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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之大舅和二妗老白杨

发表于-2008年12月09日 晚上7:58评论-5条

二妗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她齐耳短发,粗布衣褂,矮小敦实,走起来来呼呼生风,农活家务样样拿手,还会纺线织布,整天笑呵呵的,身后的日子,宽广而明朗。

结婚第二年,二妗就怀上了。姥爷姥姥别提有多高兴了,特别是姥姥,迈着三寸金莲,张罗着准备小棉被、小衣服和老虎头棉布鞋。家里成分高,大舅已经过了娶媳妇的年龄,光棍一根,念想全在二妗身上了。二妗红光满面,喜上眉梢,心里自是甜滋滋的。姥爷、大舅和二舅包下地里的农活,不再让二妗下地。三舅还在上学,像块读书的料。

二妗生下个女娃。姥爷眼睛先自暗了暗。姥姥打圆场:男娃、女娃都是自家的娃,俺就待见女娃。又看着姥爷说,赶明个生个男娃归你。

在中原广袤的土地上,散布着无数村落。这些村子亲兄弟一般,长着同一张面孔,发生着同样的故事。如果你放长视角考察这些乡村,会发现它们亘古不变的敦厚和苍凉。贯穿其中的,仿佛不是香火延续,世代相传,而是扎根在一辈辈人心的乡俗。在乡俗面前,人是多么脆弱和渺小啊。

二妗却再不见动静。姥爷天天狐疑地忍不住望她的肚子。刚开始二妗还有意无意地挺挺,时间久了,自家脸上都臊臊的。这不争气的鬼肚子,咋就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了呢。二妗弄不明白,每在黑夜把肚子拧来揉去。二舅累得牛喘,一来二去说,别费力气了,听天由命吧。二舅是一个随和信命的人,过日子,咋地都行。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个女娃三四岁的时候,竟然生病夭折了。二妗差点疯掉。这唯一的念想和指望也叫老天收了回去,她能不哭天抢地吗。姥爷姥姥更是灰头土脸感觉憋气丧气,被抽掉骨头一样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姥爷家的邻居住着我的堂舅,就是我二姥爷的三儿子。三堂妗家很是热闹,每日里大呼小叫,笑声哭声一片一片的。姥爷家则阒寂无声。三堂妗拿二妗开玩笑说,天天不见你人影,也没个动静,是不是抱着二哥睡呢?二妗红了脸道,都和你一样?天天抱着三弟睡,生下这么多孩儿。三堂妗就挺挺肚子说,不和你三弟睡怎么能怀上,那不成野种了?二妗心下酸楚,不想妯娌间闹不愉快,搭讪烧火做饭走开了。

三舅学习成绩一直好,从乡联中到县一中,一下子考到了北京。县里敲锣打鼓送录取通知书那会儿,给这阴沉压抑的宅院总算添了一点喜色。三舅头两年暑假还回来住几天,后来借口学习紧张,也不见踪影。再后来据说保送到国外留学去了。姥姥整天哭哭啼啼,觉得这个儿子算是也指望不上了。后来我才知道三舅从事的是保密工作,事关国家安全,从地球上神秘失踪再神秘出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大舅还没有寻到媳妇,他好像压根就没这个心思,每天下地干活,农闲时打铁,一应农具——镰刀、铁耙、铲子——新崭崭拿到集市上卖,慢慢变成抢手货;或者在乡间的建筑队盖屋,也是一把好手。他是把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啊。置下的钱如数交到姥姥手里,姥姥接过来心里也不是滋味,看着渐渐长成老头摸样的大儿子,心里惶惶的。有人说给老大寻一门媳妇吧。虽说老大快四十了,貌不出众,口不善言,但壮壮实实的,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人缘很好。何况改革开放,早过了唯成分论的时候了。一天,姥姥和姥爷商量:老大口里不说,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以前是没条件,现在境况好了,凑机会给他说说吧。姥爷早就急着抱孙子了,自然满口应承。姥姥就找来媒婆,把老大置的钱悉数亮出来……

没想到姥姥和大舅一提,大舅不是不接话,就是打岔说别的,好像根本就没这个心思。

和大舅亲近的人透露说,他腻歪女人。

这下可愁坏了姥爷姥姥,看来这念想还得放在老二身上。二妗失去女儿,精神恍恍惚惚的,更怀不上了。姥姥费尽心机,除了催他们上县里市里看医生,就是四处烧香拜佛、求医问药,给二妗弄许多滋补身子的好吃食和从麻姑神汉那儿求来的偏方秘药。但是,二妗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

姥爷的堂弟早就儿孙盈怀绕膝攀爬好几个了,他的心能不凄惶吗。谁叫自己的爹在家守着那几亩地不舍得丢,差点被划成地主。二叔跑出去闯世界,当了八路,解放后回来当了村支书。要不是二叔罩着,说不定就成地主了。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唉,那年月,入党提干,要看成分,当兵招工,也要看成分。老大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就是寻不来个媳妇。成分高,谁敢挨边?

可是,现在不兴成分了,也有合适的茬口,他又不愿意了。真应了那句古话:有牙的时候没有花生吃,有花生吃的时候没有了牙。大舅这样,真叫人摸不透。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祖祖辈辈,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可是共产主义生活啊。参不透,理不清,想不明白。

姥爷姥姥年事渐高,叹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撒手不管了。老两口趁还清醒,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其实也没啥好分的。老三不在家,估计也不会回来住。可是,按乡俗,还是给老三划了一片宅基地。支书说,老三还能一直不回来哟,等他退休了总得回来吧,他可是咱村的骄傲啊。支书说,老三的地留着,啥时想盖啥时盖。于是,姥爷姥姥就给二妗盖了一处庭院,分门别户自己过去了。大舅和姥爷姥姥生活,住在老院里。

刚分完家,姥爷就在骑车去教堂做祷告的路上摔倒了,脑溢血,抬回家一会儿就被上帝招了去。他本来想让上帝恩赐给他一个孙子来着。姥爷死不瞑目。他到了没能见到香火延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用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姥爷过世后,老院里就剩大舅和姥姥相依为命了。二妗说,咱还和在一起过吧,分啥家咧。她是看着姥姥没人说话没个照应,心里难受。大舅不是种地就是盖屋,天天不沾家,姥姥自家一个人。可姥姥不答应,说一家人是一家人,一家时光是一家时光。二妗就经常跑来和她拉闲话。

他们就这样过着寂寞的日子。日子就这样寂寞地慢慢溜走了。

二妗像是认命,断了怀孩子的念想,春耕秋收,下地做饭,俨然一个朴实的农妇。二舅心量宽,商量着对事儿抱养一个。

姥爷过世没几年,姥姥生了一场大病,做不动饭了。按照乡间规矩,自家不能照顾自家的老人在孩子家轮流吃饭,有几个儿子轮几处,一家一个月两个月不等,商量着来。被轮到的,初一一大早准时去接。二妗早盼着这一天呢,把姥姥接去就不叫走了。这还不算,还叫大舅也来一起吃。二妗孝敬公婆远近出了名的好。她清清楚楚记得姥姥伺候她月子、给她熬药和做各种帮助怀胎的吃食的情景。大舅本来就没学过做饭,笨手笨脚的。头几天硬撑着不去,二妗就把饭端过来。一来二去,大舅也觉着麻烦,就去了。

老天爷垂顾善良的人。二妗忽然就怀上了。就像枯死多年的老树,忽然长出油油的叶子来。姥姥说,我的娘啊,老天爷还是睁眼了。二妗快四十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别提该咋着高兴了。

这一家人家终于有了念想,没人再提大舅的婚事。其实,也没法提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大舅把最后一次机会伸手扔掉之后,好像就埋头朝老光棍的路一直到黑了。

可是,却又风言风语传说那个孩子是大舅和二妗胡来生下的。这可是爆炸性新闻,了得,lu*n伦啊,天诛地灭啊。说的人还没说完就赶紧捂住嘴,听的人立即走开,唯恐招惹是非。有好事者更说的有鼻子有眼:本来巧花(二妗的小名)就是说给老大的,不知为啥临时说给老二了。这些话只在背风处闪了闪,没有形成风波,但二妗还是有所感觉。谁这么缺德,烂嚼舌头,不得好死。那会儿还没有dna鉴定,就是有,这亲兄弟的,恐怕也鉴定不出来。二妗不管这些,照旧叫大舅去吃饭。可大舅觉得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还是回避的好。但姥姥一直在二妗家住着。

第二年开春,三堂舅引着一个妇女进了村,径直来到大舅家。那妇女单单薄薄,形容憔悴,一看就是外乡人。原来三堂舅在邻村砖窑烧砖,砖窑上来了一个女的,好像被人贩子从贵州还是四川拐卖过来,没法出手,扔了。怎么会这样呢?那女的水土不服,长了满身疥疮,流着黄脓,气味刺鼻。她央求打打下手,只要给碗饭吃就行。砖窑主人不答应。三堂舅看她可怜,就把她引来了。春寒料峭,冻死个把乞丐还不是玩一样?

大舅连正经女人都不要,怎么会留下这个病秧子呢?三堂舅也是的,管闲事也不能引这样一个人到自己的堂兄家吧。可是,大舅还就是把那个女人留下了。村里人都说,方圆几十里,没有比大舅心肠软的。还真只有大舅肯收留她。大舅要是不收留她,在那个倒春寒格外猛烈的春天,有她罪受的。

从那以后,大舅好像菩萨,领着那个女人到县里看病:她患的是一种严重的牛皮癣一类的疥疮。从乡村到县城三十里地,大舅骑自行车带着她,一来一去,大半天就过去了。刚开始每天都要换药,后来两天,再后来三天。那女人的病很顽固,整个春天,他们看着沿路的麦苗长高,吐穗,灌浆,成熟……

那女人因为生疮流脓,大舅什么也不叫她做,生生逼得从没下过厨房的大舅学会了做饭。二妗抱着孩子经常过来,和那女子说话拉家常,细说大舅的好。二妗不说她也信!

等到麦熟时节,那女人的疥疮结痂了,医生说等这层痂掉下来,病就好了。女人的脸也红润、头发也亮、眼神也活、声音也甜美了。三堂舅望着女人,色迷迷地笑话大舅说,你还没请我这个媒人喝酒呢。别人也说,该请,该请,这样好一个婆娘!那女子好像还不到三十岁,和刚来时扮若两人。三堂舅一脸坏笑,味道不错吧。大舅没明白,问:啥?

他们的婚事办的很是热闹。在乡村,买媳妇屡见不鲜,大舅和那女子算是不经意间培养出感情的。在大舅,不能见死不救;在那女子,遇到这样好心肠的人,不能不报恩。况且,她孤零零一个弱小女子,离乡背井,能有多少自主权?

元末明初,连年战争致使中原人丁凋敝。朱元璋下令从山西大槐树移民,繁衍生息,渐渐人群密集。但总是男多女少,比例失调。就有人从西南贫困山区贩卖人口到中原。虽丧尽天良,一定程度上也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穷究,肯定不是短时间能说清的。这里就不啰嗦了。但是,一个令人痛心的现实就是人贩子和被贩卖的妇女联合行骗,往往在成亲几个月后相约逃走,弄得求媳妇心切的人家鸡飞蛋打,人去财空。于是,花钱买来的媳妇总会被暗中盯梢。逃跑被抓回来的,被打得半死不活。

大舅的媳妇不用盯梢。大舅不让。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人上县城也让去,还给许多零花钱……那女子偏要拉上大舅一起去,还叫大舅像先前那样用自行车带着她……他们好像一对年轻的情侣,惹来村人善意的讥笑。

那女子经常去二妗家串门,带去从县里捎来的东西。姥姥在一旁笑着,看着妯娌俩无话不谈的亲密。二妗说,你虽然进门晚,年岁也小,可你是长嫂,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啊?那女子就讪讪的羞红了脸。

等到秋收的时候,全村人都在地里忙活。大舅和那女子本来在地里刨花生,中途叫她回去做饭。大舅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柔柔的。他那时可能在想,在世上四十多年等到这个女子,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只是苦了她!

等大舅回到家,锅里饭菜热乎乎就等上桌了。大舅边洗手边唤那女子的名字,唤不应。大舅不着急,她还小孩儿脾气,兴是躲起来了。大舅洗完手就满院子找,边糊弄说,看见你了,还躲?快出来吧!

那女子没有出来。大舅去二妗家找了回来,就自己吃饭了。大舅没有再去别人家找。他知道她不会去别人家。她自己不出来,就是走掉了。大舅吃着饭,吃着饭,一个人吃着饭,没有一声言语。

晚上,二妗过来找那女子闲话,大舅骗她说已经睡下了。夜里,大舅望着天棚,慢慢流出泪水。

那女子跑了。村里人几天后才知道。三堂舅觉得自己负有责任,要去县里找找,大舅不叫。村里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意是找回来砸断她的腿,待她这样好还跑。

大舅说你们散了吧,别管了。大舅知道自己阳痿,不能房事,不想耽搁人家。他想,老天爷叫她陪了我半年多,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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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飘舞在2006点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思想是多少代的桎梏了,说不清!
二妗的纯朴,还有大舅的良善,人物栩栩如生!
只是不是首发了,期待你的首发小说!
好的小说,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5]个
雪飘舞在2006-评论

欣赏你的小说,只是你发在了你的博客了吗?期待你的小说。http://www。iyanyu。iyanyu。com/groups/7800/小说情缘欢迎你!at:2008年12月09日 晚上8:03

一泓清水-评论

写得不错。谢谢对小说版块的支持,问好朋友!at:2008年12月10日 上午10:19

老白杨-回复谢谢你。希望得到你的指点。 at:2008年12月20日 晚上10:41

彩云一片-评论

慈善,是一种接近体温的温暖。哈哈,白杨莫非也长了颗柔软的心?at:2009年01月31日 中午2:52

老白杨-回复我心慈善! at:2009年01月31日 晚上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