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拆毁,是在前年。推土机挖掘机和汽车开进杨家院的时候,我正站在那棵老绿皂角树下。破败的风火墙,残缺的绿瓦,墨黑腐朽的檩木全在机器的隆隆声中坍塌、破碎。眼望漫天烟尘,我知道,老屋、皂角、天井和桑树一去不返,我的故园,从此唯有梦里神游……
许多年前,小城是土街窄巷和低矮瓦房织成的蛛网。故园,就在城北的护城河边。
每年春暖花开瘦树吐绿时,三两春燕便悠然而至。衔草含枝,和血筑巢。数十日,啾啾啾雏燕出壳,檐下顿添声声欢悦,时时滑下几缕浓浓亲情。屋前岩砖风火墙边,一棵老绿皂角不知已有多少年岁。干粗壮,多剌,至深秋,就满满一树弯弯皂角。捣碎后用来洗澡,清香、滑腻,肤发得以滋润油亮。墙的另一边,是一座已日渐冷清的福音堂。门楼上那钟却显出昔日的肃穆庄严:重逾千斤,高丈余,三五人不能合抱!传说钟声一响,方圆十里皆闻,只可惜我最终未能见识到它的气派----在大炼钢铁的年代,古钟化作了一汪灼热逼人的红泪!
故园之难忘,最是天井中的那株桑树。自田间掏回时,只拇指粗细,尺余高,病恹萎蔫枝叶不振。挖坑,栽种,以后日日锄草浇灌,施肥捉虫,如此精心呵护数日后,叶渐渐泛绿,枝干也抖擞了精神。在草长莺飞百花吐蕊的第二年春天,嫩绿枝叶间便缀上了十余颗果子。在紫红桑椹的清香甜润中,我第一次朦胧地品味到了收获的甜美。然而,桑树却死了,死在数年后那个空前饥饿的岁月。先是嫩叶、枝梢,随后是树干、树皮。当我们亲手栽植培育的桑树向我们奉献出了一切之后,它白花花的枝干一色悲凉。
夏夜,银月如盘,群星闪烁,天井里的黄竹凉板上坐满了异常安静的顽童。“啪!”没有惊堂木,父亲就将手中的纸扇一合,“只见薜仁贵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随七七四十九句咒语,嗖的一声,薜仁贵背上那鲨皮囊中顿时飞出三支穿云箭,掠起几分寒光飞快地向敌人砍去!”那时,在所有孩童的心中,父亲是个伟人,满脑子扣人心弦令人激动的故事。而对薜仁贵的崇拜又何止五体投地的程度,特别是他背上那三支收放自如能于数十丈外取人首级的穿云箭,则更是我梦寐以求的神物。祭起穿云箭在伙伴头上呼啸盘旋,那该是何等之风光!“只听张飞猛喝一声:‘战又不战,降又不降,这是为何!’正所谓!‘当阳桥上一声吼,吓得满河水倒流!’”每每在故事紧要处,父亲“啪”一合纸扇,“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好了好了,全都回家睡觉,明天还上学呢。”这样,穿云箭,金箍棒,还有横戈立马的猛张飞等便只能于梦中飞翔叱咤了……
现在,站在故园的门口,眼前却是一幢高大气派的新楼,土街、桑果、皂角树和小天井全都没有了。或许,再过许多年,我会在一个无风多星、月如银盘的夏夜,在明净而清凉的夜风中,带着儿孙,缓缓再次走进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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