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场细雨，打落了休憩在枝上的几朵桃花。

秀儿拾起了一朵，试着插在鬓稍，可那寥寥数根的头发却怎么也插不住这朵花儿，它从秀儿的手中滑落了下来。

秀儿苦笑，再次吃力的弯腰将花儿拾起，带着泥水就掖在了耳畔，转过头来笑着问玉宝：

“你看我漂亮么？”

玉宝的手划过了秀儿的脸颊，替她擦拭掉了沾在脸上的污痕。一如皎月的脸庞，星眸的双眼，如画的眉毛，俏皮的摸样，看在玉宝的心里都是痛。如果把一个人比作桃花的话，如今的秀儿却无法在枝头上继续争春了。玉宝也感觉到了，那笑容的背后似乎真的像有一场细雨，任其怎样“柔和”着春，眼前的这一朵桃花也再不可能禁得住半点的吹打了。

“秀儿最漂亮，秀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最美的新娘。”玉宝说。

一九三七年的春，独自一人靠唱曲为生的秀儿刚满十八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貌，迷走了二十二岁小伙子的三魂七魄。

当玉宝带着秀儿走进家门的时候，秀儿这个自小穷苦的孩子惊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看似平常的玉宝居然有着这么大的背景。当时日本在东三省建立了“伪满州国”，定都“新京”（就是现在的长春）。玉宝的家就住在这里，而且玉宝还是满族的“旗人”，“正白”还是“镶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家大业大的一副派头。

玉宝跪在父母身前，恳请二老能答应二人的婚事。可二老坚决不肯，尤其是玉宝的母亲，说满州贵族怎能取一个汉家的穷丫头，她绝不允许秀儿踏进他们家的门。秀儿不谙世事，还以为能顺利的和情郎白头携手，谁知却被玉宝家里的仆人乱棒轰出，额头血流如柱，险些破相。玉宝心如死灰，发誓从此再不进家门，也再不认父母。

于是玉宝带着秀儿离开了家，躲到了乡下。

婚事操办的很简单，他们在后院的桃花树下，摆了一张喜台，插了两支红蜡烛，以天为媒成了亲。秀儿并不觉得委屈，她和玉宝说：“只要你今后真的对我好，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的新娘。”玉宝将秀儿搂在了怀里。

在玉宝和秀儿的心里，他们这叫“比翼双飞”。可在别人的嘴里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了，多嘴的婆娘总在背后说他们的不是，有时候甚至会听到“私奔”的字眼。难能可贵的是玉宝虽是从小娇生惯养，可并不怕吃苦，显然对秀儿是真心实意的，秀儿自然也踏踏实实和玉宝过日子，几乎没有人看到二人红过脸，流言不攻自破。

只是三八年年头刚过，后院的桃花还没开败呢。抗日战争的火焰就烧红了中国的半边天，小鬼子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于是伪满州国颁布了一条法令：“凡‘国家’内，二十至二十三岁年龄的男青年，都要服三年的兵役，每年春天都要征二十万人。玉宝听到这个消息后，暗叫不好，谁都明白这“服兵役”，摆明了是给小鬼子们去当“炮灰”，做替死鬼的。如今他正好二十三岁，很可能被日本人抓到，想来想去。还是秀儿给他出了个主意：

“别乱想了，出去躲躲吧，秋天再回来，估计那个时候也风平浪静了。”

玉宝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秀儿，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咋办啊？”

秀儿苦笑道：

“我一妇道人家又不用去冲兵，你不用担心。快走吧，我等你回来。”

玉宝一咬牙，转身就离开了家。

一日如三秋啊，秀儿就盼着这时间能快点，到了秋天，男人就回来了，玉宝就回来了。

秋天终于到了，玉宝却始终没什么信儿。

这里每年都有逃荒的人路过，今年特别多。一日，一个老太婆敲响了秀儿家的门，向秀儿要点吃的。秀儿把她让进了屋，就觉得这老太婆眼熟，仔细一认，才想起正是当年不答应自己婚事的，玉宝的亲娘。秀儿“扑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眼里含泪的“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嘴上叫道：“婆婆，是儿媳不孝，让您受苦了。”婆婆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正是当初和自己儿子“私奔”外逃的儿媳妇，一口浓痰喷在了秀儿身上，大声骂道：“该死的狐狸精，你把我儿拐跑，你还我儿子，还我家来……”

原来玉宝家在玉宝离开半年之后就出了事情，正是因为玉宝“服兵役”的事，也不知道哪个混蛋说他们家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儿子叫“玉宝”，日本的小鬼子就找到了这里，没看见玉宝，以为是被玉宝的家人藏了起来，于是一怒之下便灭了满门，当时玉宝娘去了当铺换东西，逃过了这一劫，当她偷着跑回去看到自己家的时候，痛哭失声。她看到了在玉宝爹尸体旁边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个血字——“仇”。

自此她把这个“仇”字就记在了心底，只是她的“仇”并没有指向她“伟大”的伪满州国，也没有指向禽兽不如的日本人，而是指向了这里，她的儿媳妇——秀儿。

她一直觉得是因为玉宝的离开才惹怒了日本人，才会遭到灭门惨祸，所以“勾引”儿子的秀儿，当之无愧的成了她的仇人。

秀儿也的确觉得自责，以至于从婆婆来了她家之后，她整日的除了照顾婆婆以外，就是傻傻的发呆。而婆婆只把她当成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狗，她的话就是狠：

“等我儿子回来了，我让他给我们全家报仇。”

秀儿的身体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变坏的。即便在骂声里，她照顾婆婆也像照顾亲娘一样。入冬时节天气冷，她宁可不盖被子也要给婆婆再多搭上一层保暖。吃饭的时候，她总是给婆婆一碗“红薯粥”或者“野菜糊”，自己去吃藏在灶堂下的“糠”。腊八那天，她还在深山里拣着掉在地上的树枝，这些树枝可以当柴烧。一直拣到天黑，才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那油灯早已经亮了。一进门，她就呆住了，屋内的炕上除了婆婆外，还坐着个另一个人，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可秀儿知道，那不是别人，那是他男人，是玉宝回来了。

秀儿激动得站在原地，半晌才说出一句：

“你……回来了！”

谁知道玉宝的口气冷的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

“你干吗去了？”

“我去山里拣些柴，我怕婆婆晚上冷，就晚了点……”

“够了。”玉宝的一声怒喝，吓的秀儿一激灵。

“你告诉我，你和刘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秀儿心道，这刘全是乡里的一个小地主，家虽富裕，可人心不坏，总救济乡里人家一些食物，当然秀儿家也不例外的受到过恩惠。

“全叔帮过我们，其它没啥了呀？”

“没啥？为了一口吃的，你就爬到人家被窝里去了？你这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秀儿一下就明白了，她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婆婆。婆婆此刻正眯着眼睛念她的“佛”。

原来这就是她的“仇”！

玉宝鬼迷了心窍，不管秀儿怎么解释，他都不屑去听，最后还将秀儿关在了门外。

三九天的寒风刺骨的吹着，可怜的秀儿无论在窗外怎么企求都无济于事。整整一夜啊，秀儿只能靠着不停的走动才撑了过去。

但她不敢哭，因为哭会使她感到更加寒冷。

第二天一大早，玉宝就听到秀儿很急的拍着门，心里一惊。他以为秀儿会因为冷而躲到老乡家里去，谁能想到这女人在门外足足站了一夜。

他问母亲：“娘，你跟我说是实话，秀儿到底有没有和刘全……”

玉宝娘一翻白眼：“这女人死了活该。儿啊，是她害的咱家破人亡，如今只让她在外面冻一宿，算便宜她的了。”

玉宝一摆手，问道：“娘，我只想问你，到底有没有……”

玉宝娘喏喏的应着道：“现在没有，不一定以后就没有，儿你不能相信这样的女人。”

玉宝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急，玉宝赶忙下了地，正准备开门，却听见秀儿在外面喊道：“玉宝，日本人来了。”

玉宝听见这话慌了手脚，就听秀儿继续说道：“玉宝，你别开门。你这趟回来不容易，咱们好不容易见了面，绝不能让日本人把你抓走了，你听我的，你和婆婆赶快藏起来，我引开他们。记着，不管外面怎么乱，你们都别出来啊。”说完，秀儿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玉宝的心揪成了一团，秀儿不会有事吧？

在日本鬼子肮脏的铁蹄下，怎么可能会没事？

过了小半天，外面早没了动静，玉宝和母亲从空米缸里爬了出来。

当他们找到秀儿的时候，秀儿躺在了一片小树林里，衣服破碎不堪，身子僵了大半，人也生死未卜。

玉宝咬破了自己的嘴，他恨啊！不仅恨该死的日本鬼子，更恨自己这个无能的懦夫。

玉宝娘看到这一幕，也终于落下泪来。几日后便偷偷的离开了玉宝和秀儿的家，从此再没有消息。

秀儿没死，可却落下了病。来看过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吻：“寒气攻了心，活不过半年了。”

第二年的三月，桃花树下，秀儿躺在玉宝的怀里，安详的去了，临走前他告诉玉宝说：

“如果来世我们还能再见面，我还要做玉宝的新娘。”

玉宝含泪点头答应着,紧抱住秀儿的尸体。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玉宝只感觉到眼角干涩。伸手触碰，居然流出了一串血来。他用手抹了下，再将头抬起,看向那满树的桃花。他看到所有的桃花都在恣意的怒放着，每一朵都被他眼里的血“染”成了红色。

-全文完-