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留守山村
云南漾濞县苍山西镇中学 尤世民
古道的开通演绎了无数故事,经久的短暂的,还有欣慰的和苦涩的,给沉睡的大山带来了商业的繁荣,灌之以文化的琼浆,造就了无数村庄。这些村庄里的人们依附着贫瘠的土地,依靠出产得少得可怜的食物和赚取赶马人的一点银子,过着艰苦而又艰难的生活,从古代到近代到现代到当代,生生不息绵延不绝,其忍耐困苦的能力宛如陡峭的大山和山涧里的流水,沉寂和轰鸣如一对孪生兄弟互相支撑着,互相鼓舞着,一点也不含糊。困苦和贫穷是他们所见的云,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始终没有留在他们的心间。他们以一种坚韧的性格和古铜色的脸庞把人世间一切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素,当作一种无所谓的的倾诉,尽情地泼撒进无尽岁月的流逝里。
他们不知道,随着历史的漫步和战争的逼近,随着道路的改变和交通工具的变更,山村瞬间遭遇了冷漠,贫困但相对自在的生存方式被彻底打破了。从生存方面说,这些山村里的人们应当根据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寻求新的立足点过新的生活,然而当社会发展到可以用经济来替代时,某个山村依然以一种特有的意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村里人依然苦苦地守候着那片土地,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令人不敢想象难以用文字来叙述。
几年前的一天,原漾濞县委书记茶忠旺同志带领几位县领导走向这个山村。阳光里透出一丝寒意,冷风中抖落些许温情,白云悠悠淌过,映衬出一方蓝蓝的天空。晨风漫过路边的树丛,枝桠间发出的声音,丝丝缕缕,飘飘荡荡,始自眼前,弥散远方。陡峭的山梁上,飘散着红尘的山路宛如丝线,没来由地把大山、村子和人家串联起来,组成一幅看似和谐其实你和谐的山里图。空旷寂静的山谷里出现一只半大的鹰,宛如一朵无依无托的云,在山涧里时起时伏,美丽中夹杂着感伤的景致,注定要给行人带来无休止的沉重。
鼠因粮绝遣踪去,狗为家贫放胆眠。临近村子,茶书记一行听到了狗叫声,跟着懒懒地跑出来一条狗,接着从人家屋里跑出来一个人:面色黝黑,似乎好长时间没有洗过脸,瘦得如骨柴。他朝狗吆喝了几声,狗立刻不做声了,亲热地围着行人打圈圈,用可怜而又充满希冀的眼光看着他们,也许它隐约地感觉到这些人的到来,它会捞到一两根骨头?至少能沾上一点油荤吧?
人家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稚嫩、短促、中气不足。也许是外面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也许是房间过于低矮的缘故,反正当茶书记一行走进屋里时,半天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况:一个老妇人坐在床沿上,凌乱的银丝俨然山间里的蒿草,很随意地生长在身上,干瘪的人骨和憔悴的血管里没有多少可以提供维系生命的营养。她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当她终于从儿子口里知道站在面前的,就是从前出行要鸣锣开道坐轿子的县老爷时,她依然沉浸在从前,自豪于自己所在的村子曾经是古道上的驿站,诧异于社会的变革却不知道社会的变革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女人,繁衍后代的伟大母亲,在社会发展到信息时代的今天,晚境竟然如此凄凉,这样的女人不做也罢,然而她毕竟做了一回。当我用这样的语言来描述眼前的老妇人时,我已经毫不羞涩地把她当作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她远去的时间在上个世纪中叶,然而比起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我的母亲又是幸福的,因为她到底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有她远去时,按照习俗穿上了九个儿女为她买的九套新衣服,毫无做作地在世人面前阔绰了一回。
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据孩子的父亲说他才一岁多,他的母亲智力有问题,在烧水时把孩子的脚烫伤了,因为家里过于贫困,没有把他送到山下卫生院治疗,等到茶书记一行来到他家里时,孩子的伤口已经发炎溃烂了。钻心的疼痛无情地折磨着这个精灵,无情地折磨着这个伟大的精灵。人也许是渺小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生长在山野之间的生命很容易被人所忽视。我之所以用“伟大”这个词,是因为我想无论他出生在怎样的地方,无论他出生在怎样的家庭,作为一个有形的生命他有生存的绝对权利,我们应当给予他绝对的尊重。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高大去漠视别人的矮小,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强悍去漠视别人的柔弱,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尊贵去漠视别人的卑贱,我们需要展示的是博大的胸怀和不灭的良知。茶书记一行看到孩子时,全都流泪了,茶书记当即表示送孩子到山下卫生院免费治疗,当即表示县委跟村子结对扶贫,这时候老妇人才深刻地领会到了什么叫做幸福,赶忙站起来表示感谢,安排家人送孩子下山治疗方面的事宜。
茶书记一行随后走进了厨房,看见大铁锅里煮着南瓜和包谷面糊糊,问过主人家后,才知道这就是村里人平常吃的主粮。当我听大理州委统战部林曙盛副部长(原漾濞县委组织部长)说到这事时,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名学生家里吃过包谷饭,学生家长说这种饭里有一半大米。也许是从来没有吃过的原因,也许是十分几饿的原因,当时我觉得非常好吃,接连吃了好几碗,然而吃到第三顿时觉得难以下咽了。几年后,当我再次想到吃一顿包谷饭时,家长说这种饭早就从村里消失了,然后一个劲地说这种饭很难吃,说自己生不逢时吃了不少苦。我绝对没有想到当社会发展到二十一世纪时,世上竟然还会有一个村子,竟然还有人吃不如“红米饭、南瓜汤”的饭。是历史有意的讥讽还是无情的嘲笑?是历史有意的鞭笞还是无情的折磨?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村里人受罪了,受苦了,遭孽了。他们的先人守着古道开着马店过着还算过得去的生活,古铜色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构织着一个伟大的梦,然而这个梦啊,在岁月的流逝中,在灿烂的阳光中爆出一声脆响,变得支离破碎化作无形,等待着后人的依然是大山和大山里的浮云,沉默不语捉摸不定。
我想说“树挪死,人挪活”。公路修通冷落了古道之后,他们本应该选择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另寻生存之地,然而他们没有选择离开,一如既往地把大山当作他们的生息之地,这到底为了什么?是追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还是追求“天高皇帝远”的洒脱?我苦苦地思索着然而思索不得,我难以揣测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到后来到底扼杀了去寻找答案的初衷,把自己的苦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人是能够吃苦的高级动物,然而人生下来时脸上并没有写着“一定要吃苦”几个字,这样我们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排除生来受苦之说,就像这个留守山村吧,他们的先人曾经过得还算可以,感受过人生的一些乐趣,然而当道路改变历史改变后,他们的后代却依然坚守着先人生活过的地盘,把自己的人生同苦难义无反顾地等同起来,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经营着自己的人生,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诠释人生的全部意义。他们是在为先人赚取了赶马人的银子而自责?抑或是为先人曾经过了几天好日子儿赎罪?进一步说是等待着古道再次向村里延伸?我苦苦地思索着,到底想到了冥冥中的劫数。
旷野的呼声触及着原始的萌动,原始的耕作技术在现代文明的洗濯中依然存在。当太阳冲破厚重的云层跳出来时他起床了,颤抖着走出低矮的房屋走向屋后的空地,耷拉着的眼皮朝四周望望,去完成每天的例行功课,又怕有人撞见难堪,便不时地假装大声咳嗽,久而久之真的咳嗽了,满村子“吭吭唷”、“唷吭吭——啊呸!”叫得让人心烦却不自知。完成功课回到家里后坐在火塘前,一边烤火一边看女人做饭,至于洗脸之类的事情是不做的:山里人家,成天跟风雨尘灰打交道,洗脸干啥?即使洗脸,那毛巾?比抹布干净不了多少!他坐在火塘边吸烟,熊熊燃烧的火把热能从他裸露的脚杆传到身上,他顿时感觉到了一种舒适与惬意。当他过足烟瘾时,女人也把饭菜做好了,然后坐上桌子,小酒一杯饭两碗,至于卫生和饭菜质量是讲不来也是不能讲的,等到女人收拾好碗筷安排好孩子晒够了太阳时,他相邀女人出门上山了,砍树、烧山、挖地、撒下种子,种子的名字叫做苦荞,最后踏着下午阳光的碎步回到家里,斜躺在一张烂蓑衣上等饭吃。
赶集的日子,他赶着骡子,骡子上驮着木头、山鸡、蕨菜……,颤巍巍地走向集市,从买主手里接过钞票后走进饭店里,要一碗红烧猪脚打一斤酒吃喝起来,等到吃饱喝足时摇晃着身子走向家中,至于老人生病孩子上学发展经济丢半边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喝凉水。
——没钱用了砍树,砍啊,砍啊,砍到没有了就到山下砍,留守人家创造了山上人到山下砍柴的先例!
这样的男人不做也罢,然而他们毕竟做了一回。
我不太了解社会,不知道人间万象,我总是朝好的方面想。我想我现在过得还可以,那么别人一定过得还可以。当我听说社会还有这样的村子时,我于惊讶中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灵魂的拷问促使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我要愉快地活着,尽力为贫困的人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村里也有叛逆者。他们向往山下人的生活,以一种叛逆的性格和叛逆的行动去搏击人生,勇敢地走了出去,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然而他们人虽然走了心依然在村里,牵挂着村里人,但是仅仅依靠牵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苦难的解脱得靠受苦者本身。从社会力量来说,留守山村不是很多,解决起来不是很难,问题在于山村存有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思维定势,近亲结婚的恶果在村里得到了最具体化的体现。
人活到如此地步,不活也罢,然而他们毕竟活着,这样就引起了漾濞县领导的重视,县委随即与这个山村结对,重点帮扶这个山村,几年后改变了这个山村,那个孩子的亲人在山下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村里生活了,这就对了,这就是进步。
——历史就是这样,社会的变革一定会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留守山村也不例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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