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蝴蝶飞greenriver

发表于-2008年12月11日 下午3:14评论-2条

小凤死了。

她不是我的亲戚,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爱人,她是我多年前的老邻居,仅此而已。

小凤死的时候大概已经有八十岁,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在左右。她是几个小时后被串门的邻居发现的,当时她的身子探出床外,似乎是要取桌上的水杯。不过看样子她并没有喝到,因为水杯已经掉在地上摔碎了,地上都是玻璃碴,水洒了一地。这是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的。

我的心很痛,好几天都不能平静。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并不太冷的初冬季节悄悄地走了,来不及向关心她的人说声再见,更来不及看看窗外的树叶还未落尽。

记得小时候我还住在祖屋,小凤住在我家隔壁,我们小孩子都称呼她凤奶奶,她总是笑呵呵地答应着。从我记事起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活。听母亲说,她的男人在六几年就病死了,当时她只有四十岁,留下一儿一女,儿子长大后参了军,后来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牺牲在前线,从此凤奶奶成了烈属,每月能领到政府发的二百多元的抚恤金。女儿小萍早早嫁了人,男人待她很不错,两个人开了家小吃店,生意挺红火。不过好景不长,男人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也在四十多岁就死了,小萍没有再嫁,帮着初中刚毕业的儿子苦苦支撑着小吃店,生意比不上从前,但也能维持生活。

凤奶奶住着两间破旧的灰砖房,屋子里光线很暗,泥抹的墙皮也斑斑驳驳,但是凤奶奶却收拾得很干净,几样简陋的家具也擦拭得泛着油亮的光。凤奶奶常穿的是一件斜襟的蓝布褂,黑色的棉布裤,裤角扎着黑色的腿带,一双绣着暗花的黑布鞋穿在不大的脚上,走起路来轻轻的。在我的印象中,凤奶奶这一身装束几乎从来没有变过,除了夏天脱掉厚外套,或是冬天系上一块古桐色的头巾。

凤奶奶家的院子很大,估计几百平米是绰绰有余的。院子里开了一小块地种了些时令蔬菜,剩下的大块地种的全都是枣树,树很高,约有碗口粗细。每到夏天,满园的树上全都缀满了绿油油圆圆的大枣,看着就很诱人。我们这帮七八岁的淘气包经常趁凤奶奶不在家时拿着竹竿或是木棍去打枣,只消一两下,地上便会铺上薄薄的一层。我们几个便一起上前去抢,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的满满的,嘴里也不闲着,抓一把枣扔在嘴里大嚼特嚼,枣核随意吐在地上,好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

我们大快朵颐后各自悄悄回了家,当时我们还很庆幸,以为凤奶奶不知道。直到很多年后,有一次凤奶奶和我聊天,说起小时候的事,凤奶奶笑着指着我说,你小时候有多调皮啊,我那几十棵枣树全让你们几个给包圆了。我这才知道凤奶奶的宽容,没有告我们的状,不然我的屁股早就尝到了“竹笋肉”的滋味。

其实我们不那么做同样能吃到香甜的大枣,因为过些日子凤奶奶总会端着满满一簸箕红红的大枣挨家挨户去送,但我们还是每年到了夏天便会继续干些小勾当。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到寒暑假老师都会鼓励同学们“学雷锋做好事”,于是我便冠冕堂皇地扛着扫帚去凤奶奶家,美其名曰做好事,其实就是在院子里挥着扫帚划拉几下,把一些碎树枝、玉米秸皮扫到一起,倒进胡同外的垃圾堆,就算完事大吉了。若是在暑假,会吃到井拔的西瓜;若是在寒假可以吃到炒花生或是葵花籽一类的干果,总之不会空手而归。在我自己的“做好事记录本”上,便会写下“今天我帮着西院凤奶奶收拾院子”之类的话。

小学快毕业时,由于小镇规划修路,我要搬到新居,凤奶奶也搬迁到离我的新家不远的地方。虽然只隔着一百多米,但毕竟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见到她了。后来,我上了初中,每周能回来一趟,再见到凤奶奶时,她就会夸我:“瞧人家志国多有出息,都在外面上学了,将来怕是能做大官了。”每听到这话,我的心都是暖暖的、高兴的,总觉得必须要好好学习,不然就对不起凤奶奶。

再后来我去了石家庄上大学,等我毕业后回到家再见到凤奶奶时,她已经满头银发,拄着拐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过往的车辆发呆了。她真的老了,我的心有点酸。凤奶奶见到我竟然迟疑了几秒钟,才缓缓地问:“是志国吗?你回来啦?”我点点头,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凤奶奶的耳朵也有些不太好使了,必须大声说才能听得见。我问她现在怎么样,她叹了口气:“唉,也就这样了,一天不如一天,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一到冬天就喘,说不定哪天夜里就完了。”我问她萍姑怎么样,凤奶奶又叹了口气:“甭提她了。整天就是打麻将,老是输,每天都白给人家一二百。作孽啊!”我不再问了,默默地坐在她身旁,一起感受暖暖的刺目的阳光。

我上了班,在小镇的镇政府工作,每天都从凤奶奶门前经过,有时她抱着一小捆柴进了院门,有时提着塑料垃圾桶去倒垃圾,但大多时候她是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发呆,每次我都停下车,和她聊几句闲话。后来听母亲说,凤奶奶的女儿一年不见得能回来看望一次凤奶奶,尽管她住得离凤奶奶家只有不到一公里,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成了母女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好像是嫌弃凤奶奶命不好,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儿子,连女婿都克死了,因些不愿和凤奶奶来往。我为凤奶奶有这样的女儿感到心痛和悲哀,更为凤奶奶的处境担忧。

又过了几年,我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而凤奶奶的日子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整天坐在早已磨得光滑的石凳上发呆。现在的凤奶奶老得更厉害了,坐在那儿也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做的塑像。每次上班从她身边走过,我都忍不住想要去唤醒她,和她哪怕就说上一句话也好,可我还是忍住了。也许凤奶奶此时正在做着梦,梦中的她也许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的美好时光。——我还是走了。

下班后,我会常带着儿子出来散步,有时凤奶奶会睁开眼睛,我就指着她对儿子说:“快叫祖祖。”儿子就会甜甜地叫。这时凤奶奶的目光就会特别慈祥,脸上枯树皮一般的皱纹也会慢慢地舒展开。其实凤奶奶早已做了真正的曾祖,她的外孙早就结了婚,并且生有一儿一女,现在都已上了小学,可他们从来没有看望过她。

又过了一年多,凤奶奶被她的女儿接走了,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以为这下凤奶奶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因为她的外孙的小吃店早已成了小镇上有名的饭店,每年有十几万元进账,并且家里已经盖上了豪华气派的二层楼房,楼下是四间门面房,光收房租每年也有几万元收入。

我依然可以天天见到凤奶奶,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门前,看着过往的车和路人发呆,不同的是背后是高大的门楼,石凳也换成了木椅。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凤奶奶就不出来坐了,听说是得了重病。再见到凤奶奶是一个月后,她还是坐在门前,可她明显憔悴了,头发也很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用刀刻下的,眼神里透出的是无奈、孤独,还有无尽的苍凉。我还能和凤奶奶轻轻打声招呼,因为她还能认出我,只是已经不能说上几句话,她的精力宛若将要燃尽的煤油灯,一口气就会把它吹灭。

凤奶奶已不能自己照顾自己,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前些日子母亲曾去看望过凤奶奶,她的女儿依然没在家照顾她,打麻将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包括生养她的母亲。凤奶奶盖的被子像用油浸过似的又黑又亮,散发出霉味,衣服是几个邻居帮着洗的,一日两餐是她的外孙从自家饭店端来的,单人床旁的小餐桌上放着几个未洗的碗,碗里爬着几十只苍蝇,它们欢快地啃着剩馒头,并且还嗡嗡地唱歌,它们是在感谢凤奶奶吗?听母亲说,凤奶奶见到这些老邻居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可以想像辛酸的泪流过干枯的脸是什么景象。

终于,我见不到凤奶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坐在高高的大门前和来往的熟人打招呼了。有一天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从凤奶奶家(严格地说这不是她家)门口路过,看到门口有一堆燃烧的谷瘪子,我知道那是枕头的枕芯(我们当地的风俗,家里死了人就在门口烧掉他生前用过的枕头)。大门里灯光明亮,有不少人影在晃动,我心里格登一下——凤奶奶死了。但我宁愿相信死的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可怜的她。不过直觉告诉我,的确是凤奶奶死了。

凤奶奶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光是花圈就摆了三十多个,高亢的河北梆子唱腔在夜里传的很远,听说是从邻县请来的,在方圆几十公里内很是有名。

出殡那天我也去了,是作为老邻居的身份去的。凤奶奶的墓地在大渠南边,和她丈夫的墓紧挨着。她丈夫的墓很是寒酸,残损的水泥墓碑上刻着几个模糊的字,已经不能分辨写的是什么。凤奶奶的坟就很气派了,墓碑是花岗岩做的,字是电脑雕刻的,红红的几个隶书大字很是漂亮。凤奶奶就埋在三米多深的地下,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夜半时分穿过厚厚的棺板和她早已在此等候多年的丈夫相会,诉说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期望是这样。

我们一行人从坟地往回走,我竟然在枯萎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黄色黑斑的蝴蝶,扑扇着两只翅膀在我们头上飞舞。我多希望那是凤奶奶的化身,在和我们道别,在和坎坷的人世道别。

真的是这样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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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文笔老到,描写细腻,自然,朴实中能够感受出生活的气息与情感的真挚。

文章评论共[2]个
笑破红尘-评论

拜读,欣赏,问好!at:2009年01月04日 中午2:06

释藤-评论

喜欢这个题目,因为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就叫(蝴蝶飞飞)到现在仍然记忆深刻的很!忧伤的电视呢,就像你这篇文章一样!at:2009年01月04日 下午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