千万万朵飘浮在世间的水上浮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